正文 第二十章 鄉村發明家(2 / 3)

鄉村的發明家,一直就是被恥辱所折磨的人嗎?他吃著醃菜,滿腹經綸。發明家是沉默的,除了那個人,我們誰都無法證實他父親的情感,我們臆想他看著西天的雲彩,耳畔想起國歌,這又有什麼意義呢!那個人說,發明家是他的父親。

在小船的尾艙,葉輪軸正被澧水推旋著,輕輕地轉動,舵被密封在水下,誰也無法看到。兩個年幼的兒子抬著小船,在阡陌上疾走,那時候,田野上露珠遍地。發明家,在沒有人煙的地方試驗著他的創造。這是一個非常可憐的人,在柴煙和漚糞的霧氣升起時,這個人異想天開,創造著另一個文明世界的圖景。

鄉村發明家把船推入水中,泥沼中劃過一道明亮的深槽;牛畜拍打泥尾,以奇異的眼神盯著發明家和他的一雙兒子。牛畜透過大群嗜血的蚊虻,在泥沼中目送著他們;一條小船,伸出艙麵的操縱手柄像久久被人遺忘了的、先祖的工具,寒傖而怪誕;木舵像一些古老的誡訓,時時端正著這個邪物的方向。總之,鄉村發明家的神情是造孽的,像命運的暗示。兩個兒子完成了推船的任務;一個用行動來作出的儀式結束了,兒子們被莊重而簡陋的氛圍弄得惶恐不安——他們想起過出征、祭祀等這樣一些與之類同的場麵,然而,隻有三個人,一父二子。那個人說,他就是那一雙推船兒子的其中一個。

兒子洗了腳,回到陡峭的土岸上,聽到地蛄子沉悶的叫聲。他們抱膝而坐,拉長的影子跌在無人的河岸。鄉間輪船終於啟碇了,他們的父親操著手柄,用腳使勁踏動木板。他們記憶猶新的是,父親那天顯得異常瘦小,像一個被齒輪嚼來嚼去的人物。但是他們很激動——那個人說,他的父親非常好看。那頭柔軟的頭發使他永不能忘記,當陽光跳上父親的頭頂,白金般地銷熔著那頭用力過度而飛揚的黑發,令他們永世難忘。而發明家,並沒有注意到周圍的一切,甚至忘記了他的兒子。在那條荒涼的河流,船終於前進了,發明家緊攥著手柄,船果然比往常的槳速快了上十倍。那時候風起雲湧,他聽著滿艙的木製齒輪不懷好意的摩擦聲,那時候,兩岸的野蒲和蘆荻搖搖閃閃,發明家的腮骨一陣陣堅挺地抽動,微笑和憂傷用難以察覺的手撫摸他的靈魂。也許,感情已經退出了漫長的經曆,冒險的行動正取代一切。他在行動中聽天由命。這個人知道:如果不可能挽回的又何必挽回!要緊的是,他是一個發明家,失敗對他不算什麼,在人生的過程中,對於他,失敗也是一種享受。因此,發明家忘記了一切,沉浸於一種渴望,一種發泄。發明家在澧水之南,是不能向誰訴說的人,他無比豐富的感情傾注於一堆木頭,雕出一堆破爛不堪的文明神像。他崇拜機器與創造,他是一個工匠,一個無比虔誠的人,他是科學和機器的兒子。

船走得很遠了,輕輕的,船就走出五裏之遙。這是最初的航程,也是最後的航程。在五裏之遙,他是時間的舵手,一個學識淵博的船長,一個踐踏澧水的冒險家。這個獨行獨語的人,他忘了他正在製造著歲月,流水是一種征兆。這個船夫激動的心情全鑄進他五裏之遙的旅程中。誰能相信時間呈直線行走呢?舷幹嗚咽著藍色的水花,船頭像河豚的躍動,矯健而高亢。這個鄉野的造物主,這個長沙師範畢業的教書先生,此刻正風行水上。緊接著,發明家向原地回駛了,他的歸途刹那間變得遙遙無期——機器不轉了,手柄失靈了,齒輪正紛紛斷裂。發明家驚異於這一切,手扶著木柄,在殘酷的現實中左右四顧。那個人說,他親眼目睹了這一切。那個人告訴我,時間正在他父親的手中嘎然而止,毫不留情。

發明家召喚他的兩個兒子,把行將沉沒的鄉間輪船拖到岸上。發明家當年就是這樣黯淡無光地爬上岸的。發明家站在一堆古怪的船板前,沒有說話,他的靈魂如船幫一樣解體,所有的思想都被惡魔掠奪而去。那個人說,他的父親當時非常好看。兩代人撤走了機器,將船底翻撲在河灘——那個人說,他跟著哥哥,哥哥跟著他的父親。那個人提醒說,他手上拿著父親的齒輪。

當夕陽蜂湧,西野一片燦爛,豹紋之雲飄舞,父親的試航結束了——那個人說,父子走在荒涼的鄉村陌頭,都有說不出的肅靜。發明家像過去時代所有的智者,走在澧水之陽的大地上。粗糙的齒輪嘲笑著他,陰險、歹毒,將遺棄在永恒的角落。在精美的農具:犁、耜、水車龍骨和耥板中間,成為一個諷刺。發明家,將一件一件地增添著恥辱,像齒輪噬咬著粘稠的時間,被理想打敗。

發明家,就走在一九三五年倒黴的時間裏。發明家,吃著紅薯,繼續想象。他壯誌難酬。在鄉下過早到來的夜晚,發明家徹夜不眠。那個人說,他的父親是一個被埋沒的人才。那個人說,他的父親蓄過胡子。

這個發明家從時間的思索中回到現實中來,金色的雲渦向宇宙深處飛去,古老的傳說在銀河兩岸的星座間熠熠閃光。發明家,低下了高貴的頭,注視著腳下的土路。話要說到那個憂鬱的冬天了,在凹凸不平的鄉村小路上,發明家坐著畜車,被接去替一個純樸的死者歌唱祭文。發明家是一個受鄉人尊敬的秀才,歌唱祭文時可以讓人們熱淚滂沱。發明家用一種民間的聲腔哀惋地歌吟,搖頭晃腦,拖著慘淡的尾音痛悼那些默默的死者。就在這一天,發明家顛簸在農村的大道上,想著死去和活著的人們,想著人生的坎坷,發明家,終於又出現了大膽的設想。

發明家吃完了幾杯喪酒,決定創造出一種彈腿畜力車來。發明家希望趕車的人們把所有不平的小路走成坦直的大路。這個行善積德的人,這個鄉下的秀才,就是這樣,希望解脫大地上勞作者的痛苦。什麼才能使他們平衡呢——人,車。在雨後的土路上,太陽暴曬,板結著那些艱難行走的足印與轍印。世上有太多的不平啊。發明家,他的良心就在那個僻遠的鄉間呼喊。然而,發明家的額頭苦皺叢生,這個瘦削的人,拿著直尺和圖紙,把苦難化作匠心,琢磨著一個個原理。他的原理透著機械的冷漠和嚴肅,一如他的麵容;他的原理是熾烈的,用道德、人性建造出深厚的感情之器,他是形而上,也是形而下。那千奇百怪的木頭,都蘊含著倫理的光輝。他注視著厄運和一切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