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綻放的時節,撫子來到了櫻花宮。
南家為了這次的登殿卯足了全力,和濱木綿的時候大相徑庭。
南家不想讓撫子穿寒酸的衣服,讓她感到羞恥難堪。但看在知道南家並非真的想讓她入宮的人眼裏,則是豪華到令人感到滑稽。
但即便如此,濱木綿還是比較美。
這麼想的人,應該不隻自己。實際上,真赭薄和卯古歧看撫子的眼光都露出意興闌珊。
濱木綿離開櫻花宮之後,已經過了好幾個月。
就如濱木綿所自白的,夏殿裏確實找到很多皇太子的來信。苧麻她們似乎早知會有這種事,因此對宗家來搜索的人也沒有做出抵抗。濱木綿走了以後,宗家立刻和南家連絡,改由撫子登殿之際,也正式決定濱木綿告假返鄉。但這和一般的告假返鄉不同,代表著濱木綿再也不能返回櫻花宮。隨著撫子的登殿,濱木綿也被飭回她應該回去的地方——亦即實質上剝奪身分,並懲以流放處分。
但實際上,在這個裁定下來之前,她早就逃之夭夭了。
如今,早桃的死亡事件可能和夏殿有關一事,也可以說是公開的秘密了。
會讓自家政治生命陷入危險之事,南家是絕對不會輕易放過的。要是濱木綿沒有直接逃走而前往山中寺廟的話,第二天絕對會變成一具屍體。南家的狠毒,以及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作風,櫻花宮的人全都知道了。雖然知道奪走皇太子來信的是濱木綿,但對她的憐憫超越憎恨也是事實。成為南家的仆役、為南家效力,到頭來被舍棄的濱木綿,現在可能躲著南家,偷偷地在某個地方活著吧?也或許——已經不在這世上了。
撫子登殿幾天後,櫻花宮舉辦了花宴。
但主辦的不是春殿,而是夏殿,也請來了很多樂師,規模相當龐大。夏殿當主人召開宴會,這在濱木綿在的時候是難以想像的事。看來南家當主很擔心這位後來登殿的愛女,想幫她和其他家公主打好關係。
花宴在皇太子曾經從下麵經過的賞花台舉行。雖然藤波不在,但此宴規模之盛大,完全不輸正式的節慶。透廊鋪上了紅毛毯,為了能俯瞰遙遠下方的中央舞台,被圍成四方形的賞花台都掛上了全新的禦簾。酒菜方麵也都是上好的高級品。一切都準備到完美的地步,和濱木綿的時候截然不同,讓人有種悵然的感覺。
這天一早宴會就開始了,舞台傳出的音樂聲從沒斷過。
晨光中,盛開的櫻花爭奇鬥豔,沉重到將樹枝壓彎。清新的空氣裏飄著馥鬱的香氣,使得阿榭碧想起一年前的櫻花。
那時的櫻花隻是單純地美麗,和現在的櫻花有些不同。阿榭碧心中五味雜陳地望著一片片飄落杯子裏的花瓣。環顧四周,看得出侍女們在周遭的禦簾裏來回奔走。從那之後,精神變得很不穩定、大多時間都躺在房裏的白珠,今天也出來了。當阿榭碧起身想看白珠在哪裏,忽然發現有個人影走了過來。
「您是春殿公主吧?」
以幹脆俐落的語氣開口探問的是新任的夏殿主人,撫子。
「呃,是,你好。」阿榭碧答得含糊不清,一臉困惑地看向撫子。
眼神清透明亮,帶著健康之美的少女。
她身上穿的是比櫻花色稍濃,以時下流行款式唐衣為基調的裝束。以金線刺繡而成的春之原野相當華麗,同時也醞釀出纖細的氛圍。
撫子仿佛不在意阿榭碧的反應,嫣然一笑繼續說:
「我是夏殿的撫子。論輩分可能比您年輕,但我會努力與您和好相處,還請您多多關照。」
語畢行了一禮,臉上洋溢著希望。這也難怪,畢竟她沒什麼好不安的。
阿榭碧簡單地回了禮,隻希望立刻逃離這裏。此時看到真赭薄在透廊轉角處,內心鬆了一口氣。撫子太有精神了,讓人覺得在她麵前呼吸都感到困難。
「真赭薄公主。」
聽到呼叫聲,定睛一看,真赭薄的表情顯得有些僵硬。
「阿榭碧……」
「我剛才見到了撫子公主。」
「哦……」真赭薄低吟,然後也歎了一口氣。「她是個很可愛的公主啊。不過和那個笨蛋濱木綿相比,她太過直接了,很無趣。」
「說得也是……我也這麼認為。」
真赭薄沒有回話,視線轉向舞台那邊,默默無語坐下來,阿榭碧也跟著坐下。舞台上,剛好開始跳蝴蝶舞。模仿蝴蝶插上羽翼,手持棣棠花樹枝的女童們,活潑可愛地跳著蝴蝶舞。亮麗的陽光照得衣閃閃發亮,了亮的音樂響徹舞台。
阿榭碧和真赭薄彼此沒有交談,出神地望著舞台上的表演,此時,舞台邊忽然傳出騷動聲。真赭薄驚訝地起身,以彎腰的姿勢僵住了。
「出了什麼事啊?」
問了也沒人回答。阿榭碧詫異地站起來,看到前方的那一幕,整個呆住了。一名穿著打扮和宴會不搭的男子,從對麵透廊下的柱子間走了過來。
來者穿得一身黑。不過黑衣是山內眾經常穿的衣服,所以也沒什麼值得驚訝,問題是那張臉。
「那是……麵具嗎?」
正覺得臉色特別地白,才發現那個人戴了一張平板而沒有表情的麵具。這是宮烏喜好的藝術表演中不太使用的東西。可能是山烏之間在用的吧?但是,他手上拿著和蝴蝶舞相同的棣棠花樹枝,有一種不協調的突兀感。
男子堂堂正正地走向舞台。眾人宛如被他的態度震懾住了,動也不動。這時,男子登上了舞台。
終於有樂師認為他是可疑人物,慌忙走上前去。但此時男子環視賞花台,最後將目光定在某個地方。
下一個瞬間,樂師們紛紛後退,侍女們尖叫連連。
男子依然看著固定的地方,迅速地解開固定麵具的紅繩。在這當下,穿著黑衣的身體同時扭曲了起來,袖子變成黑羽翅膀,腳則變成鉤爪銳利的鳥腳,從人形變成了鳥形,宛如融化般完成了變身。但即便應該已經看慣的樂師和舞娘們,也異口同聲發出驚愕的叫聲。
好大!
這隻烏鴉大得驚人,比阿榭碧知道的幾隻馬都來得大。
隻見他雙翅一展,被羽毛前端碰到的人,都應聲跌在舞台上。這是一雙光澤亮麗、帶著紫色、濃密漆黑的美麗翅膀。在日光的照射下,會改變色澤,發出或藍或綠的光芒。這是一隻巨大,而且美到無以倫比的大烏鴉。
烏鴉將尖銳的嘴喙朝向這裏,突然一直線飛了過來。
禦簾被風壓彈飛了起來。
花瓣被卷成漩渦,飄落在賞花台的中央。
在宛如雪崩般強烈照射的光芒中,降落在高欄上的黑影,已經不是鳥的形態。男子無聲無息地站著,脖子上掛著麵具。
男子輕輕將含在口中的棣棠花樹枝重新拿好後,麵向阿榭碧。阿榭碧看了心頭一驚,因為這個人是她連做夢都會夢到的人。
相貌俊秀,氣宇非凡。還有那雙令人驚豔的,美麗眼眸。
阿榭碧整個看呆之際,他從高欄上下來,朝阿榭碧的方向走來。
「皇太子!」
突然跑到阿榭碧麵前的真赭薄,定睛凝視男子,緩緩地行了一禮。
「恭迎皇太子大駕。」
「哦。」皇太子點點頭,靜靜地穿過退下的真赭薄旁邊,往她的後麵走去。以輕柔的動作,挪開眼前的屏風。
屏風後的那個人,瞠目結舌看著站在眼前的男子。
穿著下女般樸素的衣服,將黑發綁在腦後。阿榭碧知道這個嚇得呆坐在那裏的女人的名字。
「濱木綿。」
皇太子以洪亮的聲音,叫她的名字。
然後很自然地遞出棣棠花樹枝。
「——讓你久等了,抱歉哦。」
「這是怎麼回事?」
瀧本直打哆嗦,戰戰兢兢地問皇太子。
眾人換了地方,從賞花台來到了藤花殿。白珠無力地坐著,阿榭碧也目瞪口呆。撫子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唯有真赭薄一臉沉著地坐在那裏。即便個個表情不同,但她們都一樣看著大廳的中央。
讓依然大驚失色的濱木綿陪坐在旁,從容地坐在大廳中央的是公主們期盼已久的皇太子殿下。眼前的皇太子,比任何人想像中都來得俊美,確實是個氣宇非凡的青年。
一頭沒有鬈翹、沒有任何雜色,與變身鳥形時同樣烏黑亮麗的頭發所襯托出的臉龐,堪稱高貴白皙。那雙太過於烏黑、閃耀著紫水晶光芒的瞳眸,有著誰也無法比擬的貴氣。但他卻和這身出眾的貴氣華麗外表不太相稱。舉例來說的話,就像一把出鞘的刀身,有著一種無比銳利、凜然清澈的冷峻。譬如此刻他瞥向瀧本的眼神,根本看不出帶著什麼思緒。瀧本氣到令人覺得滑稽,但他卻一派沉著穩定。
「『怎麼回事』是什麼意思?」
這話冷淡到像是在瞧不起瀧本。瀧本終於忍無可忍,發飆大吼:
「您之前對諸多儀式不予理會,這回竟然沒事先連絡就闖入花宴!藐視規矩也要有個程度吧!」
瀧本的怒聲,使得侍女們一起縮起了身子。但當事人皇太子,宛如沒有聽到半句罵聲似的,一派氣定神閑。
「比起規矩,有更重要的事也沒辦法。對吧?真赭薄公主。」
皇太子這句話,使得侍女們一起看向某一張禦簾。秋殿的禦簾輕輕地搖晃起來,真赭薄表情緊繃,從裏麵走出來。
「是的。是我跟皇太子連絡,懇求他直接來這裏。」
「秋殿公主!」
瀧本厲聲斥喝,忿忿地揚起眉毛。
「你沒經過藤花殿,直接寫信給皇太子?你應該知道,這已經違反規定了吧?!」
然後,瀧本看向皇太子的背後,低沉地說:
「還有,已經正式被趕出櫻花宮的濱木綿,為什麼在秋殿那裏?」
「是我拜托山內眾的澄尾,去尋找濱木綿。」
菊野出聲,代替真赭薄回答。
「送信的事,也是拜托澄尾。他真的在各方麵都很幫忙啊。」
「把一個喜歡的山烏放在身邊當下女,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我隻是把一隻迷路的山烏,撿回來而已。」
「可是這是……」當瀧本要出聲反駁時,傳出了一個聲音:「皇太子殿下。」這是個聽過的聲音,嚴肅地響徹整個大廳。
看到皇太子「嗯?」一聲回頭,濱木綿咬緊牙根地說:
「真赭薄公主沒有罪。我不知道您在哪裏聽到了什麼,但是我擅自跑來,害得真赭薄公主為難而已。這才是事情的真相。」
「哦?」
「這一切的責任在於到處逃竄的我。」
「可是,你又沒有犯下需要被懲處的罪過。」
頓時,大廳一片靜寂。濱木綿的呼吸有點急促。
「您在胡說什麼……難道我奪走皇太子殿下的來信不是罪過嗎?」
「這確實是罪過啊。不過,做這件事的不是你。」
在場的所有人,幾乎都聽不懂皇太子的意思。濱木綿宛如在抗拒那雙看似洞悉一切的目光,斬釘截鐵地搖搖頭。
「不,是我做的。」
「事到如今,沒必要撒這種無聊的謊。」
「就是說嘛,而且你根本沒辦法做這種事。」真赭薄有點不耐地說:「這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吧?」
「沒錯。我的信,是由藤波透過侍女之手轉交給四家公主的,你怎麼可能有介入的餘地呢?」
皇太子歎了一口氣,抬起頭來。
「有可能從中奪取信件的,實質上隻有一個人。是你做的吧?藤波。」
侍女們同時倒抽了一口氣。皇太子泰然自若地仰望藤花殿的入口。藤波站在那裏,雙唇打顫。
比起一年前,阿榭碧她們登殿時,現在的藤波瘦到一眼就看出來。凹陷的眼窩深處透露出的目光,看似對皇兄的突然來訪感到很害怕。
「皇兄。」
「不行啊!藤波公主!」瀧本呐喊般跑過來。但藤波仿佛沒看到似的,搖搖晃晃地走向皇兄那裏。
「皇兄,我,我……」
受不了皇太子無動於衷的目光,藤波當場哭倒在地。瀧本緊緊抱住藤波,仿佛不想讓皇太子的目光傷害她。皇太子的表情依然沒變,開口對瀧本說:
「你就好好照顧她,直到她冷靜下來吧。」
但瀧本懶得回答皇太子,直接抱著藤波進入禦簾裏。侍女們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幕,個個靜默無語。在這之中,有個人低聲說話了:「為什麼?」
是茶花。
「為什麼?為什麼藤波公主要做這種事?還有,如果這是真的,為什麼這個女人要幫藤波公主背罪……?」
聽到「這個女人」這種用詞,皇太子眉頭輕蹙。茶花微微顫抖,但不打算逃避皇太子的視線。
「為什麼藤波要做這種事,這個問題姑且不談。但為什麼濱木綿要袒護藤波,這個我知道。其實她要袒護的不是藤波,而是另有其人。」
「什麼人?」
「她要袒護的人,就是我。」
真赭薄一副毅然決然的樣子,將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袒護真赭薄公主?」
頓時大廳一片嘩然。在不安迷惑的氣氛中,皇太子輕輕歎了口氣。
「在櫻花宮是沒什麼關係,但在朝廷裏,相當重視公主們的血統。藤波犯下醜聞的責任,既不是歸在宗家身上,也不是養育之家,而是生下藤波的母親之家,也就是西家要負責。」
西家,就是真赭薄的家。
「也就是說,濱木綿盡可能想幫我鏟除掉在朝廷裏對我不利的因素。這一年來,她一直都這麼做。」
濱木綿覺得她說太多了,終於打起精神說:
「事情並不是這樣。」
「就是這樣,你就承認吧。」皇太子幹脆地說。「稍微有點腦筋的人,應該不難看出信件的事是藤波的錯。當你的身分被揭發出來的時候,你順勢誘導了瀧本,讓她知道你想頂罪。剛好瀧本為了攔信的事也很頭痛,就搭了順風車。」
藤波的禦簾裏隻傳出啜泣聲,連瀧本都沒有說話。
沉默,代表著默認。
但是,茶花瞄了一下上座的禦簾和皇太子,語帶困惑地說:
「濱木綿為什麼想讓真赭薄公主入宮呢?我不懂濱木綿為什麼要這麼做。」
皇太子看著一臉困惑的她,先是低吟了一句,「這個嘛……」接著說:
「不怕招來誤會的話……不,其實也沒什麼好誤會的。」
皇太子低聲地修正後,繼續說:
「這一切,都是為了我。」
「啪!」的一聲巨響,響徹整個大廳。眾人驚愕地看過去,隻見濱木綿臉色鐵青站了起來。
「自戀也要有個程度!為了你?怎麼可能!更何況,我和你以前根本沒見過麵吧?!」
怒濤震天價響,連柱子都震動了。原本閉上眼睛聽她發飆的皇太子,突然揚起眉毛看向濱木綿。
「——難道你以為我沒察覺到嗎?笨蛋。」
頓時,濱木綿僵住了。睜大雙眼,難以置信地雙唇打顫。
「難道,你……?」
「往事以後再說。」
然後皇太子轉向一臉發愣的茶花,指著濱木綿說:
「以前,我跟她有點緣分,我們算是老朋友了。打從一開始,她就是想讓真赭薄入宮,暗地裏在動手腳。袒護藤波也是其中一環。」
皇太子聳聳肩,繼續說:
「她可能認為,從政局來看,讓真赭薄入宮對我最好。因為大家都以自家為中心在思考事情,所以才會看不出來。你們可曾設身處地站在我的處境想過嗎?單純地來想,讓西家公主當上櫻妃是最好的。」
「濱木綿入宮的話,皇太子一定會被南家的人殺死。」
在一群嚇得目瞪口呆的侍女中,唯有真赭薄似乎看出了什麼。
「當我知道南家是真的要皇太子的命,我終於明白濱木綿真正的用意了。因為她的說詞也有矛盾之處。」
真赭薄靜靜地說。
「如果目的是廢嫡,不可能會做妨礙別家這種大費周章的事。對南家而言,最簡單的做法是讓南家的公主入宮,再派刺客混入隨從裏。」
「濱木綿之所以做了很多不像高貴公主的言行舉止,也是為了這個。她想讓夏殿的惡評連連,避免自己入宮。為了不讓當她侍女的刺客有機會接近我—對吧,苧麻?」
皇太子露出一個可怕的笑容,看向夏殿的禦簾。
「以前的濱木綿看似擅長琵琶的才女。明明是深閨的千金公主,但登殿之後卻露出了本性,你應該很焦急吧?」
「您在說什麼啊……」
盡管苧麻假裝平靜,卻掩不住聲音微微顫抖。皇太子麵露微笑,但眼睛沒有絲毫笑意。
「濱木綿的反抗,對你、對你真正的主子,都是意想不到的吧?為了不加害其他公主,濱木綿連管弦之宴都沒出席。」
濱木綿做得很徹底。為了皇太子,竭盡了全力。
「而東家,也沒必要靠入宮來掌握權力。北家,雖然把入宮當作榮譽,但也沒有野心想掌握政權中樞。考慮到我性命安全時,最可能為我出力的,很明顯是西家。」
——因此濱木綿在暗地裏,想讓真赭薄立於有利的位置。
真赭薄看了看低頭咬唇的濱木綿,然後將視線轉向皇太子。
「皇太子,那麼——您要讓濱木綿入宮,對吧?」
濱木綿包含自己在內的其他登殿者,都更為皇太子竭盡心力。麵對這種舍己奉獻的精神,若是濱木綿當上櫻妃,真赭薄是可以接受的。但皇太子聳聳肩說:
「這還不知道。基本上,這種道理很奇怪吧?雖然她這麼做是為了我,但我為什麼非得娶她為妻不可?那是她自己要做的。」
如此冷漠的話,聽得眾人瞠目結舌。
「可是……」
真赭薄說到一半突然想到,如果沒有濱木綿做這些事呢?最想問的事情還沒問。
「皇太子。」
真赭薄端正了姿勢。皇太子見狀應了一句,「什麼事?」
「為什麼您一直不來櫻花宮呢?」
「因為我覺得沒這個必要。」
皇太子立刻回答。
完全看不出有任何迷惘的神色。真赭薄愣住了,一時為之語塞。皇太子見狀,詫異地問:
「你有什麼不滿嗎?」
接著毫不膽怯地補了一句:「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吧?」看到皇太子不為所動的樣子,真赭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因為過去,皇太子都是借由駕臨櫻花宮來挑選櫻妃。」
「過去的登殿,和我沒有任何關係。問題在於對我而言什麼是有益的、什麼會招來不利,隻是這樣而已。若借由造訪就能看出適合當皇後的人,不用別人跟我說,我自己就會來櫻花宮了。」
皇太子緊盯著真赭薄。真赭薄悄悄吞了一口口水,但毫不氣餒地回嘴說:
「可是,這樣置登殿公主們的立場於何地呢?大家都夢想能當皇太子的妃子,拚命努力,衷心期盼您的來訪。可是一年之間,您卻一次也沒來過,再怎麼樣都太可憐了吧?您不覺得嗎?」
最後她的口氣變得有點責備之意。但她認為,身為焦急等待他來的其中一個人,說這種話也不會遭天譴。
但皇太子似乎不以為然,「哦」了一聲之後,調整姿勢,立起單膝,探出身去。
「這樣一路聽你說下來,真赭薄公主,我覺得你有幾個地方搞錯了。」
「搞錯了?」
真赭薄蹙起眉頭,仿佛在說「你在說什麼啊?」皇太子報以冷酷的微笑。
「首先,我想問你一件事。你覺得櫻花宮是什麼樣的地方?」
櫻花宮,是什麼樣的地方?
這是在問來櫻花宮住了一年的我?真赭薄有點受不了。
於是她打直背脊,抬頭挺胸地說:
「櫻花宮是四家的公主為了成為適合皇太子的女人,彼此交流、加深感情、琢磨自己的地方。」
「這樣不行啊,完全不對。」
皇太子毫不客氣地搖頭。這讓答得自信滿滿的真赭薄羞紅了臉。
「不然是什麼?」
雖然她說得忿忿不平,態度也稍顯粗魯,但皇太子絲毫不以為意,豎起一根手指。
「什麼琢磨自己,這種事沒有任何意義。如果真是為了這個目的,那不管我在不在,應該完全沒有關係吧?」
「才不是呢!我剛才說過,要成為適合皇太子的女人!」
「不要說得這麼迂回,其實真正重要的隻有一點吧?」
皇太子眯起眼睛,口氣突然尖銳了起來。
「就是被選為我的女人,隻是這樣而已不是嗎?」
這種太過於直截了當的說法,使得真赭薄頓時畏縮了起來。
「我不知道你們是帶著什麼心思登殿的。」
皇太子不在乎地環視了一下藤花殿。
「但櫻花宮是金烏挑選赤烏的地方——這一點從來沒變過。」
皇太子繼續說:
「每個時代的金烏的興趣和嗜好都不同,這是理所當然的。有追求美女的金烏,也有追求真誠女人的金烏。隻是我的情況,兩者都不想要。什麼琢磨自己,往錯誤的方向努力隻會令人頭痛而已。我對你們的心思沒興趣。」
這時,皇太子露出一個讓真赭薄凍僵的笑容。
「想抱美女的話,去花街就行了;想要有誠實的妻子,我早就下鄉去了。我之所以在櫻花宮選妻,是因為必須選一個具有皇後資質的人。無論長得多美、個性多好,這種東西都一文不值。」
皇太子說得斬釘截鐵,強烈的視線射得真赭薄動彈不得。
「我一直很注意櫻花宮的動靜。」
過了片刻,皇太子繼續說。
「隻是,我不打算以容貌和個性選妻,所以覺得沒必要直接見你們,隻是這樣而已。反倒因為沒去更能看清一切,這種說法比較容易懂吧。」
「——您是在考驗我們吧?」
真赭薄渾身打顫,站了起來。皇太子無動於衷地看著她,靜靜地回了一句:
「沒錯。」
「真是難以置信……你太低級了。」
「我不知道你對我抱著什麼夢想,但我沒空陪你們玩家家酒。是你自己的幻想和現實不同,沒道理對我發牢騷吧?」
看著皇太子不帶感情、說得直白冷漠,真赭薄激動了起來。
「玩家家酒?這是在開什麼玩笑!大家可是拚了命啊!可憐的白珠,變得神智不清;濱木綿說不定也不用被趕出櫻花宮了。」
「那我問你。」
皇太子冷冷地看著激動的真赭薄,繼續說:
「我根本沒那個意思,卻頻繁地來櫻花宮,這樣好嗎?這才是一種欺騙。基本上,現在無法忍受我不在的人,你怎麼認為她入宮後就能忍受呢?即便我讓她入宮了,除非必要,我也不會去妻子那裏。如果她這樣就發飆怎麼辦?我看你根本搞不清為什麼登殿吧。」
皇太子的聲音變得有點大。
「我在登殿公主裏找的是,不會被我的動向迷惑、有著不變的意誌、抱持堅定的信念、想要貫徹皇後職務的人。此外,當然是要有實力執行這些職務的人。四家的當主若能洞悉這一點,即便醜女也無妨,應該送個耐性堅強的女人進來。」
皇太子的口氣忽然柔和下來。
「話說,剛才的問題是是否讓濱木綿入宮吧?」
唯恐真赭薄跟不上突來的話題轉換,皇太子也好心地補充說明。
「是……」
真赭薄顯得有點恍神,皇太子泰然自若地繼續說。
「其實我覺得你也可以啊。」
真赭薄聽不懂這話的意思,皺起了臉。
「啊?」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入宮當我的王妃也無所謂。」
霎時,在真赭薄的眼裏,一本正經的皇太子看起來像個來路不明的怪物。但皇太子看到她的表情和赤裸的眼神,也沒有露出狼狽的樣子。
「你可以耐心地等我,而且在必要之時也能像這樣有所行動。更重要的是濱木綿看好你,所以才極力想讓你當我的妻子。雖然這家夥沒有說出口,但我聽得到她的心聲。」
皇太子得意地笑了笑,繼續說:
「你心裏在想:『你在磨蹭什麼呀?把政治上的動靜也考慮進去!』對吧?」
皇太子露出和之前完全不同類型的微笑,看向屏氣凝神地瞄著他的濱木棉。
「看在這家夥全心付出的麵子上,要我娶你當妻子,我也是願意的。怎麼樣?真赭薄。」
皇太子真的問得一派輕鬆。
「你想當我的妻子嗎?」
——這是連做夢都夢到的話語。
若是稍早之前的自己,一定會很驕傲、很開心吧?
「我……」
即便如此……
「小時候,我一直認為皇太子喜歡我……」
「沒有錯啊,現在也喜歡喔。」
和其他登殿的公主一樣喜歡。這男人毫不害臊地補上這一句。
我也喜歡這個男人,現在也很喜歡。即便如此。
「皇太子說的『喜歡』,和我說的『喜歡』,意思完全不同……」
「當然不同,這是很清楚的事。看來你好像還不懂的樣子,我換個方式說吧。」
皇太子歎了一口氣,繼續說:
「西家當主的大女兒真赭薄啊,我並不覺得你特別,也沒有愛上你。即便你入宮,這一點也不會改變。也不會因為西家是你的娘家,就給西家特別待遇。以後若有必要的話,我會娶好幾個側室。若情況需要,我也可能把你切割掉。但是,我不允許你唱反調,也不允許你和別的男人有深厚的感情。你必須扼殺自己,隻能為了我活下去喔。如果這些你都能接受,而且也有覺悟的話,我就娶你為妻。你自己選吧。」
皇太子笑著說。但這個笑容和剛才不同而帶著殘酷。真赭薄麵對這樣的皇太子……
「菊野。」
西家公主突然發出凜然的聲音,伸出纖纖玉手。
「把懷劍給我。」
原本七上八下看著事情發展的人,突然都縮起了身子。真赭薄望了一眼頓時嚇傻了的侍女,自己從菊野的懷裏抽出懷劍。
「公主!」
「真是什麼聲音啊?我又不是要襲擊皇太子。隻不過……」
真赭薄眼神銳利瞪向皇太子,拔劍出鞘。
「我隻能這麼做了。」
下一秒鍾,侍女們發出宛如世界末日的尖叫聲。
真赭薄抓起自己的頭發,毫不遲疑地揮動懷劍。但畢竟她不習慣用刀,光澤亮麗的頭發並非那麼容易割斷,於是頭發便殘忍地、稀稀落落地掉到臉頰上。菊野嚇得快暈倒了,根本也無力製止,以尖叫的表情僵住了。取而代之衝出來的是濱木綿,她奪下了懷劍,但此時頭發已經被割斷了一大半。真赭薄輕輕搖頭,頭發不聲不響地飄落在地板上。真赭薄滿足地俯視滿地的頭發,嫣然一笑。
「皇太子殿下,感謝您的求婚,我斷然拒絕!就算是您的命令,我現在已經成為侍奉山神之身,所以也無法聽令了。」
——紅色的頭發,沿著清爽的淡青色裳裙翻滾而下。
因為不是平常的蘇芳色,被割斷的頭發顯得格外悲戚。
「……你做得很徹底嘛。其實不用做到這種地步。」
皇太子麵不改色看了眾人的模樣,佩服地低語。
即便一身承受了驚愕、不信、甚至厭惡的眼神,皇太子似乎完全不以為意。濱木綿雙肩微微發抖,睜大了眼睛,看看皇太子,又看看真赭薄。
「為什麼呢……」
不禁脫口而出的低喃聲,卻是前所未有的孱弱。看到有人投射出「這也難怪」的同情眼光,濱木綿下一秒大聲咆哮。
「為什麼呢?真赭薄!這家夥……站在這家夥的立場想一想,他隻能這麼說不是嗎?你應該很清楚才對吧!你想當他的妻子不是嗎?為什麼不回答『是』呢?!」
濱木綿駭人的嘶吼聲響徹大廳,侍女們都嚇傻了。真赭薄閉上眼睛,長聲喟歎。這聲歎息,又深又長又大。
「現在我明白了,濱木綿……應該入宮的,果然不是我,也不是白珠——也不是阿榭碧。打從一開始就隻有你啊。」
真赭薄下了結論。看到濱木綿睜大眼睛,一臉疑惑的樣子,真赭薄靜靜地又補了一句:
「也就是說,人要活得像你這樣無欲無求是很難的。」
濱木綿露出一臉不解的表情。但真赭薄接下來靜靜地宣告:
「所以,皇太子殿下。您應該選的,隻有濱木綿公主。如果濱木綿當上櫻妃,我願意成為濱木綿的侍女。」
「真赭薄公主!」菊野發出悲戚的叫聲。但真赭薄沒理她。
「我已經決定了。別再跟我羅唆。」
真赭薄說完別過臉去。此時茶花難以忍受地大聲說:
「真是夠了!什麼跟什麼嘛!罪人的女兒要入宮?而且她的侍女,竟是四家公主之一?」
真赭薄對茶花的悲歎嗤之以鼻。
「家族又怎麼樣?比起家族,我更重視自己的尊嚴。既然做了這種蠢事,叫我不把善後做好就厚著臉皮回去,這樣有傷我的矜持。我這麼做是在贖罪,連父兄都沒有插嘴的餘地。」
似乎已蛻變成熟的真赭薄,露出大膽無畏的笑容。這或許是她至今最有魅力的笑容。
但這裏有個大人物,即使看到真赭薄這個笑容也不為所動。他聽到真赭薄這番話,露出意外的表情,盡管氣氛正熱但仍不解風情地插話的人,不消說就是皇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