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啊……有弟妹很好喔,感覺有人無條件地倚賴著你。那孩子,因為母親不太管他,就把我當成母親般愛慕我。那孩子啊,從小就很調皮。」
真赭薄露出為人姐的表情,微微一笑。
「他明明是宮烏,可是卻老愛出去玩,把衣服弄了破洞回來。他說羽母們發現會罵他,就把衣服拿到我這裏來,一臉要哭的樣子,我看了都覺得好笑。結果我當然沒罵他,偷偷地幫他把衣服補好了。」
真赭薄繼續說。
「可能是食髓知味吧,後來他每次都拿衣服來給我補。所以我的手藝自然也變好了。」
這個弟弟即將進入勁草院,以後就很難見得到麵了。
「可能沒有機會再幫他修補衣服了……」
說到這裏,真赭薄霎時浮現五味雜陳的表情,歎了一口氣。
「不過,我不能再這樣難過下去。因為白珠都放話了,我的作為關係到那孩子的命運……」
逆光中,阿榭碧看不清真赭薄此時的表情。
翌日,阿榭碧回到春殿後,麵對卯古歧。
卯古歧沒有先問發生什麼事,也不知道秋殿和阿榭碧之間有了什麼秘密,劈頭就責罵阿榭碧擅自在秋殿過夜。
「這種輕率的舉動,不準再做第二次!你沒有矜持這種東西嗎?」
被卯古歧這麼一罵,阿榭碧卻毫不畏懼看著她的眼睛。
「我怎麼可能有矜持這種東西?因為我太沒出息了,連貼身侍女都對我隱瞞母親曾經登殿的事。」
聽到阿榭碧這句話,卯古歧目瞪口呆。
「阿榭碧公主,你在哪裏聽到這個……」
可能是說到一半想到秋殿而打住了。她看到阿榭碧強烈的目光,才驚覺自己做的事,竟然害阿榭碧失去了自信。卯古歧有點氣餒,垂下了雙肩,再度開口說話時,已經沒有剛才的劍拔弩張。
「……阿榭碧公主。對不起,我不該那樣凶您。可是,除了希望您能入宮之外,我已經沒有其他的指望了。」
「指望?」
「指望您的母親大人能原諒我。」
阿榭碧倒抽一口氣。
「您的母親大人,曾經以浮雲公主的名字登殿。是我曾經下定決心,要與之同甘共苦的主子。」
阿榭碧聽了緩緩點頭。
「是的,我聽真赭薄公主說了。」
「可是,」卯古歧捧著阿榭碧的臉繼續說:「接下來您就沒聽說了吧?浮雲公主和金烏陛下曾經是相愛的情侶。」
喉嚨深處的空氣,宛如突然變成了石頭。
「你……你說什麼?」
「這是真的。當時的十六夜公主,後來成為陛下的側室,也就是當今皇太子和藤波公主的母親。當時她告假返鄉不在櫻花宮,而陛下最常去的就是浮雲公主那裏。」
可是,先懷有金烏陛下的孩子、成為正室的是夏殿公主。
「浮雲公主無法如願入宮,失意地返回東領。後來生下了你,不久就過世了。我沒能見到浮雲公主最後一麵,是我終身的遺憾。但是最近我認為,這一切都是老天爺的安排,希望阿榭碧公主能夠入宮。」
卯古歧目不轉睛地凝視阿榭碧的眼眸,靜靜地述說。
「您的母親大人沒能實現的夢想,我希望您能為她實現。所以請您抬頭挺胸。」
說最後一句話時,卯古歧垂下了眼簾。
秋日遠去,冬天的氣息愈來愈濃的某一天,大家在毫不知情的狀況下被召來藤花殿,看到澄尾在大廳的中央,才知道事有蹊蹺。
在櫻花宮的女性成員都到齊之處,澄尾一臉沉痛,拿出某個東西。
「首先,請看看這個。」
被鋪在木地板上的,是一件有著美麗的深赭紅色、金碧輝煌的和服。細致的羽毛圖案,櫻花宮的人都記憶猶新。侍女們嚇得倒抽一口氣,紛紛看向真赭薄。錯不了的,這是真赭薄做的,送給早桃的和服。不,如果隻是這樣還好,怪就怪在這件和服有個和以前絕對不同之處。
在鮮豔赭紅的金色刺繡上,有個奇怪的汙漬。
定睛一看,立刻就看出那是什麼了。
——是幹掉、變黑的血漬,黏在和服上。
「這是……」
緊張得聲音中斷後,真赭薄「呼」地吐了一口長氣。
「這是我的和服。以前我送給早桃的和服。」
「秋殿公主。」澄尾出聲說,眼神露出銳利的光芒。看到他的眼神後,菊野為了保護真赭薄,走出禦簾外。
「慢著。詳細情況,由我來說吧。」
菊野走近澄尾,快速說明事情經過。這時,侍女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而真赭薄的視線則從頭到尾盯著赭紅色和服。
早桃究竟出了什麼事?
在因不祥預感而臉色蒼白的侍女們麵前,澄尾和菊野談完之後,語氣沉重地開口說:
「今天我以山內眾以及皇太子殿下代理的身分,來到這裏。請各位慣重地聽我說。」
聽到這種鄭重其事的說法,侍女們憂心忡忡地麵麵相覷。
「宗家的侍女,現在派去夏殿的早桃小姐……之前櫻花宮懷疑她擅自外出,請我們出動搜索……」
一片鴉雀無聲,緊繃的沉默降臨。
「——很遺憾的,我們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往生了。」
眾人一時聽不懂他的話。
「……意思是?」
這個語帶遲疑的聲音,可能是卯古歧吧?
「那真的是早桃嗎?或者隻是很像,但其實是別人?」
「我們請她的胞弟確認過了,是早桃小姐沒錯。」
「不會吧!」
阿榭碧尖叫一聲,渾身癱軟地倒在禦簾內。在此同時,藤波的禦簾也傳出短促的一聲「咦!」接著是大聲地倒抽一口氣。瀧本悄悄地走到藤波附近,穩穩地摟著她的肩。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菊野難以承受地問澄尾。澄尾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但也淡淡地回答問題。
「詳細的情形還不清楚。但她是倒在這座山的山穀裏。」
「是意外……事故嗎?」
阿榭碧語帶顫抖地問。
櫻花宮是纏繞著峻峰而蓋起來的宮殿。即便整頓過的地方很安全,但很多地方隻要稍微往外走,就能看到岩壁陡峭的穀底。若在這裏跌倒了,就極有可能滾落山崖。
但是,澄尾也隻能模棱兩可地回答,說是因為還在調查中。但從他的回答來看,似乎尚有可疑之處。
根據澄尾後來的說明得知,早桃是穿著蘇芳和服倒在山穀裏。遺體已經由她弟弟送回老家,和她生前很熟的人也無法見到早桃的遺容。
「以後或許還有事情要請教各位,到時候還望各位多多協助。」
看到澄尾的眼神,瀧本從禦簾走了出來。
「我明白了。直接詢問的工作就交給我吧。」
「那就有勞您費心了。」
澄尾深深行了一禮,轉身離開了藤花殿。
「慢著!」
阿榭碧對著澄尾離去的背影大聲呼喊。此時澄尾已經出了土用門,正要從舞台飛走。他驚愕地回頭一看,從華麗的裝扮得知,叫住他的人應該不是侍女。卯古歧睜大眼睛,慌忙跟了出來要責備阿榭碧。
「您是春殿公主吧?請問有什麼事嗎?」
「早桃和我很熟,請問,她真的……」
阿榭碧無法把話說完。聽到阿榭碧含著淚水說到一半的話,澄尾緊咬嘴唇點點頭。
「真的很遺憾……請節哀順變。」
「怎麼會這樣,到底為什麼?」
阿榭碧說完,倒了下去。卯古歧喊了一聲公主,連忙伸手扶住她。阿榭碧就這樣靠在卯古歧的身上。
「那孩子,是被派出去辦事時失足嗎?」
「這還不清楚。是不是意外事故,現在山內眾還在調查。」
這種意圖模糊焦點的說法,使得卯古歧眯起眼睛注視著他。
「也有可能是被人推下去,或是自己跳下去吧?」
「我說過了,這還不清楚。」
「可是,她是個開朗、善良的好女孩,不可能會自殺。而且,她更不是會招人怨恨的孩子!求求你,不要說那種奇怪的話。」
此時阿榭碧已經難過得掉下眼淚。她能想起的,隻有早桃下定決心說要幫助自己時的開朗笑容。
澄尾越過欄杆,向阿榭碧行了一禮。
「春殿公主,皇太子率領的山內眾,一定會傾全力調查。希望下次來的時候能報告好消息,我也會盡力而為。那麼,告辭了。」
語畢,澄尾瞬間化成鳥形轉身飛走了。阿榭碧目送他離去時,一隻虛軟無力的手搭在她的背上。
「姐姐……」
藤波茫然望著澄尾飛離的姿態,又說了一句「怎麼會這樣……」,阿榭碧頓時淚眼婆娑。
「藤波公主。」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早桃怎麼會死了呢?」
藤波難以接受地搖搖頭。
「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早桃……早桃怎麼會……怎麼會……」
藤波似乎要昏倒了,阿榭碧連忙抱住她。
「藤波公主!振作一點!」
「可是,姐姐!早桃……早桃死了耶……」
藤波渾身打顫,垂下了兩行淚。
「為什麼?為什麼早桃會死呢?啊,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該派侍女過去……」
藤波「哇」地號啕大哭。阿榭碧抱著她,連自己的身體都感受到那股哀痛的顫抖。
「藤波公主,請您別這麼說,早桃聽了一定會很難過。不要緊的。」阿榭碧強打精神安慰她。「山內眾一定會查出真相。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問題。」
對此,藤波隻是默默不語。
「一定會查出來。」阿榭碧堅定地說,努力挺起胸膛。
「早桃是被殺的嗎?可能是自殺吧?」
突然出聲說話的人是冬殿的茶花。
春殿一行人和藤波出去以後,剩下的人麵麵相覷地坐在藤花殿。時而傳出年輕侍女的啜泣聲,可能是早桃的朋友。在一片悲戚的氛圍中,並沒有人批判茶花不得體的發言。
「我也不想承認,但這麼想似乎比較合理……」
菊野語帶歎息地說,同意茶花的看法。
「要不然,山內眾不會特地跑來。如果是意外事故的報告,通常應該是近侍前來才對。」
「你可能知道什麼吧?苧麻。」
當初對於早桃偷偷溜進秋殿,苧麻主張要嚴懲,大家都記憶猶新。茶花說了這句話之後,侍女們都在偷瞄苧麻。
「愚蠢。」
比眉頭輕蹙的苧麻早一步出聲反駁的是濱木綿。
「那件事情早就解決了吧?雖然她總是一副臭臉,但她不是笨蛋。都已經事過境遷,她才不會以這種最差勁的方式去算舊帳呢。對吧?」
濱木綿征求苧麻的同意。苧麻不甘願地點點頭。
「……用過度的製裁去懲罰那個人,對我們也沒有好處。我才不會做沒意義的事。」
「既然如此……」茶花出聲講話,但瀧本拍了拍手,打斷她的話。
「好了,不要再吵了!淨說一些揣測的話根本無濟於事。更何況,用揣測去譴責別人是最愚蠢的。」
「可是,這或許不是揣測之言喲?瀧本夫人和早桃事件,也不能說完全無關吧?」
瀧本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她狠狠地瞪著茶花。
「這話什麼意思?」
「雖然你是大紫禦前跟前的人,但經驗也還很淺,踐什麼踐……!」
「如果這是以前大紫禦前說的『烏太夫』幹的好事——」
這句突來的話,壓住了橫眉豎目的茶花的氣勢。聽到白珠猶如銀鈴般的聲音,瀧本和茶花都住嘴了。
「最可疑的,應該是春殿的阿榭碧吧?」
扶著藤波進來的阿榭碧,頓時瞠目結舌。她承受著侍女們射過來的目光,全身都緊繃起來。
「你、你說什麼……?」
「你利用早桃幫你做了很多事情不是嗎?後來早桃變成礙事的人,你就把她處理掉了吧?這很像黑心腸的東家會做的事。」
「你有什麼證據,敢說這種話?!」
卯古歧發飆大聲反嗆的同時,之前虛弱不振的藤波宮也抬起頭來,怒目痛斥。
「白珠!你侮辱姐姐,就直接侮辱到我!不要太過分!」
即便淚濕雙頰,藤波依然露出駭人的表情大吼。白珠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然後一臉不悅地別過頭去。
「像這樣把宗家拉過來挺自己,也是可疑之處。」
「公主說得沒錯。」茶花張大鼻孔,氣呼呼地說:「還假裝中立的樣子,跟瀧本夫人一樣不值得信任!」
「你說什麼——」
「夠了,煩不煩啊。大家都不要吵了!」
真赭薄實在受不了了,切入這場爭論中。
「什麼烏太夫不烏太夫的,荒謬至極!櫻花宮本來是宮烏的女子為了當上美好的櫻妃,互相切磋琢磨的地方。可是竟然在這裏互相詆毀,本末倒置也要有個限度!」
「就算早桃是自殺的,秋殿那邊也有責任吧?」
白珠說得泰然自若,真赭薄一臉詫異。
「你說什麼?」
「你把事情鬧得那麼大,若早桃精神上難以承受也是理所當然的。她是和你做的和服一起被發現的,不是嗎?早桃被逼上絕路,絕對和秋殿有關,這是一目了然的事吧?還是說……」
白珠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
「——是你殺了她?」
真赭薄瞠目結舌,當場僵住了。
「你在胡說什麼……」
「你是舍不得自己親手做的和服吧?而且你那時候發了很大的脾氣。你想要把它拿回來,不小心下手太重對吧?如果是這樣,就老實招供吧。」
白珠繼續說:
「你不是說,櫻花宮是宮烏的女子為了當上美好的櫻妃,互相切磋琢磨的地方?如今你逼死了一個侍女,已經沒資格待在這裏了。」
「不是!」真赭薄大吼一聲,倏地站了起來。「不……這不關我的事!我什麼都沒做!」
「你是說你沒有責任?真是睜眼說瞎話到極點。是你逼死早桃的吧?」
「你有完沒完啊,白珠!」
濱木綿狠狠瞪著白珠,以尖銳的聲音說。
「你根本不在乎早桃是怎麼死的。你隻是想譴責別人,壞心眼也要有個程度。」
「夏殿公主不要講話。都是你害的。」
白珠製止濱木綿以後,回頭繼續猛攻真赭薄,一副由衷開心地說:
「是你,是你把早桃逼死的。真可憐啊,她不曉得有多痛苦!」
「我說過了,這不關我的事!」
「公主!」
真赭薄受不了了,背對眾人逃了出去,臉色慘白看起來好可憐。追著出去的菊野等人,也是同樣的表情。
藤花殿恢複一片靜默,唯獨白珠神經質的笑聲回蕩在空中,久久不散。
天色依然昏暗,真赭薄就醒了。
在黑暗中睜開眼睛,真赭薄發呆了一陣子。
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早就醒了。忽而想起:「對哦,昨晚很在意白珠說的那番話,遲遲難以入眠。後來不知不覺睡著了。」
忽然,她察覺到附近有人的氣息。
「菊野……?」
沒人應答。
這就怪了。當她心生納悶時,看到昏暗的遠處,有影子在移動。在分不清那是什麼之前,這個影子愈來愈黑,朝著她走過來。溫熱的氣息拂上她的臉,伸出的袖口碰到她的臉頰。一股粗布的觸感,使得真赭薄倏地睜大眼睛。
「——公主。」
這個影子發出的聲音,就女人來說太粗了,真赭薄嚇得驚聲尖叫。
不曉得哪裏傳來的尖叫聲,驚醒了阿榭碧。她膽顫心驚地撐起身子。
「卯古歧?」
阿榭碧出聲呼叫應該在隔壁房間的侍女。她應該也起來了吧。果不其然,卯古歧立刻出現了,一邊用手當梳子整理睡亂的頭發。
「公主也聽到了啊?發生了什麼事呢?」
「不知道耶。不過好像很吵……」
「我叫已經起床的人出去看了。」
至少要梳理成可以見人的模樣。當卯古歧手忙腳亂在打理時,出去查看情況的侍女尖叫著跑回來了。
「公主!卯古歧夫人!不得了了!」
問她出了什麼事,這位侍女渾身打顫地報告。
「藤花殿的中庭,到處都是血跡斑斑……」
「你說什麼?」
「有一隻大馬死了。啊,可是他是鳥形的姿態,應該是山烏吧。可是瀧本夫人說不用擔心就是了。」
她可能是嚇傻了,說得前言不搭後語的。卯古歧聽了很焦急,不顧剛起床的一頭亂發,直接奔往藤花殿。阿榭碧雖然躊躇了半晌,但也立刻隨後追去。「不行啦,公主!」雖然聽到其他侍女的製止聲,但阿榭碧無暇理會。
藤花殿已經來了好幾個侍女。大家都披頭散發、衣衫不整,其中也有人和阿榭碧一樣穿著睡衣。因為沒想到春殿的主人會來這裏,因此即便阿榭碧來了,侍女們也沒有讓路,直接衝到藤花殿的入口。
「這是怎麼回事?」
「是男人入侵嗎?」
「我聽說成了一片血海。」
侍女們臉色大變,爭先恐後地問。應對她們的,是和平常沒什麼兩樣、隻穿著黑色和服的瀧本。她的背後響起不尋常的聲音。
「大家冷靜點。確實有歹徒入侵秋殿,但已經斃命了。」
「入侵秋殿?」頓時接二連三傳來驚訝的聲音。在場的菊野焦急了起來,大聲說:
「所幸,那個男人立刻就走了,沒有碰真赭薄公主一根汗毛。」
「後來他逃到藤花殿來,被藤宮連製伏了。剛才已經叫了山內眾,請他們過來善後。所以大家不用擔心。」
聽了瀧本這番話,卯古歧大聲說:
「這叫人怎麼放心呢!一想到歹徒可能也會去春殿,怎麼冷靜得下來嘛!」
「實際上,真赭薄公主就已經被嚇壞了!」菊野吊起眼尾說。
「總之,請把詳細情形告訴我們。」
當其他侍女也七嘴八舌地附和時,出聲講話的竟是難得開口的苧麻。阿榭碧有點嚇到,睜大了眼睛。東、西、南家都到齊了,唯獨不見北家的侍女。連苧麻都來了,茶花竟然沒來。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一群人各自回到自家宮殿後,過了不久傳來藤花殿召集的通告。阿榭碧這次確實梳理整齊才前往藤花殿。
到了藤花殿一看,真赭薄和濱木綿都來了,但不見白珠的身影。真赭薄原本一臉鐵青,但看到阿榭碧時,對她微微一笑,仿佛在說「我沒事」。阿榭碧也偷瞄了濱木綿的表情,她隻是一如往常帶著桀騖不馴的表情。
瀧本確定真赭薄來了之後,輕輕對她點頭致意,然後環視三位公主。
「雖然冬殿公主還沒來,不過我想開始講了,可以吧?」
三人都默默表示同意。「那麼……」瀧本靜靜地轉向侍女,守在一旁的侍女隨即遞出一張紙。
「首先,我來說明今天發生的事。誠如各位所知道的,今天黎明前,有一隻山烏入侵秋殿。而且是已經成年的山烏。他在接觸到真赭薄公主之前逃掉了,後來被發現躲在藤花殿的中庭。藤宮連要抓拿他時,他化成鳥形打算逃走,逼不得已便將他斬首了。」
聽到這番殘酷的話,阿榭碧嚇得渾身打顫。瀧本雖然也瞄到了,但她沒有停止說下去。
「這個男人,似乎是早桃認識的人。他混進櫻花宮,這次或許也不是第一次。雖然沒有裏麵的人帶路很難進來,但隻要有一次,知道靠著什麼方法可以溜進來,事情就另當別論了。」
漣本攤開手上的紙,繼續說:
「請各位看這個。這是櫻花宮的地圖。以前因為警備上的關係,不允許製作櫻花宮地圖,但早桃行蹤不明以後,藤宮連奉大紫禦前之命做了這份地圖。」
大家知道了櫻花宮的自衛團獨自行動,不禁驚聲連連。瀧本沒有就此打住,繼續淡淡地說:
「早桃是在這裏被發現的。」瀧本指著地圖的一角,歎了一口氣。「令人傻眼的是,從這裏到櫻花宮,雖然是險峻的山崖,但隻要想爬,也不是爬不上來的高度。如果化為鳥形飛來,一下子就會被發現,但若以人的姿態慢慢爬上來,隻要毅力夠的話,是有可能躲過山內眾的監視。」
「那麼,」卯古歧臉色鐵青地說:「隻要知道這條路,任何人都能潛入櫻花宮,是這樣嗎?」
怎麼會這樣?實在難以置信。
一旁的侍女們也忍不住議論紛紛起來。
「想不到警備如此鬆散,真叫人傻眼。」
菊野厭惡地皺起了臉,緊緊握住真赭薄的手。
「這次有驚無險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若真赭薄公主有什麼三長兩短……」
阿榭碧一臉驚嚇,以袖掩口。濱木綿臉色很難看,但依然動也不動。而當事者真赭薄則是一臉蒼白。
「然後呢?」
瀧本一驚,抬頭一看,是濱木綿粗魯地在催她說下去。
「報告該不會這樣就結束了吧?」
「當然還有。」瀧本用力點點頭。「剛才我說過,這並不是他第一次入侵,但這也不表示,他每一次入侵都是成功的。因為看起來並非熟門熟路,而且今天似乎也不是明知這是藤花殿而逃進來。」
「那麼,他的目的是什麼?」
「應該是偷竊吧。」
瀧本說得很篤定,從懷裏取出一支簪子。
「誠如各位看到的,這樣一支簪子,其實沒有什麼價值。但隻要離開這裏到了外麵,這支簪子等於山烏工作半年的酬勞。看在山烏眼裏,這裏簡直是寶山。」
瀧本一臉嘲笑,繼續說:
「在這裏的人,都是出生於富裕家庭。如果不是特別有感情的東西,就算遺失了,也不會拚命去找。早桃恐怕是看中這點,持續在進行偷竊吧。」
「早桃不是這種女孩。」
阿榭碧出聲反駁,但被瀧本嚴厲的眼神逼得閉上嘴巴,沮喪地垂下雙肩。
「我並沒有說,早桃原本就有偷東西的壞習慣。可能是被這個男人強迫的。但是,在出手想偷蘇芳和服時,不料事機敗露。
「早桃或許對那個男人說,她想洗手不幹了,但來拿戰利品的男人不答應……
「結果兩人扭打起來,早桃就跌落山穀了。男人躲過鋒頭之後,看事情大概落幕了,這次就親自來櫻花宮偷東西了。
「山內眾正在查這個男人的身分。在調查出爐之前,這個雖然不能說是真相,但大致也差不多吧。關於警備疏忽這一點,現在已經緊急重新規畫,應該馬上就會有報告出來。」
「哦……」眾人異口同聲歎了一口氣。總之,大致的情況明白了。雖然還有很多話想說,但上麵既然已經在規畫對策,也沒有必要再多說什麼。在一片鬆緩的氣氛中,唯獨真赭薄和濱木綿與眾不同。真赭薄垂下緊繃的臉,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濱木綿則是悶悶不樂,望著鬆了一口氣的侍女們。
——一群笨蛋。也不稍微用點腦筋。
雖然聽不到聲音,但濱木綿的嘴唇如此動著。阿榭碧看出來了。
濱木綿忽然站起來,不發一語地走出藤花殿。
「濱木綿公主,等一下!」
阿榭碧情急之下出聲叫她,連忙追了上去。將目瞪口呆的侍女們拋在腦後,走到渡殿,朝著商羽門,也就是秋殿和冬殿的渡殿方向走去。
「濱木綿公主!」
「幹嘛啦,吵死了。叫一次就夠了。」濱木綿一臉不悅地說:「連你都來了,後麵會有一堆像金魚糞的黏過來吧。」
「隻要把她們趕走就好了。」
「隨便你。」
濱木綿說完之後猛敲冬殿的門。
「白珠!是我,我要進去了喔。」
就在說話的同時,濱木綿宛如要把門踢破似地用力踢開。
「夏殿公主!」
「打擾一下羅。」
濱木綿推開瞠目結舌的侍女,大剌剌地往冬殿裏麵走。阿榭碧裝作若無其事地在後麵跟著。
「對不起,請回避一下。」
「連春殿公主也來了!」
即便內心覺得過意不去,但現在隻能把侍女們的尖叫聲當作沒聽到。雖然是不同的宅院,但貴族家的內部構造大致都差不多。濱木綿毫不猶豫地朝著可能是白珠房間的地方走去。可能是聽到騷動聲,也可能已經有侍女來通報了,茶花從房間走了出來。
「夏殿公主,還有春殿公主!這是什麼意思?太沒規矩了吧!」
茶花出聲怒斥,但濱木綿毫不畏怯。
「我要見你的主子。讓我過。」
「辦不到!」
茶花頑固地說,公主身體不適,絕對不能讓她們進去。濱木綿睥睨地瞪著茶花,對她抿得緊緊的嘴巴,嗤之以鼻地哼笑一聲。
「我大概猜得出來是什麼狀態。你把她藏起來也沒有用。」
「你說什麼!」
濱木綿推開發怒的茶花,徑自闖進白珠的寢室。
「嗨,白珠……你好像很難受的樣子啊。」
濱木綿一反先前的態度,口氣變得十分平穩。阿榭碧越過濱木綿的肩膀,窺看裏麵的情況。看到異樣的光景,不由得倒退了兩、三步。
裏麵幾乎門窗緊閉,房間裏很昏暗。在這之中,唯有一處,開了一扇向外開的圓窗。階梯上去比較高的地方,有個人影倚靠在那裏。
昏暗中,她穿著和服,絹綢反射外麵來的光線,綻放出柔和的光芒。烏黑的秀發猶如河川般,在白底的美麗衣服上流動。而這上麵,不知為何,擺著紙鶴。一隻、兩隻、三隻。
五隻、六隻、七隻、八隻。
阿榭碧一邊數著,不由得輕輕打顫。
九隻、十隻。然後還有,一隻、兩隻、三隻、四隻、五隻!
「這是怎麼回事……」
不止頭發上,衣服上。以她的周圍為起點,到處散落著紙鶴。
地板上,幾乎都被紙鶴覆蓋了。
多到數不完的紙鶴。不曉得是用什麼紙折的,顏色和大小都不盡相同。而且大部分都用墨汁寫上了文字。但這些數不清的東西,毫無例外,全都是鶴的形狀,這一點是沒變的。
房裏傳來細微的窸窣聲,往聲源看過去,原來是這房間的主人為了折紙鶴,正在裁紙。這些紙,原本應該是寫給她的信吧。而她竟然用小刀抵在上麵,毫不猶豫地,把它裁來當色紙用。
「白珠!」
盡管想表現得泰然自若,但依然語帶沉痛。濱木綿這次稍微強悍地叫她的名字。
「哎呀,濱木綿公主,你幾時來的?你好啊。」
剛才還全神貫注在折紙鶴的白珠,突然以一如往常的樣子打招呼。
「不好意思,沒能好好招待你。你找我有什麼事啊?」
看到白珠可愛地歪著頭,阿榭碧終於覺得不對勁。
以前,白珠不論何時都流露出的陰險,這時竟然完全消失了。眼前這張天真可愛的笑容,簡直像個小孩。濱木綿無言地走近白珠,拿掉她手上的小刀。白珠詫異地抬頭看她,她在白珠的麵前蹲了下來。
「你已經到極限了吧?提出告假返鄉,回去北家如何?」
濱木綿說話的內容,還有那個口吻,都讓阿榭碧驚愕得說不出話。
濱木綿這句話,充滿了對白珠的關心。口氣極其溫柔,絲毫沒有平日的調侃嘲弄。很清楚的,這句話完全沒有挑釁白珠的意思。阿榭碧望著白珠會如何回答。但白珠的笑容絲毫沒變,使得阿榭碧心頭一驚。
「這我辦不到。」
以幹脆俐落、開朗的聲音回答的,當然是白珠。她的笑容天真無邪到令人懷疑,她是否真的聽懂了濱木綿說的話?
有問題,這太奇怪了。
白珠不管阿榭碧一臉納悶,猶如唱歌般開始說:
「我是不知道濱木綿公主為什麼要這麼說,不過我必須入宮才行。應該知所進退,提出告假返鄉的人,是濱木綿公主吧?」
即便一臉笑眯眯的,但她說出來的話相當嚴苛。
阿榭碧不禁倒抽一口氣,但濱木綿紋風不動地承受下來。
「對,你說得有道理。可是,你再這樣下去,會出問題喔。」
「怎麼,你在為我擔心啊?不過或許有點太遲了。」
白珠說完,先是低笑了兩聲,然後嫣然一笑,露出最美的笑容說:
「已經出問題了。」
一陣寒氣竄上背脊,不隻是寒顫的程度而已。阿榭碧嚇得毛骨悚然。
她突然不曉得在這裏的人是誰?
這是怎麼回事?這個人絕對不可能是白珠。總覺得和以前的她不大相同。濱木綿顯得些許怔愣,但不像阿榭碧那樣整個人驚懼憂心。濱木綿神情凝重地思索半晌後,再度正麵凝視白珠的雙眼。
「現在開始也不遲吧?你本來就不該來這裏。如果你有其他喜歡的男人,再怎麼樣也不應該登殿。」
「你說什麼!」
背後突然傳來話聲,阿榭碧驚愕地回頭。不知什麼時候來的,真赭薄一臉鐵青,狠狠瞪著眼前的白珠。真赭薄早上的衝擊尚未褪去,一副憔悴的模樣。但她並沒有笨到,看到阿榭碧和濱木綿一起離去卻置之不理。
「……有其他喜歡的男人,竟然還登殿?這是可以被允許的嗎?」
真赭薄這句意想不到的尖銳質問,聽得阿榭碧內心慌了起來。但濱木綿並沒有責備她,依然盯著頓失表情的白珠,開口說:
「明明還沒查出入侵者是誰,怎麼可能知道他和早桃的關連?那是瀧本知道真相,卻企圖隱瞞而捏造的說詞吧。別忘了,瀧本是宗家的人。這種會影響四家政治版圖的醜聞,當然要盡力隱瞞。」
有位公主基於這個念頭在思索事情,所以態度看起來一直很奇怪。
「慢著!」茶花插了進來,但濱木綿沒理她。
「那麼,這位入侵者是?」
濱木綿眯起眼睛,將手放在白珠肩上。
「入侵者是你的朋友……而且是和你很熟的人。沒錯吧?」
最後那句「沒錯吧」,已經不是在求證,而是確認。但白珠將大眼睛睜得像彈珠一樣,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你說話還真有趣啊!意思是我和什麼人私通嗎?」
哈哈大笑的白珠,看起來已經不是以前的她。
「很遺憾的。我和一巳之間,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因為我是生來隻為了入宮的女人。那種會危害入宮的事,我怎麼會做呢!」
白珠放聲大笑,笑得像個小孩。阿榭碧整個看傻了。
白珠隻是持續地笑。
沒有人能阻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