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3章 秋(2 / 3)

「濱木綿公主,恕我直言……」

「竟然會糊塗到忘了通知我,看來你也老了呀。沒用的侍女就不會損害南家的名譽嗎?」

濱木綿完全不給苧麻開口的機會,強硬地打斷她的話,自顧自說下去。凶狠地逼退苧麻後,濱木綿也不看慌忙後退的阿榭碧,直接在趴跪於地的侍女前麵彎下腰去。

「早桃,你默不吭聲解決不了事情喔。沒關係,你就說給我聽吧。」

濱木綿的語氣,充滿了意想不到的溫柔。女孩驚訝地抬頭,目不轉睛地凝視濱木綿。代替仿佛呆掉的早桃開口的,是之前一直鐵青著臉的秋殿侍女們。

「早桃一直很羨慕秋殿的侍女。」

「什麼?」被詫異的濱木綿一瞪,說話的侍女嚇得雙腳發軟。但濱木綿擺出「我聽你說」的態度,侍女戰戰兢兢地開口了。

「早桃在宗家的時候,總是穿著非常漂亮的衣服,裁縫做工也很精細……尤其特別期待藤波公主送她的綢緞。」

濱木綿臉上浮現了理解之色。之前一直噤聲不語的侍女們,宛如得救般接二連三地說:

「我也和早桃一樣,是宗家派過來的侍女,所以我明白她的心情。」

「我們都有新的錦緞和服可穿,但早桃去侍奉南家後,總是穿同一件和服。」

「真赭薄公主穿的和服特別精致華麗。」

「會想摸摸看也是人之常情。」

被看似責難的眼神包圍著,濱木綿露出一抹苦笑。

「原來如此。你們想說的我都明白了,但也不能因為這樣就不追究早桃做的事。」

侍女們的表情變得很凶。但濱木綿不以為意,對早桃說:

「喂,我隻問一件事。你是真的打算偷真赭薄的和服嗎?」

被濱木綿意外認真的表情如此一問,早桃雖然依舊低著頭,但第一次搖了搖頭。

「所以你不是想偷羅?」

這次非常肯定地點點頭。確認這個之後,濱木綿突然笑了出來。

「看來這件事的原因,是在我身上啊。」

濱木綿口齒清晰、好聲好氣喚了一聲「秋殿公主」,原本看傻了的真赭薄回過神來。

「什、什麼事?」

濱木綿很有氣勢地撩撥下擺,麵對真赭薄,然後發生了驚人之事——濱木綿當場雙手抵地,深深地向真赭薄磕頭道歉。

「對不起。做了很抱歉的事,還請您原諒。侍女犯錯,就是主子的疏失。若您能高抬貴手就此言和,要我怎麼道歉我都願意。」

眾人看得目瞪口呆。平常心高氣傲的濱木綿,居然會向人下跪道歉,大家一時都看傻了。在這之中,最早出聲說話的是苧麻。

「濱木綿公主!如此一來,南家的立場……」

「苧麻,住嘴!」

這句話說得氣勢驚人。苧麻被震懾住而閉上嘴巴,濱木綿持續低聲說:

「對你我而言,頂多就『多了一樁麻煩事』,但對早桃可沒這麼輕鬆。若因此被趕出宮去,她的人生就毀了喔。花樣年華的女孩向往錦織玉緞,隻是想摸一下而已。」

早桃並非宮烏出身。若被趕了出去,日後的淒慘落魄可想而知。可能是想到了這一點,早桃的背激烈地顫抖。濱木綿靜靜看著發抖的早桃,然後將視線轉向苧麻。

「你有心理準備,背負這孩子的家庭與未來嗎?」

這句話打在所有聽者的心上。苧麻似乎還想說什麼,但終究咬緊嘴唇不說了。濱木綿確認了她的表情後,便不再多話,抬頭看向真赭薄。真赭薄雙唇緊閉,也定定地看回去。

「就是這麼回事。你要跟我索求多少慰問金,或怎麼對我冷嘲熱諷都無所謂。隻是請你放過這孩子好嗎?」

即便語氣說得輕鬆,但眼神相當認真。南家與西家兩位公主之間,持續無言地互瞪。圍在周遭的人,屏氣凝神看著這兩人。

終於,真赭薄輕輕笑了笑。

「……有什麼放不放過的。我從一開始就這麼說了。說不可原諒的,是你們那邊的人吧?」

「哦,這樣啊。」濱木綿露出了微笑。「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算了啦。你也起來吧,別這樣一直趴跪在地。你可是堂堂的夏殿主人,做這種事太不符合身分了。」

真赭薄背過身子,繼續說:

「錢也不用了。那件和服,就送給那孩子吧。那確實是我很珍貴的東西,不過隻要再做更好的就行了——話說回來,你這麼誇張地向我謝罪,也太嚇人了吧?這隻不過是芝蘇綠豆的小事。」

「啊!」真赭薄想起什麼似的,看向早桃。

「你叫早桃是吧?這次就看你主子的麵子原諒你。你要好好反省喔。」

早桃一邊嗚咽,一邊頻頻點頭。然後以蚊子般的聲音,說了一聲對不起。此時,周遭緊張的氣氛突然緩和下來。真赭薄的心情也輕鬆了許多,再度轉身想回秋殿時,卻倏地止步不動了。

因為她看到濱木綿俯視早桃的表情,和剛才截然不同。

「濱木綿。」

不由得叫出她的名字後,剛才她眼角的陰影消失了。麵對真赭薄的,依然是和剛才一樣感謝寬大處置的笑容。

濱木綿以眼神問她「怎麼了」,真赭薄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沒事……沒什麼啦。你不要太苛責她喔。」

「好。」

到了這裏,周遭的侍女終於鬆了一口氣。真赭薄則是穿過這個騷動之地,快步走回自己的宮邸。她莫名地心神不寧,有一股揮不去的不祥預感。而這個預感,很精準地應驗了。

——翌日,得知早桃下落不明。

禊祓淨身的瀑布,總是清澈冰涼。抬眼望著瀑潭流下來的水,上麵浮著變色的楓葉。

阿榭碧獨自一人,來到楔祓淨身的瀑布邊。

瀑潭的周圍黑色巨石林立,長著蘚苔的地方綠得很鮮豔。周圍用來遮蔽視線的楓樹和山櫻枝葉茂密。以往她總是將淨身後要穿的錦緞和服、發帶、腰帶等掛在那些樹枝上,今天取代和服的是紅色和黃色的紅葉,非常美麗。但是,坐在巨岩上的阿榭碧卻無心欣賞這幅美景,隻是長聲喟歎。

發生了秋殿那件事之後,卯古歧對早桃很冷淡。即便知道早桃離開了櫻花宮,也說是她沒臉見大家。阿榭碧受不了這種陰沉的氣氛,想找個獨處的地方,於是來到了這裏。

早桃不見以後,已經有十天了。因為擅自外出,也請山內眾去搜索了,但遲遲沒有任何音訊。也有人說,早桃是懊悔自己做的事,自行離開了櫻花宮。但也有人刻薄地說,她是蘇芳和服拿到手了,於是辭掉宮中的工作去過逍遙日子。

無論如何,早桃究竟到哪裏去了,沒人知道確實的真相。

對阿榭碧而言,也失去了通信的中間人。當她茫然看著最後一封來信時,背後突然站了一個人影。

「在那裏的是春殿公主吧?」

聽到沉靜的聲音,她回頭一看,是白珠。

「白珠公主,您怎麼會來這裏?」

阿榭碧連忙從岩石上起身,一邊將書信收進懷裏一邊問。

「我才要問你呢,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麼?我隻是找你找到這裏來。」

白珠的口氣很冷漠。

「您在找我?有什麼事嗎?而且,那個……您好像在生氣?」

阿榭碧提心吊膽地問了一下,白珠卻完全不理會,還慍然別過頭去,一直不講話。阿榭碧困惑極了。

「北家有很多武人。」

白珠就這樣一直看著別處,突然開始說了起來。

「當然,有些宮裏的文官不可能知道的事,他們也會經常跟我說,像是關於皇太子身邊的事。還有,皇太子的近侍也是北領的人。」

「哦。」

阿榭碧聽不懂她在講什麼,隻好模棱兩可地應和。

「聽說皇太子經常寫信來。」

「……寫信?」

「對,從我們登殿之後,已經寫過好幾次。這些信明明都送進櫻花宮了,為什麼沒有一封到我這裏來?至少因為沒能參加節慶的道歉函,應該四家都有寄才是。」

聽著愈來愈來奇怪的內容,阿榭碧不禁眉頭輕蹙。

「應該四個人都有的信,您卻沒收到,是這樣嗎……?」

「是的。有人從中阻撓,不讓信送到我手上。」

然後,白珠轉過頭來,目光凶狠地射向阿榭碧。

「——是你做的對吧?」

阿榭碧倒抽一口氣,難以置信地搖搖頭。

「您在說什麼?不是,完全不是。」

阿榭碧拚命否認,白珠嗤之以鼻。

「不是什麼?我可是知道得很清楚!」

白珠的眼神依舊凶狠,說得斬釘截鐵。

「那個叫早桃的,仗著她是宗家侍女,竟然一個人把皇太子的信都藏起來了。是你下令叫她做的吧?」

「我才沒有!這是誤會。我也沒有收過皇太子的來信。」

為了這種事遭到責備實在太離譜了。阿榭碧思忖要怎麼說白珠才會懂,但情急之下想不出好主意。這副模樣,看在白珠眼裏更覺得可疑。白珠臉上突然失去笑容,眼神銳利地斥喝:

「你說謊!那麼和你通信的人是誰?」

「那是……」

阿榭碧之所以把反駁的話吞回去,是因為和自己通信的人是個男仆。而阿榭碧也知道,自己做的事其實觸犯了櫻花宮的規矩。但也絕對不能為了自己,害得別人惹禍上身。

看著欲言又止的阿榭碧,白珠卸除過去偽裝成良家女子的外殼。

「『剩下的』隻有你而已。你就死了心,乖乖告假返鄉吧!」

「怎麼這樣……太過分了,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你給我閉嘴!你在我最初拜托你的時候,就該乖乖地退出了。事到如今,我不會聽你辯解。你和你母親一樣,都很卑鄙無恥。自己沒辦法入宮,就把櫻花宮搞得烏煙瘴氣。」

母親?此言一出,阿榭碧受到的衝擊宛如整個心髒被揪住。

「母親,我的母親大人,為什麼要把她扯進來?!」

「到這種時候,你還想裝蒜啊。」

「不是。我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告訴我!意思是說,我的母親曾經登殿過?搞得烏煙瘴氣?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你就別再裝糊塗了。我打從心底討厭你那一副不知道任何肮髒事的模樣,總是深信自己清純美麗的表情!你就說吧,皇太子寄來的信在哪裏?把寫給我的信還給我!」

白珠劍拔弩張的狠勁,嚇得阿榭碧不由得用手摸著胸口。白珠眼尖看出了端倪,瞳眸散發出異常的光芒,將手伸向阿榭碧的胸口。

「你還帶在身上啊……把信交出來!」

白珠想扯開阿榭碧的手。

「我不要!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即便會立刻扭打起來,阿榭碧也必須抵死保護信件。

「你這個倔強的家夥!」

「不要!來人啊!」

阿榭碧一邊哭著,但絕不鬆手,使得白珠氣急敗壞。於是她一把推開阿榭碧,取出自己的懷劍,毫不遲疑地拔劍出鞘。

「好吧。既然你堅持不承認,我也有我的辦法。」

阿榭碧被推倒在地,看到冰冷閃亮的刀身,吞了一口口水。

「不要……求求你,不要……」

抵抗的聲音,孱弱到不像是自己的。然而白珠對求饒聲毫不在意,自己也一臉鐵青,持著懷劍壓在阿榭碧身上。

「……你要恨我的話,盡管恨吧。」

阿榭碧放聲尖叫。

聽到輕輕的、有點鈍的聲音。阿榭碧睜眼一看,懷劍把自己褲裙的結扣割斷了。打成結狀的布片,無聲無息落在岩石上。

白珠站了起來,冷冷地對著壓著褲裙驚慌喘氣的阿榭碧放話:

「你就這樣回去春殿,然後告假返鄉吧。否則下次就不會隻是這樣了。」

白珠粗暴地抓住阿榭碧的和服,讓她站起來,咚一聲用力把她推入水中。

——水很冷。浮在水麵的紅葉,一瞬呈現群葉亂舞的模樣。被推落水中的衝擊,加上水太過冰冷,阿榭碧眼看著就要溺水了。就在她拚命掙紮之際,冷水灌進了口中。

伸出水麵求救的手,突然不知被誰抓住了。

「阿榭碧!冷靜點!」

她被用力拉起來,頭露出了水麵。她猛咳個不停,身體被扶正之際才發現那隻是個能踩到底的淺灘。抬頭一看,有個人不在乎和服濕了,下水來抱著自己。因為水的關係看起來有些朦朧,但注意到赭紅色的衣服時,阿榭碧反應過來了。

「真、真赭薄公主?」

「不要緊了,好好站穩。」

真赭薄一邊抱著阿榭碧讓她站穩,一邊氣喘籲籲地瞪著白珠。

「白珠,你到底想幹什麼?竟然做出這種事!」

真赭薄這句話,使得白珠恢複了表情。雖然臉色依然蒼白,嘴角卻浮現刻薄的笑容。

「我也不知道耶,究竟是什麼事呢?是阿榭碧公主自己跌倒落水吧?」

「少跟我裝蒜,我可是親眼看到你把阿榭碧推下去。要是藤波知道了會怎麼樣?」

真赭薄說得很嚴厲,但白珠隻是哼了一聲。

「事到如今,藤波宮有什麼好怕的?更何況,看到這一幕的人隻有你。我隻要說是東家和西家共謀想要陷害我,誰也不敢對我們北家出手。」

「你是白癡嗎?我說的話等同西家當主,宗家敢不把我說的話當一回事嗎?!」

用這種話來訓斥別人,白珠聽了很傻眼,狠狠地回瞪真赭薄。

「秋殿公主,這句話原封不動送還給你。我過去一直默不吭聲,沒想到你還真是單純的好命人啊。」

白珠的嘴角浮現一抹冷笑。

「聽說你有個弟弟吧?」

這句突來的回馬槍,使得真赭薄一時語塞。

「……你說什麼?」

「聽說他快要進入勁草院了,我有說錯嗎?」

阿榭碧悄悄偷看真赭薄,她的臉上明顯露出畏縮之色。

「這跟那個有什麼關係?」

「勁草院的教員幹部們,很多都是北家的武人。如果你為你弟弟的將來著想,對我講話客氣一點比較好吧?」

聽懂白珠話中的含意之後,真赭薄氣得滿臉通紅。

「……你這是在威脅我?」

「對,沒錯。你終於聽懂了呀?你和阿榭碧都太遲鈍了,真是令人生厭。」

白珠恥笑地說。真赭薄霎時愣住了,但立刻又擺出果敢且從容的表情頂了回去。

「這樣好嗎?你說這種話,西家可不會默不吭聲喔。」

但白珠也猶如唱歌似地回了一句「有本事就做做看啊」。

「你才是真正的白癡吧?現在的政局已經不是你想像中的狀況。」

北家擁有強大的軍事力。雖然政治上的實權集中在南家與西家,但相對的,跟從宗家的武人則壓倒性地少。

「現在,隻要北家倒戈挺南家,處境最艱難的就是西家喲。剛登殿的時候被你瞧不起的北家鄉下女孩,現在可是掌握了你們家的命運。這對你來說是晴天霹靂吧?不過,你知道北家為何一直聽從你們這個隻會仗著中央勢力為所欲為的西家嗎?一切都是為了我入宮做準備。」

白珠喃喃地說。北家並非一味追隨西家,隻是屏氣凝神、按兵不動,靜靜等待掌權的機會。

「很可笑吧?你大概萬萬沒想到,有一天也必須看北家的臉色——這是你們自作自受。」

看到白珠浮現誇耀勝利的笑容,真赭薄的氣息有點慌亂。

「南家……我不認為南家會讓你入宮……」

但白珠不改泰然自若的神情,隻是搖搖頭。

「這就很難說了。倘若這次的入宮,南家能夠換來北家的相挺,加入南家的聯盟,應該是一樁穩賺不賠的交易。」

真赭薄的腦海裏,浮現妨礙七夕之宴的濱木綿身影。那時候,她是怎麼說的?

「你的美貌根本派不上用場。」

「你搞錯了喲,真赭薄。」

「在幕後搞鬼的是南家。」

——完全沒有提到她自己會入宮嘛!

「難道皇太子沒有來七夕之宴,是因為……」

「當然是南家為了我,擋掉了西家的主張。」白珠麵無表情地繼續說:「過去,你認為北家的力量很弱而輕視我,我會讓你後悔莫及。」

「你想得美!就算家族的力量占上風,皇太子也不會選你這種女人!」真赭薄氣喘籲籲地咆哮。「皇太子要是知道你欺負阿榭碧,不知道他會說什麼呢!」

聽到這句話,白珠的眼神浮現凶狠之色,突然走近真赭薄,語帶嘲笑地說:

「你盡管去說啊。若皇太子因此討厭我,我會讓你、濱木綿和阿榭碧,全部都在櫻花宮待不下去,這樣皇太子就隻能選我一人了。我來到這裏是為了完成北家的夙願。隻要達成這個目的,我什麼都不需要了。」

豁出去的語調顯現出她是當真的。白珠繼續說:

「你或許是愛上皇太子才來到這裏,但我和你不同——皇太子對我有什麼看法,我完全不在乎。」

一反之前的態度,白珠以沉穩的語氣靜靜地說完。

那種完全排除感情的聲音,是真赭薄至今聽過最駭人的聲音。但不知為何,真赭薄覺得這時的白珠很可憐。因此下一秒鍾,她連自己處於被窮追猛打的困境都忘了,不由得脫口而出:

「——你這樣,不會很寂寞嗎?」

猶如被趁虛而入、擊中要害,白珠睜大雙眼。

隻有一瞬間,她掛上小女孩的表情,然後笑得好像在哭似的。

「完全不會……那種感情,我在很久以前就舍棄了。」

白珠喃喃地說,眼睛看向遠方。過了不久,她吐了一口氣,再抬起頭時,臉上已經絲毫沒有軟弱的神色了。

「聽清楚了,秋殿公主,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你忠告。要是你敢阻撓我入宮,你弟弟的未來會很淒慘。如果你不怕,就盡管做吧。」

然後,白珠瞪向在一旁直打哆嗦的阿榭碧。

「你也一樣,趕快告假返鄉吧。萬一,如果你入宮的話……對,萬一,要是我沒能入宮,到時候……」

白珠再度取出懷劍,對著驚嚇的阿榭碧和真赭薄說:

「我就用這把劍,割喉自盡。我是抱著這種覺悟來到這裏的,請你們不要忘記。」

白珠說完便轉身離去,阿榭碧和真赭薄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忽然,一滴水落在被留下來的兩人前麵的水麵上,形成一圈波紋。下雨了。

這是陣雨吧。忽然落下的雨滴,一下子就變成傾盆大雨,原本沒被水弄濕的地方,轉眼間也變得濕答答。

「好狠啊……」

阿榭碧反複說著「好狠」,在水中哭泣。一旁的真赭薄茫然望著白珠離去的方向。但片刻之後,真赭薄以沙啞的聲音對阿榭碧說:

「……好了,別再哭了。這樣一直哭,情況也不會有所改變。」

阿榭碧應了一句「可是」,抬頭一看,發現菊野帶著大批侍女朝著真赭薄的方向前來。真赭薄發現她們的身影,深深吸了一口氣,打直背脊。

「公主,這究竟是……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麼晚才來!你這個笨菊野!」真赭薄發飆罵人。「你還在磨蹭什麼呀?還不快去秋殿,在湯殿(譯注:湯殿乃浴室)放好洗澡水,準備幹淨的衣服。」

真赭薄不容反駁地把阿榭碧也帶回自己的宮邸。那裏已經準備了洗澡水和幹淨的衣服,還有熱騰騰的飯菜。看到這一幕,阿榭碧又快哭了,隻是哭的意義和剛才不同。

一身清爽之後,也借了真赭薄的和服與東西,吃了美味的食物,心情舒坦了許多。這時阿榭碧終於能向真赭薄磕頭了。

「對不起。這次的事,真的給您添了很大的麻煩……」

對此,真赭薄倚著憑肘幾,靜靜地說:

「別在意,你才是經曆了一場災難啊。我想都沒想到,白珠竟然在打那種主意……」

真赭薄望著遠處,以茫然的語氣喃喃地說。

「過去我一直深信,隻要我盡全力誠心誠意地愛皇太子,皇太子一定會來迎娶我。」

——太天真了。真赭薄苦澀地獨自道。

「我實在太天真了。雖然很不甘願,但濱木綿說得沒錯。我真的什麼都不懂啊。不僅政治的事,也不懂一起登殿的人。」

然後她好像想起什麼似的,看向阿榭碧。

「這麼一想,我也對你說過很過分的話呀。完全不考慮你的心情,隻是自顧自地……我實在很愚蠢。對不起哦。那些不假思索說出的話,想必也傷到你了吧?」

真赭薄說此話時,眼眸沉穩透亮,卻帶著悲傷。阿榭碧感受到真赭薄的轉變,搖搖頭說:

「沒關係,都已經過去的事了。」

「謝謝你這麼說。謝謝。」

真赭薄說謝謝時的微笑,比她過去的任何表情都要來得溫柔優雅。麵對這種意想不到的祥和氣氛,阿榭碧覺得緊繃的身體鬆緩了下來。說不定這是登殿以來,第一次和別家公主心靈相通的瞬間。

但是,之前一直忍著不說話的菊野,突然憂心忡忡地說:

「公主,白珠公主說的那些事是真的嗎?就是那個,南家為了北家而行動……」

「這也不是不可能。雖然為時已晚,但蛛絲馬跡還滿多的。」

濱木綿之所以從不隱藏對皇太子的厭惡,可能是她根本不想入宮。倘若登殿前南家和北家已經締結了密約,那麼濱木綿隻是來虛應一場。侍女們對濱木綿缺乏敬意,可能也是這個緣故。

「我應該早點察覺到的。濱木綿本來就預定嫁給皇太子的皇兄。為了不喜歡的男人入宮,那個濱木綿怎麼可能答應?」

阿榭碧睜大雙眼。

「原來是這樣啊?」

皇兄將皇太子的寶座讓出來,是在皇太子四、五歲的時候。當然,之前南家的當主就打算把一位公主許配給有血緣關係的外甥,也就是皇兄。

「南家當主好像為此做了很多安排。但原本仰仗的皇兄失去了寶座,內部產生了糾紛,結果還造成撤換當主的大騷動呢。不過,詳細情況我就不清楚了。」

菊野最後聳聳肩說。對此,真赭薄反應很快地說:

「聽說南家最後搞到自己人互鬥的地步。想必當主和濱木綿都麵臨相當嚴峻的處境。」

阿榭碧歎了一口氣。

「這樣我就懂了。所以就濱木綿公主來看,皇太子是萬惡根源啊……」

阿榭碧想起登殿以來,濱木綿對於當皇太子的妻子一事,一直興趣缺缺。

「若南家真的為了北家行動,跟藤波宮說什麼都沒有用啊。」

阿榭碧想起掛在土用門的布幔,不禁眉頭輕蹙。

「赤烏……這一切都是大紫禦前在幕後掌控……是這樣嗎?」

「是的。倘若白珠所言屬實,搞不好我們會落得被人家說在撒謊呢。」

沉重鬱悶的沉默降臨。

此時菊野再度開口。

「可是話說回來,為什麼冬殿公主要對春殿公主做那種事呢?」

到了這個地步,恐怕不說不行了。阿榭碧放棄掩飾,有氣無力地說:

「因為信件。她誤會我通信的對象。那封信並不是皇太子寫來的。」

真赭薄露出微妙的表情。阿榭碧遞出信說:

「懷疑的話就拿去看吧。」

「可是,你如果不想讓我看也沒關係喲。」

真赭薄慌忙婉拒,但阿榭碧頑固地搖頭。

「這並不是被看到會為難的東西。寫信給我的是以前照顧過我的男仆。」

因為侍女的機靈周到,現在那封信夾在幹布裏。信的封麵上,收信人隻寫了「給公主」。因為淋到雨,字跡有點暈開了,紙張散發出強烈的墨水味。真赭薄很辛苦地看著暈開的字,對阿榭碧說了一句「原來如此」,露出關心的神色,還半帶佩服地誇讚寫這封信的人。

「真是關心主子的男仆啊。」

「他並不是我的男仆。」

「可是,這句『母親大人的事不能寫在信裏』是什麼意思?」

真赭薄如此一問,阿榭碧心頭一驚。雖然從七夕那件事之後,和真赭薄有些互動,但她畢竟和自己不同。為了登殿,她想必受過很好的教育。於是阿榭碧轉念一想,或許乘機問問她也是個辦法。

「真赭薄公主,我知道這件事問您也很奇怪,可是您知不知道關於我母親的事?」

真赭薄一驚,睜大了眼睛。

「關於你母親的事?」

「是的,因為侍女不肯告訴我。聽說上次的登殿,她也有參加。」

「上次的登殿?是以春殿的公主身分參加嗎?這樣的話……」

真赭薄馬上反應過來了,她點頭繼續說:

「你的母親,是不是叫浮雲公主?」

聽到意想不到的名字,阿榭碧倒抽一口氣。

「浮雲?那是小名嗎?」

「是啊。我聽姑姑說過,這原本是一張琴的名字。春殿公主有一張琴叫做『浮雲』,所以就把這個琴名拿來當自己的小名。」

那麼,以前卯古歧服侍的公主,就是自己的母親嗎?

原來現在自己手邊的琴,原本是屬於母親的東西。這使得阿榭碧受到不小的衝擊。從卯古歧看到「浮雲」時的反應來看,她應該立刻就知道了,那是阿榭碧母親的東西。可是,她為什麼要隱瞞呢?

「不過……上一次的登殿發生了很多事情,這也難怪阿榭碧公主的侍女不肯跟您說。」

看到阿榭碧心神不寧的樣子,一旁的菊野和藹地說。

「發生了很多事情……您能告訴我是什麼事嗎?」

阿榭碧一臉認真,雙手合十。

「求求您,我不想永遠被蒙在鼓裏。」

菊野顯得很猶豫:她自己身邊的侍女都不肯說的事,由外人說出來好嗎?但真赭薄被阿榭碧拚命懇求的模樣打動了,將柳眉蹙成八字眉,最後答應了。

「既然當事人都這麼說了,我也不好不告訴你。」

真赭薄繼續說。

「當初大紫禦前會入宮,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金烏陛下和大紫禦前之間,並沒有積極的互動。感情明明不怎麼好卻能入宮,其實是夏殿使了肮髒的手段。」

「肮髒的手段?」

菊野邊歎氣邊點頭。

「當今陛下選櫻妃之前,夏殿公主已經懷了現在的皇兄。」

「……啊?」

「也就是說,夏殿硬是把當時的皇太子帶進寢殿,還搶在宗家之前宣布她懷孕了。」真赭薄說。

「縱使金烏陛下沒有那個意思,但夏殿一開始就打算生米煮成熟飯。其他家的公主,也就這樣被夏殿公主打敗了。現在的公主們都堂堂正正行事,可以的話,我是不太想說這種事給你們知道的。」菊野接著說。

阿榭碧霎時愣住了,半晌之後臉色逐漸轉紅。

原來卯古歧不肯說,是因為這個緣故。

「大紫禦前會說,這次的登殿裏有『烏太夫』,其實沒有這回事。以前,她自己才是『烏太夫』。」

後來,真赭薄的姑姑成了側室,生下了皇太子。但她在皇兄的讓位決定之後就過世了。

「千萬不要被她的話給迷惑了啊,阿榭碧公主。」真赭薄說。

而「重蹈覆轍」,可能是不要被大紫禦前搶先一步的意思吧。

「我大致明白了……這也難怪卯古歧不想說。」

這種事問身分不同的男仆,他也無法回答。

真赭薄瞥了書信一眼,覺得做了不該做的事,客客氣氣地把信還給阿榭碧。

「可是,為什麼不把這封信給白珠看呢?」

「因為這不是以正規的方式送來的信,我覺得很心虛……而且她那個樣子,我擔心她會去告發我。」

阿榭碧臉上閃過一抹不安,真赭薄報以苦笑。

「你盡管放心。我不是器量狹窄到會去打小報告的人。」

「感激不盡,我衷心地感謝您……」

雨停了,但太陽也已西斜了。看著一滴滴由屋簷滴落的水滴,阿榭碧想到自己沒說一聲就離開春殿很久了。看到阿榭碧突然慌張起來,菊野歎了一口氣,沉穩地對她說:

「您來秋殿之後,我就立刻派人去通知春殿了,請放心。」

「今天你就住在這裏吧。事到如今也就別說什麼打擾了。」真赭薄站起來說:「更何況褲裙可以穿我的蒙混過去,但上衣可就不行了。卯古歧發現了,一定會變成大騷動。」

拿起放在一旁晾幹的上衣,發現衣服上的破洞,阿榭碧驚愕得說不出話來。這是被白珠抓住時弄破的。這下該怎麼辦才好?真赭薄看著阿榭碧驚慌失色的模樣,不禁笑了笑說:

「別擔心,我來幫你修補。」

「真赭薄公主要親自幫我修補?」

看到阿榭碧難以置信的驚訝之色,菊野露出開心得意的表情。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家公主在這方麵很拿手呢。」

「看來幹得差不多了。來人啊,把針線盒拿來。」真赭薄一邊查看阿榭碧的和服,一邊說:「這點小事,與其交給侍女做,我自己做還比較快。天亮以前我會把它補好。」

說時遲那時快,真赭薄已經拿著和服到隔壁房間去了。行動如此快速俐落的真赭薄,是阿榭碧以前沒看過的。

以光澤美麗的黑柱圍繞的室內,擺著一張麵向外麵的工作台,還有做工精致的針線盒。在柔和斜陽的照射下,插在針包上的針綻放出閃爍纖細的光芒。真赭薄坐在桌前,以熟練的手勢把線穿過針頭,在阿榭碧的凝望下,默默地開始縫補。

下過雨潮濕的香氣中,飄蕩著一股落葉獨特的清甜。

真赭薄的背影,在黃昏美景的襯托下,看起來是位堅毅穩重的女性。

從全開的樞門看出去,已經染紅的楓葉垂著水滴,顯得光輝閃耀。這幅美景,映在泛著光澤的木板上,宛如楓葉浮在黑色的水麵上。擦得發亮的漆黑地板上,隨意映照出的紅發,猶如閃耀著紅銅光輝的大河。這幅無論任何錦織玉緞都相形失色的景色,美得仿佛人間仙境。

她手指的動作精準又流暢。光看手的話,很難想像她是西家的直係大公主。她說自己比專門做針線活的侍女來得快,果然不假。真赭薄的針線本事,堪稱比行家還厲害。

「你真的很厲害耶。」

阿榭碧由衷佩服地望著她。真赭薄露出淡淡的微笑。

「因為我有弟弟。」

她毫不遲疑地繼續縫紉,一邊喃喃地說。

默默催促她說下去,她手也沒停,輕聲地開始說。

「我有很多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但同母的兄弟隻有哥哥和弟弟兩人。你有弟妹嗎?」

被這麼一問,阿榭碧答道:「沒有。」

「很遺憾的,我沒有弟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