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是半句都沒說過要娶濱木綿為妻喔。我不會順著氣氛走而選妻,真赭薄公主,我也不會附和你訴諸感情的理論。」
到了這種地步還說這個!
在急遽失溫的藤花殿中,唯有濱木綿一人,反而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真赭薄,我很感謝你的心意。但是關於這件事,這個男人說了才算數。」
「看吧,這家夥也很清楚喔。就算求她,她也不會『嗯』一聲就答應喲——好了,這件事就不談了,倒是我想先弄清楚一件事,可以吧?」
皇太子忽然轉頭,看向一張禦簾,並下令打開它。躊躇了半晌之後,茶花乖乖地聽令。
打開的禦簾裏,出現軟綿綿、宛如全身無力的白珠。
她穿著過於鮮豔的緋色單衣,外加厚重銀線繡出閃閃波光的唐衣。
奢華的和服裏,白珠的身影顯得更小,看起來無依無靠。
皇太子在沒有禦簾的阻擋下,直接麵對剛才動也不動、一直靜默不語的白珠。
「白珠公主,你見過山烏夫婦嗎?」
這句唐突的話,使得陪在白珠身邊的茶花露出詫異的表情。
「沒有。白珠公主沒見過那種人。」
「我在問白珠公主。回答我!」
被如此嚴厲地一問,白珠的視線依舊下垂,以完全感受不到生氣的動作,慢條斯理地搖搖頭。「這樣啊。」皇太子點點頭,意外溫柔地開始說了起來。
「他們啊,沒有半件像我們平常在穿的這種綢緞衣服。不但如此,連能躺下睡覺的家都沒有,所以到了晚上,他們就變成鳥形,棲息在自己選定的樹枝上,收起翅膀睡覺。到了冬天一定很難熬,但他們從來不抱怨。說是因為有心靈堅強的伴侶在旁,所以無所謂。你不覺得他們很堅強嗎?」
白珠沉默不語,但皇太子也接受她的沉默,穩穩地點點頭。
「在柔軟的棉被裏,獨自眺望著月亮睡覺;和在寒冷的樹梢上,但兩個人一起睡覺,究竟哪一種比較寒冷呢?」
白珠緩緩抬起臉來,皇太子對她微微一笑。
「你應該已經知道答案了吧?」
白珠目不轉睛地凝望皇太子,拚命地蠕動消瘦凹陷的雙頰,低聲說:
「可是,我已經沒有能陪在身邊的人了……」
「這就很難說了。」
皇太子的口氣忽然嚴峻起來。
「你隻是太貪心而已,而且你要的都是多餘的東西。既然貪心的話,隻追求自己的幸福不就好了嗎?別再三心兩意了,好好地忠於自己吧。」
「你根本不懂。」白珠胡亂地搖搖頭。「我生來隻為了入宮……原本,我隻是生在一介區區宮烏之家,卻有幸在得天獨厚的環境中長大,一切都是因為大家期待我能入宮。為了回報養育之恩,除了入宮之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
「你想說的隻有這個?如果這樣,這不成理由喔。」
皇太子毫不留情地說。
「就算被期待,但沒能入宮那又怎樣?那隻能怪北家當主有眼無珠,是他自己盤算錯誤,責任不在你吧。」
「這個……」白珠說到一半停了下來,聳聳肩。皇太子繼續說:
「你說你有幸在得天獨厚的環境長大,但有了奢侈豪華的生活,卻錯失了幸福,這真的能說得天獨厚嗎?如果你認為奢侈豪華的生活就是得天獨厚,就是幸福,那你沒有資格悲歎。」
皇太子凝視白珠的眼眸。
「但是相反的,如果你不幸福的話,那你就必須采取行動。不管對當主,還是你的母親,你要向他們抱怨,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們,舍棄錦織玉緞去換得伴侶的羽翼。你應該這麼做才對。自己的心意被忽視,和覺得反正不可能而死心,這兩者有著天差地遠的不同,你明白嗎?」
皇太子繼續說:
「事到如今,去跟北家當主說自己很不幸,北家當主也會很困擾吧。你隻是被周圍牽著走,光會唉聲歎氣,其實你自己什麼都沒做。」
「啊……」白珠發出不像歎息也不像尖叫的聲音後,突然無力地癱倒在地。
「白珠公主!」雖然茶花悲痛地大叫,但皇太子並沒有心軟,繼續窮追猛打。
「白珠公主,聽我說。你有覺悟當我的妻子嗎?你一直以來什麼都做不了,什麼也都沒做。也就是說,不管這是不是消極,但這代表了你的意願。現在,如果你期望的話,我就娶你為妻吧。但即便當上了我的妻子,我也不會優遇北家。當主的企圖會落空,但你能完成你的義務。怎麼樣?這是你期望的不是嗎?」
「別再說了!」
茶花哭著抱住皇太子的腳。
「求求您,別再說了……是我太愚蠢了。一切的錯,都在我茶花身上。」
皇太子俯視著茶花,白皙俊美的臉上,露出冷得不能再冷的冷澈。
「你就是這樣寵她,你的主子才會一直逃避屢正的責任,永遠無法成長不是嗎?」
皇太子再度看向白珠。
「剛才,你說已經沒有人陪你了。明明有不是嗎?在你的肚子裏。」
白珠茫然看過來。皇太子睜圓眼睛。
「怎麼?你沒有察覺嗎?是一巳的孩子。現在已經大到不能墮胎了。雖然我不會在乎什麼純不純潔,但這樣實在無法入宮啊。」
接著,皇太子極其理所當然地說:
「所以,如果你想入宮的話,生下來的孩子,要在還是卵的時候處理掉——用你的手。」
霎時,白珠反彈般地站起來,大聲嘶吼:
「你說什麼?」
白珠為了保護自己的肚子轉過身去,眼神強悍而尖銳地瞪向皇太子。
「不要,我絕對不要!我不能再度失去一巳!」
白珠說得怒氣衝天。
「我才不要入宮!我要保護這個孩子。為了保護這個孩子,天涯海角我都逃!不要靠近我!」
白珠一邊像在撂狠話似的,一邊以驚人的氣勢逃離皇太子。忽然,她發現皇太子看著她的眼神,有著無比的溫暖。皇太子看著氣喘籲籲、眼神忐忑旁徨的白珠,輕輕地笑了。
「——你終於自己做了選擇啊。那麼,我要送你一個禮物。」
剛才那種冷峻無情宛如是假的,皇太子突然變了個人,語氣平穩地說。
「禮物……?」
白珠毫不隱瞞自己的懷疑。皇太子對她點點頭,然後說了一聲「進來」。他到底在叫誰呢?正當大家納悶之際,以前那個近侍帶了一個男人進入藤花殿。
這個男人穿著幹淨的暗棕紅色衣服,頭發梳理得很整齊,身材纖瘦,個子比皇太子高。當他看到白珠時,明亮的眼睛滾下了兩行淚。
「白珠……」
他無限感慨地低喃這個名字後,眾人一驚,看向北家公主。白珠整個瞠目結舌,僵在原地。
「一……」
帶著吐息般發出的聲音,大概隻有這個男人聽得懂吧。
一巳?
「白珠!」
男人忍不住跑了過來,緊緊抱住僵直不動的白珠。一邊哭著,一邊輕撫白珠的背,不久,白珠依然失神的眼睛,湧出了一顆淚珠。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不過,皇太子殿下保護了我……」
「一巳……」
「一巳、一巳、一巳……」白珠不斷地呼喚他的名字。
「不會吧。這不是夢吧?真的是一巳……?」
「真的、真的,是我啊。」叫做一巳的男人點點頭。
眾人目瞪口呆看著事情的發展。濱木綿乘機走到皇太子身邊,低聲地問:
「白珠真的懷孕了嗎?」
「沒有。更何況,她根本沒做會懷孕的事吧?」
皇太子泰然自若地繼續說:
「因為她的腦筋很混亂的樣子,我覺得乘機推她一把最適合。」
「我想也是……」
濱木綿沒有說太多,就這樣退下了。搞不懂狀況的是周遭的眾人。尤其是茶花,眼睛睜得好大,仿佛眼珠子都快跳出來了,一臉發愣地看著自己的主子和山烏青年抱在一起。
「這是……」
「到底怎麼回事?」
另一方麵,皇太子瞥了一眼開始交頭接耳的侍女們,不動聲色地站起來。
「春殿公主。」
聽到皇太子的呼叫聲,侍女們的嘰喳聲戛然而止。
「你可以出來一下嗎?」
半晌的沉默後,禦簾慌忙地卷了起來。阿榭碧之前一直目瞪口呆看著事情發展,不懂皇太子為什麼會突然叫到她,露出一臉茫然的樣子。
「啊?」
「公主,請出來吧。」
卷起禦簾的卯古歧,一臉緊張地說。皇太子看到阿榭碧困惑的眼神,對她輕輕地點頭。
「去中庭吧——我一直想和你談一談。」
皇太子轉身背對阿榭碧,走向中庭。卯古歧默默地扶起阿榭碧。看到皇太子剛才那認真的眼神,阿榭碧雙手放在撲通撲通跳的胸口上,追著皇太子出去。
「請問,有什麼事?」
時間已經來到黃昏時分。
暮色將臨的天空轉為淡紫色,初春的風還有點冷。皇太子仰望著從中庭的櫻花樹隨風飄落的花瓣,沒有回答阿榭碧的問題,隻是略顯茫然地說。
「……你想當櫻妃嗎?」
「啊?」
阿榭碧側首不解地反問。兩人的視線依舊沒有對上,皇太子結結巴巴地說:
「你原本不是為了登殿而被扶養長大的吧?心態上,當然也和其他公主不同。我又是這種木頭人,當上我這種人的妻子不是吃一般的苦就沒事,這是可想而知的。光是這次就出了好幾條人命,今後要生活在這樣的宮中,連原本就有心理準備的真赭薄都受不了了,你現在還想成為我的妻子嗎?」
阿榭碧凝望著看向別處的皇太子,張開幹渴的嘴巴說:
「我不可能無法忍受和您在一起的日子。相反的,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絕對不會放棄皇太子,我是這麼想的……或許您會覺得我很膚淺。我……」
阿榭碧做了一個深呼吸,說出了至今在心裏說過無數次的話。
「我要當皇太子的妻子。」
皇太子不見動靜依然仰望著櫻花樹,宛如咀嚼了阿榭碧飄在空中的話之後,「呼」地吐了一口氣。
「這樣啊……無論發生任何事啊。」
皇太子突然發出凜然的語氣說:
「阿榭碧公主。所以才會這樣嗎?」
「啊?」
「所以,事情才會變成這樣嗎?」
皇太子說完轉過頭來,他的眼神帶著至今從未出現過的感情。
也就是單純的憤怒。
「所以你——才會對早桃他們見死不救啊!」
「那個……」
阿榭碧打從心裏感到不可思議地歪著頭,不懂皇太子的表情為何這麼凶。
皇太子從懷裏取出幾張紙。
「你記得這個嗎?」
這張紙有著櫻花圖案,漾著馥鬱甜美的香氣。可能是薰過香,上麵寫著工整的字跡,墨色的濃淡恰到好處,下筆顯得行雲流水。
這是一封信。而且這個筆跡,熟到不能再熟。
「啊——這是!」
阿榭碧羞紅了臉,低下頭去。
「這是我寫給皇太子的信吧?看來您已經讀過了,我非常高興。」
公主滿臉通紅,看起來真的開心到快融化了。
皇太子靜靜地看著阿榭碧的臉。
好可愛,真的惹人愛憐。像孩子般純真無邪,美到令人驚豔的女孩就在眼前。
「對。這是沒能參加端午節慶而寄出道歉函之後,收到的回信。」
皇太子說得很慣重,阿榭碧立刻點點頭。
「是啊,我也記得很清楚。因為這是皇太子第一次寫給我的信。」
「可是,我的道歉函是寄給四家公主,每個人都寄了。奇怪的是隻有你一個人回信,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皇太子淡淡的語氣中,不帶任何感情。而阿榭碧回答皇太子的話語中,也讀不出任何感情。
「因為藤波公主把其他三封信留在她的手邊……對吧?」
「那我問你。你是什麼時候知道這件事的?」
皇太子的語氣突然變得很尖銳,這使得阿榭碧睜大了眼睛。
「呃……我不懂您這話的意思……」
皇太子一臉為難卻也帶著擔憂之色,阿榭碧不解地歪著頭。
「你可別說你不知道藤波做的事。因為她是為了你才奪走那些信。」
「等一下!」
在已經清場的中庭裏,響徹第三者的聲音。一臉蒼白跑過來的是卯古歧。皇太子冷峻地看向闖入者,先說了一句「等什麼?」接著繼續說:
「你的主子,知道我的信沒有一封送達白珠和真赭薄那裏。而且,這不是私人的信,而是沒能出席儀式的道歉函,不可能不覺得很奇怪。」
「怎麼這麼說……」
阿榭碧驚愕地顫抖,一臉為難地看向卯古歧。
卯古歧接收到阿榭碧的眼神,毅然決然地挺身而出。
「信是由藤波公主直接交給我們的,沒有任何可疑之處。阿榭碧公主為了皇太子不能來而憂心忡忡,這時收到了皇太子的信,我們應該覺得哪裏奇怪呢?簡直莫名其妙!」
卯古歧說得一副像是要吵架似的。但皇太子對此嗤之以鼻。
「像你這麼厲害的侍女,應該想得到藤波在做什麼吧?如果換成相反的立場,你應該會頂撞回去『耍這種小聰明,想吃信啊』,對吧?」
「不要責備卯古歧!」
阿榭碧被皇太子的怒火嚇得快哭了,卻也勇敢地擋在卯古歧前麵。
「我收到皇太子的信樂昏了……整個陶醉其中,所以沒想那麼多。」
「我可不相信,你沒察覺到詭異之處喔。」
忽然傳來沉靜的聲音。阿榭碧回頭一看,真赭薄跟在濱木綿後麵,正緩緩地走過來。
「雖然你涉世不深,但不是連這種事都不知道的笨蛋。這一點,在這裏一起住了一年的我們最清楚。」
「可是……」
「姐姐沒有錯!」
突然傳來哭天喊地般的聲音。推開濱木綿和真赭薄衝過來的是當事者藤波宮。瀧本伸手想阻止,卻被藤波甩開,直接衝到皇太子麵前。
「是我說謊!我一直說皇兄寫信給姐姐——皇兄隻寫信給姐姐。我一直這樣在說謊。阿榭碧公主沒有錯。」
藤波拚命搖頭。
「所以,求求你。讓阿榭碧公主當皇兄的妻子。不然的話,我會受不了……」
說到最後泣不成聲,但藤波依然嗚咽地繼續說:
「無論如何,我都要阿榭碧公主入宮。否則,我不會原諒你……不是姐姐的話,我……」
「為什麼?」
皇太子以完全不露心思的表情,凝視自己的妹妹。藤波抬臉看到哥哥的表情時,淚水再度奪眶而出。
「因為我……因為我對皇兄……我對皇兄……皇兄,我……」
藤波一邊啜泣一邊說,直勾勾地凝視哥哥的臉。幾度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最後說出來的話,顯得卑微又無助。
「皇兄,你喜歡我嗎……?即使我做了這麼蠢的事……」
藤波雙唇打顫。對此,皇太子毫不遲疑地點點頭。
「喜歡。」
藤波緩緩露出了微笑。皇太子心痛地看著她的表情,繼續說:
「但是,你對早桃等人做的事,我絕對不能當作沒發生。」
霎時,藤波的微笑消失了,顫抖也停了,淚水也止了。但同時,整個人像失魂似地當場僵住。
在一旁看著兩人的眾人,聽到這意想不到的話,個個瞠目結舌。
「『對早桃等人做的事』?」
菊野反問。皇太子隻回了一句「這等一下再說」,隨即轉過身去。
「呐,阿榭碧公主。」
皇太子的目光突然轉離漉本和藤波,再度投向阿榭碧。
原本提心吊膽看著這一幕的阿榭碧,突然嚇了一跳,戰戰兢兢應了一聲「是」。
「這一年來,除了東家當主,你其實和三個男人通過信。我說的沒錯吧?」
「沒錯。」阿榭碧再度誠實地點頭。
「那麼,回到剛才的問題。為什麼你察覺藤波做的事,卻什麼都不說呢?至少關於濱木綿或真赭薄,會請她們查查看吧?」
「因為……」阿榭碧果然麵有難色地說:「這樣的話,會給藤波公主帶來困擾吧?而且她是為我著想才這麼做的。」
阿榭碧說得一臉純真無邪。
頓時,全場鴉雀無聲。
眼前這位笑容美麗的少女,突然好像變成了別的「什麼」。而這個身分不明的「什麼」,使人渾身起了雞皮疙瘩,簡直可以說是顫栗。
皇太子的眼神銳利,濱木綿和真赭薄的表情一樣,兩人都好像喝了苦藥似的。
「……你是說,這一切都是為了藤波?」
「是的。」阿榭碧哀傷地看向藤波,點點頭。「其實我對白珠公主和真赭薄公主說謊,心裏也很痛苦。可是信的事情,是藤波公主憐憫我的境遇,她自己一個人做的事。所以,責備我是沒有道理的。
「更何況,萬一有人起疑,也隻是基於想像。若沒有確實的證據,我不能說出危害藤波公主立場的事。」
真赭薄不禁想開口時,皇太子瞥了一眼製止她,然後將目光轉回阿榭碧。
「原來如此。你的說法,我明白了。暫時當作這樣吧。那我問你下一個問題。」
皇太子低沉地說。
「你聽過『嘉助』這個名字嗎?」
「呃……」發出一時語塞之聲的,唯有卯古歧。即使聽到這個名字,阿榭碧仍麵不改色。
「嘉助是東家的男仆。他怎麼了嗎?」
皇太子眯起眼睛。
「嘉助是包含我在內,和你通信的三個男人之一。應該是第二個人——沒錯吧?」
「是的,沒錯。可是,他怎麼了嗎?」
「當時入侵櫻花宮而死的人就是他。」
「天啊,原來是這樣啊!我一點都不知道……真遺憾。」
「你不知道?真的嗎?他可是很愛慕你喔。他是為了來見你,才被殺的。」
「嘉助來見公主?」
卯古歧發瘋似地說。
「你初次耳聞?」
「可是,怎麼會這樣——為什麼?!」
阿榭碧看到卯古歧困惑的眼神,反倒露出驚愕之色。
「因為,卯古歧都不肯跟我說母親的事。嘉助說不能在信裏講,我就跟他說,那就見麵再講吧——」
「你把嘉助叫來櫻花宮。你明知這違反櫻花宮的規定。」
「哎呀。」
阿榭碧可愛地偏著頭,一臉為難地凝視皇太子。皇太子沒有躲避她的眼神,穩穩地看了回去。
「可是,他是個男仆耶。隻是見個麵,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但他也是男人喔。」
「可是,他是山烏。身分不同。」
「在櫻花宮裏,不管是山烏還是馬,都不允許私會。」
「說什麼私會,這也太誇張了……可是,那時我真的沒想到,隻是和男仆見個麵就會違反櫻花宮的規定。是我搞錯了,真的很對不起!」
「若道歉就能解決問題,也不需要王法了。問題是,嘉助因此喪命了。」
「這是因為,那個男的做了應該被處死的事!」
說得宛如在撂狠話的人,是當時下手殺了嘉助的瀧本。即使她的臉色很難看,但目光依然強勁逼人。
「剛進入櫻花宮,就企圖對秋殿公主非禮——那個男人犯的是死罪!死有餘辜!」
「但是,嘉助隻是一味地逃,並沒有反抗。以藤宮連的力量,應該能輕易活抓他吧?但你沒這麼做,想必有相當充分的理由。」
皇太子對瀧本說。
「因為你很怕嘉助說出早桃的事。為了滅口,所以把他殺了。沒錯吧?」
「滅、口……說得真嚇人。」
瀧本雙唇打顫,旁邊的藤波渾身發抖。但皇太子沒有心軟。
「嘉助想進櫻花宮的話,一定要有人在裏麵接應。而負責接應的人,就是早桃。」
早桃一定是受到阿榭碧的花言巧語哄騙,說如果隻是見麵說個話,她願意負責接應工作。但是,阿榭碧自己根本不想見嘉助。
「於是早桃察覺到了,阿榭碧要把嘉助引去秋殿。」
「什麼!」跟著真赭薄而來的菊野,驚聲大叫。「怎麼會這樣……可是,要怎麼引他去?」
「赭紅色和服。」
隻要告訴他到以赭紅色和服裝飾的屋子就行了。秋殿幾乎每天更換裝飾品,將美麗的和服掛在衣架上。尤其是西領特產的蘇芳和服,更是不可或缺之物。
「等一下!」
阿榭碧再度發出可愛的驚叫聲。
「的確,我是想和男仆談一談。畢竟男仆愛慕我,早桃也讚成。我在信裏也確實寫了,以赭紅色和服當記號。實際上,我也想把赭紅色和服掛起來,可是……」
阿榭碧垂下長長的睫毛,語末哀傷地支吾其詞。
「……是我,是我把它拿掉的。」卯古歧沮喪地垂下雙肩。「萬萬沒想到,原來是這麼回事……說到美麗的赭紅色和服,就隻有真赭薄公主送的蘇芳和服……是我太重視顏麵了。」
卯古歧低喃地說。
「所以,事情會變成這樣都是我的錯,阿榭碧公主沒有任何心眼。」
「真是這樣嗎?我不認為。」
皇太子將手放在卯古歧肩上。
「若她想把真赭薄送的和服裝飾起來,你一定會出手製止,這很輕易就能猜到吧?你們在一起很久了不是嗎?」
卯古歧一邊發抖,一邊低聲地說:
「阿榭碧公主說過好幾次,她想告假返鄉。我不認為她會因為想入宮,就做出這種事。」
「可是,現在阿榭碧在這裏。你有阻止她回去不是嗎?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皇太子如此斷言。卯古歧忿忿地揮開皇太子搭在肩上的手。
「你根本不了解阿榭碧公主!」
縱使卯古歧一臉猙獰,皇太子也不為所動,毫不畏怯。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送還給你。同樣的事被耍了兩次,你也該好好提高警覺了。」
兩次。聽到這句話,卯古歧突然閉上嘴巴。
「你不知道雙葉公主為什麼無法登殿吧?」
卯古歧一臉疑惑。皇太子告訴她:
「其實,我去問過雙葉公主了。那是新年宴會發生的事。其實她根本沒有長天花。那天晚上,侍女們都出去忙宴會,雙葉公主一個人在房間,遭到歹徒侵犯……」
菊野嚇得以袖掩口。這種血淋淋的事情,從皇太子的口中說出更是令人羞到極點。卯古歧無力地問:
「這有什麼問題?」
「這個男人,似乎誤以為雙葉公主是另外一個人。聽說他隻喊雙葉公主『公主』。」
霎時,默默聆聽的真赭薄腦海裏,想起那個入侵秋殿的男人說的話,和阿榭碧那封信的收信人名字一致。
——「公主」——
寄這封信的男人,就是企圖侵犯自己的那個男人嗎?
「反複使用同樣的手段,真是沒本事啊。」
皇太子說著,浮現一抹黯淡的笑容,接著看著卯古歧。
「新年宴會的時候,阿榭碧到底在哪裏?」
「我在別邸。因為肚子痛。」
阿榭碧代替卯古歧,親自回答。
「因為我肚子痛嘛……真的喔。」
「您到底想說什麼?!」
卯古歧咆哮。阿榭碧輕輕歪著頭,一雙大眼睛眨個不停。
此刻,現場的氣氛急速失溫。沒有人說話。大家帶著驚懼之色看著阿榭碧與卯古歧,時間就這樣默默地流逝。
「關於赭紅色的和服……」
忽然點燃戰火的是濱木綿。
「早桃察覺到了喔。你大概沒料到,早桃知道你寫信給男仆的內容吧?因為那個男的不識字。」
因此早桃拿信給他時,都會當場念給他聽。那天早桃在裝飾得美侖美奐的秋殿前,突然察覺到阿榭碧的真意。於是晃進去看了一下,正巧被菊野撞見了。
「後來我覺得事有蹊蹺,兩人獨處時間了一下。結果她並沒有說阿榭碧怎麼樣……隻說,或許是她自己搞錯了。但詳情她不肯說。然後,她卻死了。」
濱木綿瘋狂地亂搔額頭。
「真可憐……她是被殺死的。」
「阿榭碧,你很擔心早桃會倒戈去濱木綿那邊,對吧?」
這時,早桃若做出不利阿榭碧的事,傳到藤波那裏會怎麼樣呢?中庭裏的人,自然地將視線投向藤波。
「害死早桃的人,是你吧,藤波?」
——早桃入侵秋殿那天晚上,阿榭碧偷偷去找藤波。
『藤波公主,這該怎麼辦才好?早桃因為今天的事情,一定會討厭我。』
『其實,男仆說不定會來見我。』
『雖然是早桃說,要讓他來見我,可是會變成是我讓他進來的。』
『萬一,早桃把這件事跟濱木綿公主說……我該怎麼辦呢?』
『怎麼辦?藤波公主。照這樣下去——照這樣下去,要是早桃去了濱木綿那邊……』
『我非得告假返鄉不可了。』
『藤波公主,求求您,請您……』
救救我。
「藤波,究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哥哥冷漠的語氣,使得藤波回過神來。
「我並沒有意思要殺她!」
藤波大聲嘶吼,胡亂地猛抓頭。
「那天晚上,我叫她立刻離開這裏。我想趕緊把她趕出櫻花宮……」
藤波不想讓早桃在櫻花宮多待片刻。聽了阿榭碧的話以後,她立刻把早桃叫過來,命令她立刻離開這裏。
「因為早桃,原本就不是宮烏……我想,她一定也能變成鳥形……而且我聽說,隻要有一件蘇芳和服,生活暫時不會有問題,所以就讓她穿上真赭薄的和服——從土用門的平台,把她推下去。」
早桃不肯走,藤波很火大。早桃一直懇求藤波,拜托藤波聽她說。但藤波聽到她說「阿榭碧或許不是你想像中那種人」時,頓時勃然大怒,一邊嘶吼「你滾吧」,一邊用力推她的背。如今推她的背的觸感,依然殘留在手中。那時聽到一聲很長的慘叫聲,藤波瞬間有了不祥的預感。
早桃沉入黑暗中,那雙不停在空中揮動的白手,如今依然深深烙印在眼瞼裏。
她在墜落途中一定會化為鳥形。現在一定也平安無事,在某個地方好好活著。藤波不斷如此告訴自己,但還是沒用。因為烙印在記憶深處的早桃的臉,每晚都浮浮沉沉地出現。
而實際上,早桃已經死了。
「為什麼……?」
藤波喃喃自語地低吟。
「為什麼早桃死了呢?為什麼沒有變成鳥?為什麼……」
「為什麼」的語音快要消失時,被一個充滿驚愕、顫抖的聲音蓋了過去。
「你剛才說,你讓她穿上和服?」
聲音的主人是白珠。她在一巳的攙扶下走了過來,雙腳顫抖得很厲害。
「早桃穿著和服對吧?那她當然變成鳥形也飛不起來呀!」
藤波不懂這話什麼意思,目瞪口呆地看著白珠。白珠繼續說:
「穿著和服就無法變成鳥形,就算變成鳥形也會被和服纏住,沒辦法順利飛起來!」
「可是……」
藤波抬頭看向守在哥哥後方的近侍。
「藤宮連和近侍,大家都穿著和服不是嗎?端午節的時候、七夕的時候,這個人都和現在皇兄一樣,穿著黑色和服!」
「這是羽衣啊,藤波。」
皇太子垂憐地看著藤波。
「羽衣……?」
藤波蹙起眉頭,皇太子輕聲喟歎。
「給你看比較快吧……雪哉!」
「是,小的在。」
被稱為雪哉的近侍,很有默契地抱著白色和服跑了過來。皇太子將他遞來的白色和服穿了半身,然後直接緩緩地舉起雙臂。
這幕景象,簡直像一棵年輕的樹,一口氣長成了大樹。
接著響起啪啪的聲音,皇太子的雙臂變成了雄偉的翅膀。穿著黑色和服的那隻手臂,黑衣直接變化為羽毛的一部分,成為一隻美麗的黑翼。另一隻套著白色和服的手臂,卻因為羽毛在中途卡在袖子裏,彎曲成奇怪的形狀。皇太子輕輕揮動自己的雙翼說:
「就像這樣,羽衣是靠意識做出來的,宛如身體的一部分。隻要會變身的人,任誰都做得出來。但這個很耗心神,所以有和服是最好的。」
「山烏之所以穿羽衣,是因為他們沒錢買和服。」
雪哉在皇太子後麵,出聲補充說明。
「但是,為了戰鬥時能立刻化為鳥形,武人們也很喜歡穿羽衣。武人和山烏的穿著之所以一樣,就是這個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