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穿著和服,無法立刻變身。」
皇太子突然把手一揮,翅膀立刻變回人的手臂。藤波驚愕到說不出話,皇太子沉沉地歎了一口氣。
「——原來你不知道啊。」
雖然瞞著櫻花宮的人,但其實早桃死的時候,是以半人半鳥的形態倒在山穀裏。若她有穿著羽衣,應該不至於死。
早桃死了以後,嘉助失去和阿榭碧通信的管道。但他無法放棄阿榭碧,於是找到爬上山崖、潛入櫻花宮的路線。嘉助潛入櫻花宮後,搞錯赭紅色和服而誤闖秋殿,在知道自己搞錯後又逃進藤花殿。
然後察覺到早桃為何死掉的瀧本,出手殺了嘉助。
藤波是為了保護阿榭碧,瀧本是為了保護藤波,於是造成這樣的結果。
「啊,怎麼會這樣……」
阿榭碧突然哭了起來。雙手掩麵,邊哭邊說:
「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因為我說了招人誤解的話!」
阿榭碧哭個不停。不知情的人,應該會覺得她很可憐。
「對不起,藤波公主。我做夢都沒有想到,藤波公主會這樣誤解我的意思。」
皇太子目光如冰,瞪著她那猶如天真的小孩艘哭得抽抽答答的背。
「你應該道歉的人,隻有藤波嗎?」
聽到皇太子這句話,阿榭碧抬起淚光閃閃的眼眸。
「當然還有早桃和嘉助,他們的運氣實在太差了。我覺得很遺憾。真的——很可憐。要是我能代替他們,不知道有多好。」
「阿榭碧。」
皇太子以完全失去溫柔、沒有溫度的口氣,叫她的名字。阿榭碧一邊哭著,抬起即便如此也很美麗的臉龐,抬頭看皇太子。
「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我是絕對無法原諒那種,認為隻要沒有惡意就什麼都可以被原諒的人。我不可能原諒這種人。」
「皇兄!」藤波尖叫,「求求你,等一下!不是的,姐姐沒有錯啊!」
「藤波公主,大紫禦前叫您過去。我們走吧。」
瀧本不管藤波哇哇大哭地懇求皇太子,硬是把她抱起來,走進了藤花殿。藤波離開之後,中庭頓時籠罩在難以言喻的寂靜中。
阿榭碧茫然目送藤波離去後,依然以美麗的哭泣臉龐看著皇太子。她若有所思地,以輕柔的聲音對皇太子說:
「皇太子……不曉得您記不記得,其實我小時候曾經看過您。」
皇太子忽然把目光轉回旁邊,擺出願聞其詳的態度。
「而且,」阿榭碧嫣然一笑,繼續說:「從那之後,我一直愛慕著您……」
說這句話的阿榭碧,非常非常美麗。
秀發隨著夜風飄揚,形成甜蜜馥鬱的漩渦。
沉穩地疊穿在灰櫻表著上的唐衣,繡滿了宛如象征今天這一天的櫻花。
在華麗的櫻花中,淡褐色的秀發在內斂的金色刺繡上飛舞。
從水汪汪的大眼睛溢出的淚珠,在皎潔的月光下,璀璨得有如大顆的水晶珠子。臉頰一片櫻花色的潮紅,半開的朱唇,水嫩得有如盛開前的花蕾。
這副模樣,宛如櫻花精靈直接變成了人。
皇太子凝視了阿榭碧片刻,以稍微有點溫度的冷淡,開口說:
「……我也記得。因為那是我第一次覺得女人很美。從那之後,你似乎變得更美了。」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阿榭碧露出些許驚訝之色,顯得很高興。但皇太子繼續說:
「但也隻有這樣。」
聽到皇太子這句話,這次阿榭碧徹底變成驚愕、難以置信的表情。這個表情一點都不美,隻是愣住了、傻住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可是,你在女兒節的時候對我笑……」
「我確定,我不是在對你笑。謝謝你喜歡我。」
皇太子轉過身去,背對阿榭碧。
「但是,很抱歉。我討厭你.」
語畢,皇太子直接走出中庭,沒有再回頭看她。
——櫻花盛開。
淡紅色的櫻花,浮現在深藍的夜裏。花海形成一波波的白色波浪,湧了過來又退去。深藍在波浪與波浪間搖晃著。熱氣宛如全被花奪走了,流進喉嚨的夜氣冰冷沁寒。這可以叫做「花冷」吧?皇太子不確定地想著,邊想邊走。
月光沒有熱情。
被冷白的月光逗弄的櫻花,非常美麗,也非常冰冷。
「喂,那邊那個蒼白瘦弱的家夥!」
被突然這麼一叫,皇太子回過神來,停下腳步。這裏是白天舉辦過宴會,賞花台前的透廊。完全不記得,怎麼走到這裏來。看來是太久沒這麼惱怒,氣暈頭了。皇太子不禁如此暗忖,還事不關己似地佩服起來。
「你有沒有在聽啊,笨蛋!」
頭狠狠地被敲了一下,皇太子終於帶著苦笑回頭。
「喂……你的身分還沒恢複吧。萬一被山內眾以不敬之罪抓起來怎麼辦?」
「那又怎樣!」濱木綿神氣地交抱雙臂。「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麼好怕的?沒有什麼可以失去,所以什麼都敢做。」
「這樣子啊。」
「對啊。」
忽然,兩人都靜默下來。兩人靜靜地凝視對方,看似目不轉睛在觀察彼此——但,其實是這樣。
「你長高了啊。」
「你才是。」
「那,你已經從蒼白瘦弱的家夥畢業了嗎?」
「跟我們一族相比,算是還很蒼白瘦弱吧。」
「那不就一輩子注定蒼白瘦弱了。」
「倒是你蒼白瘦弱就很足夠了。」
「居然幹這種蠢事。」濱木綿故意嘲諷地歎了一口氣。
「十年不見,難得重逢,你還真冷漠啊。」皇太子故意裝出遺憾的表情說。對此,濱木綿繃著臉,低吟般地問: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你指的是,南家大公主是我以前的損友?還是我以前的損友其實是個女孩?」
「你果然知道了啊!」濱木綿大叫。皇太子忍不住開懷大笑。
「真是的!好久不見了,阿墨。」
「你也完全沒變,我鬆了一口氣呢,奈月彥。不,應該說遺憾。要是你這種吊兒啷當的態度有被矯正就好了。」
濱木綿垂下雙肩繼續說:
「你並不是沒變,隻是單純沒有長大吧?」
「或許吧。我也沒什麼自信。」
皇太子——奈月彥,一臉正經地說。
「先不講這個。你剛才問我什麼時候發現的,我隻能回答,打從一開始就發現了。」
「打從一開始?」
濱木綿挑起雙眉。奈月彥率直地點頭。
「對啊,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個女孩子,而且在那個時間點,要察覺你是失勢的南家當主的女兒也不難。為了慣重起見,我還查了戶籍。畢竟為了逃稅,有男人會偽裝成女人,但女人偽裝成男人的倒是很少見。所以我會覺得事有蹊蹺也是理所當然的。」
奈月彥說得一派輕鬆,但當時他隻是個七歲的男孩。雖然濱木綿知道他很聰明,但也無力地抱頭。
「那你從那時候就知道,我是你母親的仇人的女兒?」
「這是個問題嗎?你又不會殺了我,我覺得沒什麼好在意的。」奈月彥說得滿不在乎。濱木綿的頭真的痛了起來,但奈月彥沒理她,繼續淡淡地說:
「話說這次的登殿,你叔叔似乎打從一開始就不想隱藏你的真實身分。我聽到你的年紀時,立刻就想到你是阿墨了。」
「你的腦筋真好啊。」
濱木綿吐槽般地說,直勾勾地瞪著奈月彥。
「既然你腦筋這麼好,對於自己幹的好事,也差不多該擔心害怕了吧?你知道『四麵楚歌』這個詞嗎?」
濱木綿表情嚴肅地繼續說:
「你現在可是跟四家為敵喔。你就乖乖地讓西家靠過來不就好了。」
「不,這樣就好。這完全在我的計劃中。」
看到濱木綿質疑不解的眼神,奈月彥將雙手放在禦簾已經收起的高欄上。他鳥瞰下方的眼神,很自然變成了金烏的眼神。
「在這個山內,能夠掌握政治實權的,隻有四家而已吧?」
「你……」
濱木綿立刻明白他話中的含意,不禁睜大眼睛。奈月彥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側眼看她的表情,然後將視線轉回前方。
「從我父親那一代以來,宗家的勢力明顯地轉弱。沒有理由到我這一代還讓這種情況繼續下去。我希望四家的力量能夠盡可能均等。」
奈月彥帶著勇敢無懼的笑容說。選了代表四家的其中一位公主,那一家的勢力當然就會變強。
「所以你才故意刺激真赭薄,讓她主動甩掉你……?」
「其實我對她說的也不是謊言。但西家再這樣靠我把持勢力的話,我也很傷腦筋。所以我有必要把麵子做給真赭薄,讓她甩掉我。她本身沒有錯,但我實在不能選她當櫻妃。就是這麼回事。」
奈月彥以閑聊的心情,輕鬆地繼續說:
「我需要一個能履行皇後的職責,又能不破壞四家角力關係的女人。」
濱木綿聽到那番話,突然抬起頭。隻見奈月彥不知何時開始,早就一直凝視著自己。
「我並不覺得你特別,也沒有愛上你。即便你入宮,這一點也不會改變。以後,必要的話,我會娶好幾個側室。若情況需要,我也可能把你切割掉。但是,我不允許你唱反調,也不允許你和別的男人有深厚的感情。你必須扼殺自己,隻能為了我活下去喔。如果這些你都能接受,而且也有覺悟的話——能不能當我的妻子?」
奈月彥迅速補上一句。
「你別搞錯了。就如我對真赭薄說的,我不打算用感情來選妃。就極為高度的政治判斷而言,這麼說是上上策。」
光就字麵來看像是在掩飾難為情,但奈月彥說得很認真。然而這幅兩人宛如在互瞪的光景,看在旁人眼裏一定覺得會一觸即發。
「不想感情用事,是嗎?」
「沒錯。所以我才等撫子登殿之後,才來這裏。」
他在等的是,決定新的夏殿主人之後,濱木綿完全被排除在南家之外的時刻。
「——我懂了。那好吧,我接受。」
沒有猶豫,沒有遲疑,濱木綿答得相當幹脆。當她傲然回答後,又補了一句。
「可是,我有條件。」
奈月彥沒料到她會來這一招,頓時睜大了眼睛。
「什麼條件?」
看到奈月彥立刻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濱木綿一臉認真地說:
「你剛才的那些話,我全部接受。不過,不管有沒有政治上的理由,如果你有了喜歡的女人,可以毫不猶豫娶她為妻。這本來就是我們策畫的政治婚姻,你沒有必要顧慮我。」
濱木綿繼續說:
「喝酒、女人、賭博,我都允許你。但是,唯獨為你送終一事,請讓我來。我知道這樣很任性。」
濱木綿以真摯的眼神說。奈月彥凝視著她的眼神,沉沉地點了一個頭。
「我明白了。我答應你,一定。」
奈月彥如此宣告後,濱木綿沉沉歎了一口氣。像是長年在外麵流浪的人,終於回到家的歎息。
「對了。我真正的名字,叫做墨子。」
「墨子啊。雖然很直白,但是個好名字。」
奈月彥低頭說:「今後請多指教。」墨子陷入難以言喻的感慨中。
回想起來,這真是一段漫長的時光。認識這個男人以來,一直被他耍得團團轉。因為父親的關係,他成為自幼喪母的小男孩。雖然沒想到自己會成為他的妻子,但這麼多年來,沒有一天不為這個男人的幸福祈禱。
墨子看似疲累地低著頭,過了片刻,開口說:
「那麼,我已經是你的妻子羅。」
「是啊。」
「到時候,身分等等問題也就能解決了。」
「是啊……嗯?」
「讓我揍你一拳!」
說話的同時,拳頭就飛過來了。奈月彥意外地吃了一記狠拳,手摸著刺痛發燙的臉頰,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
「我還以為你愛我愛得要命……」
看到奈月彥一臉搞不懂為什麼被揍的樣子,墨子快活地哈哈大笑。
「今後,你要好好學習什麼叫做少女心。」
「你們在這裏做什麼?」
好不容易收拾了中庭的混亂,真赭薄到處找皇太子和濱木綿,終於找到兩人時,不由得詫異地問。兩人一起回頭看過來的模樣,簡直像是對照組。濱木綿滿臉笑容,雙手插腰;皇太子的一邊臉頰很紅,不知為何一屁股坐在地上。兩人麵麵相覷之後,小聲地互相低喃:「不知道耶,什麼事啊?」
「真赭薄,怎麼了?你那邊整理好了?」
濱木綿一副對皇太子死心似的,轉過頭來對真赭薄說。
「好了。不過,大紫禦前叫皇太子殿下過去。」
「大紫禦前?」
皇太子靠著自己的力量站起來,搔搔頭。
「真是急性子。抱歉,我去去就來。」
「小心點喔。」
「好,我知道。真赭薄公主,你能不能在適當的時間來接我?」
「我明白了。」
聽到真赭薄的應允聲,皇太子動作敏捷地由透廊離去。目送他的背影的兩位公主,竊竊地窺探對方的表情。
「……他叫我當他的妻子啦。」
「果然!我就知道一定會變成這樣……所以呢?你要入宮吧?」
真赭薄問得緊張兮兮,濱木綿冷淡地點點頭。
「看來那家夥技高一籌的樣子,沒辦法。其實我並不想入宮。」
濱木綿嘟噥地說。真赭薄心神不寧地問:
「現在問這個也有點遲了……但你真的願意嗎?」
又是沒辦法,又是不想入宮,怎麼聽都讓人覺得她沒什麼意願。濱木綿察覺到真赭薄在為她擔心,突然哈哈大笑。
「你突然怎麼了?剛才你還說應該入宮的人是我呢。」
「因為你和我們夢想入宮的人不同,你是真的認識皇太子這個人吧?所以才會那麼討厭入宮。我是胡亂猜測的。你這些日子為他的付出,或許不是來自對他的感情。」
真赭薄說得吞吞吐吐,但濱木綿聽得出話中玄機。
「我懂了。你是認為我做這些事,可能是為了贖罪,為了替我父母犯下的罪過贖罪。」
濱木綿說得毫不忌諱,倒是真赭薄畏縮了起來。
「呃,也是啦,可以這麼說。若是這樣,可能就有點多餘了……」
濱木綿定睛凝視真赭薄,歎了一聲和這個場合不搭、很誇張的氣。
「我深深覺得那個男人真蠢啊。如果我是個男人,會毫不猶豫娶你為妻。雖然你很奢侈,會有破產的危險。」
語末還挖苦了一句,聽得真赭薄滿臉通紅。
「開玩笑也要有限度!」
可能因為這樣談開了,真赭薄雙手插腰還以顏色。
「約定就是約定。如果你要入宮,我就要當你的侍女。」
「喂,不會吧,你是認真的?」
「當然!」真赭薄翻起眼珠子。「所以,你打算怎麼做?如果你要入宮贖罪,我也會想好對應之策。不是為了皇太子,隻是單純為了你喲。」
「哦,這真是令人安心啊。」
這次濱木綿真的笑了,毫無挖苦之色。
「不過,你不用擔心。確實也有贖罪的層麵。可是……」
這句「可是」使得真赭薄臉色轉為陰霾。濱木綿津津有味地端詳她的表情說:
「這隻是因為我父母做了那種事,我一定要對他抱有愧疚感。隻是這樣而已。並不是一直活在悲歎裏之類的事喔。」
濱木綿一臉無憂無慮地說:
「其實那家夥,並沒有你想的那麼壞。他和阿榭碧剛好相反喲。因為他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所以才會給人那種感覺。」
看到真赭薄一臉難以接受的表情,濱木綿笑說:「有一天你不想懂也會懂的,其實那個男人啊……」濱木綿突然收起笑容,露出一臉溫柔的表情。
「他是會為了殺死自己母親的人而哭泣的男人。你不認為就某個意義來說,這是最悲傷、最痛苦的事嗎?」濱木綿說。
真赭薄聽到這句話,覺得稍微窺見了皇太子和濱木綿之間的過去。
看到真赭薄默默不語,濱木綿忽然一改表情說:
「……好了,去接他吧。大紫禦前至今已經想殺他好幾次了,大意不得。」
「不會吧?」真赭薄驚愕地問。濱木綿極其認真地回答:
「你知道那家夥原本身子很弱吧?但不可思議的是,離開宮廷到外麵的時候,身子一點都不弱。他的身子變弱時,都是因為吃了大紫禦前安排的飲食。」
真赭薄的臉色驟變。濱木綿對她點頭,繼續說:
「你也要小心點。我勸你不要在大紫禦前的房間待太久。」
「你是什麼意思?」
大紫禦前的房間幽暗而充滿淤塞甜鬱的空氣。雖然有著幽微的燈火搖曳,但禦簾後方可說一片漆黑。皇太子盡量將呼吸放淺,留心不要吸入太多焚香飄出的煙,沉著地望著禦簾。
「我沒有什麼意思啊。我隻是說,我要娶你的外甥女為妻。」
皇太子沒有改變說話的語氣。他的模樣雖然流露出犀利的氛圍,但帶著飄飄然的感覺,令人捉摸不定。突然「啪」的一聲,禦簾後方傳來驚人的打扇聲。大紫禦前似乎心煩氣躁。
「濱木綿已經不是四家的公主了。你若娶這個女孩為妻,不就等於愚弄了登殿的公主們?」
「您的意思是,此舉會讓四家顏麵掃地?也是,確實可能變成這樣。」
皇太子一派輕鬆地點點頭,繼續說:
「四位當主會怒火中燒,或是亂了方寸,想必很難堪吧?但是,這也不難處理。」
皇太子露出一抹笑意。
「隨他們亂吼亂叫就好了。您忘了嗎?宗家並非四家的走狗。我有必要看他們的臉色,扭曲自己的意願嗎?」
「自以為是。」大紫禦前以低沉的嗓音說:「你太自以為是了。若你認為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什麼都辦得到,你很快就會自食惡果。」
這種威脅性的說法,會使得在場聽到的人都渾身發抖。但此刻在場的人是皇太子。若有不畏懼她沉靜恫嚇的人物,除了皇太子別無他人。聽到大紫禦前這句話的瞬間,皇太子雙眼一亮,笑容的種類也變成不容侮辱的那種。
「這究竟是在說哪一邊呢?大紫禦前。不僅自以為是,還習慣性藐視主家的,應該是四家才對吧?尤其是……」
皇太子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可怕的笑容。
「尤其是南家,特別顯著。明知那是殺了我母親的人的女兒,竟敢還讓她登殿。這件事公開出去的話,在朝廷上會受到嚴厲指責吧?」
「我認為,」大紫禦前毫不驚慌地說:「想讓這個女孩入宮的皇太子,沒資格說這種話。」
「您說得沒錯。關於這件事,我就噤聲吧。」
但皇太子沒有就此打住。
「話說回來,您在『觀相』的階段,明知阿榭碧沒有資格登殿卻視若無睹,這是怎麼回事?」
「因為很有趣呀。」大紫禦前笑說:「我看中的『烏太夫』,似乎表現得超乎我的期待。」
皇太子眯起眼睛低吟,「原來是低級趣味啊。」然後露出嘲諷的笑容說:
「您知道嗎?貴族說的『烏太夫』和民間廣為流傳的『烏太夫』,內容截然不同。貴族間的『烏太夫』是可笑之輩,但在民間並非如此。」
不可思議的,山烏們流傳的「烏太夫」,是和高貴公主墜入情網的兄烏,與被皇太子一見傾心而召進宮裏的妹烏,兩位兄妹的故事。但後來,高貴的公主變心愛上皇太子,而皇太子也厭倦了妹烏,轉而向公主求愛。結果兄妹都成了礙事者,分別慘遭心愛之人的毒手,下場都死得很慘。
毫無疑問,這是個悲劇故事。
「我不敢說哪一個才是真實,畢竟是傳說中的故事,而且隻要我們還活著,大家都是烏鴉。指稱別人是『烏太夫』的人,我打從心底瞧不起。但是,我想說的並不是這種事。」
皇太子進入正題。
「宗家有必要恢複原本應有的態度。而且,有宗家自覺的人也太少了,您不認為嗎?」
「你想說什麼?」
這句話明顯帶著怒氣。
「若你說的是藤波或瀧本,那是櫻花宮內部的事,你無權幹涉。」
「說得也是,但我最想說的並非這個。最沒有宗家自覺的人,是那個人,還有您自己。」
皇太子帶著冷笑繼續說:
「您的言行舉止,絕對不是宗家該有的。您到現在還是南家的人,所以您才會輕視我,打算把自己的兒子和撫子湊在一起。」
對此,大紫禦前沒有回答。皇太子繼續說:
「所以,我才會娶濱木綿為妻。您明白這個中的含意吧?」
麵對這個弦外之音,禦簾裏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這很明顯是皇太子丟出的威脅。在這個山內,能夠掌握政治實權的,除了四家之外還有一家,那就是宗家,亦即金烏本人。打從出生就被說是真正金烏的、天子的禦子奈月彥。照這樣下去,他應該可以拿到父親手中的政治實權。到時候大紫禦前會變成怎樣?這就是皇太子給大紫禦前施予的弦外之音的壓力。
在兩人互瞪的緊張氣氛中,走廊那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奈月彥。」
氣喘籲籲一衝進來就說話的是一名穿著薄衣的男人。氣質高雅而俊秀的臉上,此刻臉色鐵青,額頭冒著冷汗。
——這就是之前皇太子沒說出口的,和阿榭碧通信的第三個男人。
「哦,好久不見了啊,父皇。」
「我聽說你要讓誰入宮了,這究竟是——」
「是濱木綿。不是四家,算是爆冷門吧。」
皇太子瞪著父皇,冷冷地繼續說:
「我絕對不會選阿榭碧。您竟然寫信給阿榭碧,真是太愚蠢了。藤波也因您做的事情感到很困擾。浮雲和阿榭碧,絕對不是同一個人。您在浮雲那裏沒能得到的答案,也不可能在阿榭碧身上得到。」
皇太子無動於衷地看著雙唇打顫的父皇時,發現入口附近有個一直低著頭的女孩。看到那色澤美麗的秀發,皇太子知道接他的人來了,於是不自然地以開朗的語氣說:
「那麼,我先告退了。兩位似乎很久沒有聊天,夫妻倆好好聊一下吧。」
皇太子挖苦地說完便轉身走人。這時拚命低著頭的真赭薄,放心地吐了一口氣,跟著皇太子後麵離去。
「當今的陛下,打從心底深愛著浮雲。」
兩人離開大紫禦前的房間後,走在通往藤花殿的路上。屢赭薄猶豫著要不要發問之際,皇太子主動說明給她聽。
「可是,你也知道的,浮雲被大紫禦前擠掉了。浮雲告假返鄉,兩人有段時間無法見麵。」
後來終於能夠頻繁見麵,是因為當今陛下——也就是當時的皇太子,想把浮雲當作側室迎娶入宮。可是在這之前,發生了一件事。
「入宮之前,浮雲懷孕了。」
真赭薄驚愕地倒抽一口氣,緊張激動地說:
「那麼阿榭碧,那個女孩是,當今陛下的……?」
「他是這麼認為。至少剛開始是這麼想的。」
卯古歧知道浮雲懷孕後,高興得歡天喜地。但是,入宮的通知遲遲不來。不僅如此,之前經常來訪的皇太子,從那之後也不來了。
「因為後來事情的真相,終於浮現出來了。那個女嬰,並非當今陛下的孩子。」
真赭薄頓時瞠目結舌,皇太子則是鬱悶地歎了一口氣。
「由於不知道真正的父親是誰,後來浮雲沒能入宮,決定直接成為東家當主的側室。」
真赭薄又倒抽了一口氣。
「那麼,東家當主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阿榭碧不是自己的女兒嗎?」
皇太子點點頭。
「當然知道。不過,那個男人也不好惹,內心應該是對阿榭碧保持警戒。若阿榭碧重蹈覆轍、步上母親的後塵,他會很頭痛吧。」
所以阿榭碧明明好好的,卻說她病弱,把她和浮雲的忠誠侍女宛如監禁般地放在別邸。但結果一切都是白費心思。
「若當今陛下的臉皮也和東家當主一樣厚就好了,偏偏卻軟弱無比,令人傷腦筋啊。所以他為了彌補失去浮雲的失落,突然娶了側室,生下了我和藤波。」
但事情都過那麼久了,現在寫信給阿榭碧又是為什麼呢?
「……可能是當今陛下,對浮雲還念念不忘吧。」
思念到想從她女兒身上追尋她的身影。
氣氛凝重了起來。
真赭薄心想,原來真相是這樣啊。實在叫人難以承受。
「浮雲公主是怎麼死的?」
真赭薄有點好奇,試著問問看。對此,皇太子喃喃地說:
「被殺死的。」
「殺?被殺死的?」
真赭薄驚愕地說,停下了腳步。但皇太子毫不停頓地繼續走。
「被男仆刺死的。在她外出賞櫻的地方,用菜刀。」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皇太子靜靜地說:
「浮雲是出了名的黑發美女。而刺死她的男仆,是罕見的淡褐色頭發喲。」
真赭薄已經完全說不出話。
默默走了一會兒之後,皇太子忽然娓娓道來。
「聽說,她和我母親很熟。那是我和藤波都出生之後的事,距離那件事也經過了很久的時間。」
那時正在討論誰來當藤波的羽母比較好,結果推舉出來的人選是浮雲,以及當時南家當主的妻子。
「我和濱木綿的母親見過一次麵,她和濱木綿很不像,感覺是個器量狹窄的人。即便令人討厭,但不是會做出殺人這種駭人之舉的人。」
奈月彥喃喃地說。
「奪走我母親性命的毒,是可以少量混在薰香裏使用的安眠藥。但大量使用的話,會引發身體不適。雖然也隻是會讓人身體不舒服而已,但是,身子孱弱的時候就另當別論了。生產後立刻用這種藥,會使人睡得很沉,再也醒不來了。」
「——那是伽亂吧?」
伽亂隻能在南領采到。從殘留在十六夜枕邊的薰香得知,裏麵加了大量伽亂。能夠做出這種事的隻有南家,因此南家當主和妻子陷入走投無路的困境。
「實際上送這個薰香的是南家當主的夫人。但長大以後,我覺得事有蹊蹺,調查了一下發現,南家當主的夫人確實訂製了特別的薰香,但不是送給我的母親,而是送給了東家。」
送給了東家爭取羽母之座的浮雲。可是不知浮雲為何沒有用,卻交給了十六夜。
「……不過究竟出了什麼事,已經無人知曉了。」
「不,等一下。這麼一來,濱木綿的雙親或許是無辜的吧?」
南家兄弟的感情很差,是眾所皆知的事。弟弟以這件事為由,搶走當主寶座,把哥哥趕下台,這是很有可能的事。
「要是濱木綿知道了怎麼辦?!」
真赭薄嚇得驚聲尖叫,皇太子猛地停下腳步。真赭薄詫異地看著皇太子,卻又被他下一句話嚇到了。
「這種事情有必要說嗎?」
真赭薄心想:「你在說什麼啊?你明知她很在意自己父母做的事,也知道她喜歡皇太子更超越這個之上。若把事情說清楚,她便能沒有顧忌地和皇太子和睦相處,一定會很高興的。可是這個男人,居然一直在利用她的罪惡感!」
這實在難以原諒。
真赭薄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要破口大罵之際,突然看到皇太子的表情,隨即閉上了嘴巴。皇太子露出以前不曾有過的、悲戚愁苦的表情。
真赭薄定睛凝視他的臉之際,心中那股憤怒也慢慢地消退了。
「我想問您一件事。」
皇太子依然一臉悲戚愁苦:「什麼事?」
「關於阿榭碧,和她的母親……您是怎麼想的?」
皇太子似乎沒料到這個問題。他瞠目結舌,表情驚訝——但不假思索就回答了。
「阿榭碧不管別人怎麼說,都相信自己是無辜的。她的母親也一定一樣吧?所以無論發生什麼事,不管周遭的人變得多麼不幸,她們永遠都是幸福的。」
他那超越憤怒、帶著死心的聲音裏,回蕩著一種寂寥淒楚。
「正因如此,阿榭碧和浮雲公主——要是她們的幸福,不會給旁人帶來不幸該有多好。我是這麼想的。但不管如何,浮雲死了,真的很可憐。」皇太子說。
真赭薄看著他憂傷的眼神,暗暗歎了一口氣。
原來如此,濱木綿說得沒錯。
——阿榭碧和這個男人,確實恰恰相反。
既然這樣,那就沒問題了。
前方,已經看得到濱木綿在等候的賞花台。真赭薄忽然想起一件事,開口問皇太子。
「對了,皇太子。以前您經過這下麵的時候,您對著這邊笑,是在對誰笑啊?」
「不知道。」皇太子裝傻。「那種事我早就忘了。」
濱木綿從透廊走了過來。皇太子露出無憂無慮的笑容,朝著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