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3章 秋(1 / 3)

不久,七夕到了。

端午節過後,兩個月轉眼就消逝了,但皇太子依然沒來櫻花宮。不過,七夕和女兒節、端午節不同,要皇太子在場才能舉行儀式,因此這次皇太子一定會來。

最重要的是,這是阿榭碧等人登殿以來,皇太子正式造訪櫻花宮。無論哪個殿的侍女,都忙著乘機抓住皇太子的心。

「聽說秋殿每天都有裝著錦緞和簪子的箱子送來喲。」

聽到早桃這句話,正在打點七夕儀式衣裳的卯古歧低吟道:

「看來,西家在七夕宴會上花了不少工夫啊。」

「聽說還請宗家加派侍女給她,幫忙修改衣服呢!我最近去偷看秋殿,每天都有一堆正在趕製的衣服,宛如被色彩鮮豔的波浪吞噬一般。」

早桃低頭瞄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輕聲喟歎。

「但夏殿完全沒有這種氣氛。不過,我真的很不希望濱木綿公主當上櫻妃。要是她入宮的話,侍女們一定會哭成一團。」

因為真赭薄會把上好的錦緞賞給侍女,但濱木綿連一塊麻布都沒給侍女。卯古歧聽了之後眉頭輕蹙。

「這是為什麼呀?南家明明送了很多衣服來。」

「聽說啊,那些衣服都偷偷運出城外,便宜地賣掉了。然後換來的錢,都成了濱木綿公主的酒錢。」

卯古歧頓時傻住了,目瞪口呆。

「唉,雖然比夏殿好很多,但我們春殿就不能再盛大一點嗎?」

卯古歧這句近似埋怨的話,聽得阿榭碧輕輕苦笑。

「別說得這樣酸酸溜的,我們春殿也有春殿的風格啊。」

「是沒錯啦。」卯古歧瞪著掛在衣架上的和服。「老爺如果更積極地多花一點錢,也不會遭天譴呀。」

看到卯古歧氣呼呼的樣子,阿榭碧偷偷歎了一口氣,也想起了這兩個月發生的許多事情。

首先是向卯古歧說要告假返鄉的翌日,藤波一早就來探訪。

「我聽卯古歧說了。什麼告假返鄉,萬萬不可。」

藤波絕對不準阿榭碧告假返鄉。她麵露難色,斷然拒絕阿榭碧的請求。

「關於這次的事,皇兄一定會馬上派人送道歉信來。你就等看了信再做決定也不遲。」

「可是……」

阿榭碧接著發牢騷說,反正那一定是四位公主都會收到的信,隻是社交辭令罷了,絕不會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信。對此,藤波堅決的搖搖頭。

「皇兄很高興姐姐能夠登殿,絕對沒有藐視你是什麼烏太夫。就算有烏太夫在,那一定是想扭曲不利於自己的現實的人。平常這裏就是一個惡意的謊言容易過關,真誠的善意難以表達的地方了。連我這種地位的人,有很多事情也不敢說出真話。詳細情形我不能告訴你,但請你相信我,打消這個念頭吧。」

宛如被藤波的氣勢震住般,阿榭碧點頭答應了。畢竟藤波會這麼說,一定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內情。

告假返鄉一事解決之後,春殿的氣氛整個放鬆了下來。看來連侍女和婢女,都為了主子的動向憂心忡忡。阿榭碧深感過意不去,想起昨晚的紫衣。

「難道藤波公主昨晚來過這裏?」

那時自己在睡覺,實在很不好意思。但藤波聽了睜大眼睛。

「沒有啊。你怎麼會這麼想?」

「沒有?那麼,派金烏陛下的男仆送信來的,不是藤波公主?」

阿榭碧拿紫衣給她看,藤波忽然臉色僵硬。

「啊,沒錯、沒錯。我也真是的,竟然糊塗了!可是,那個男仆找你有什麼事嗎?」

藤波似乎不知道係在橘子樹枝的信件內容。

「別重蹈母親大人的覆轍,請一定要堅強。」

就「重蹈覆轍」來看,並非什麼好的意思。阿榭碧也不懂為什麼會被這麼說。想要問問藤波,但又隨即想到:「自己不懂的事,以同樣方式被養育長大的藤波想必也不懂。」這還是應該直接問男仆。但是當阿榭碧說要寫回信,藤波卻沒有好臉色。

「坦白說,和男仆通信,不是值得鼓勵的事……」

等藤波離開後,阿榭碧試著問了卯古歧,更是失敗而終。卯古歧聽到「重蹈母親的覆轍」時,倏地臉色大變。

「您在說什麼呀!這是誰說的?」

卯古歧問得怒氣衝天,把阿榭碧嚇到了。

「那個……侍女們在談論,我不小心聽到的。」

這個回答,使得卯古歧深深歎了一口氣。

「真是一群愚蠢的家夥。我得好好教訓她們……」

卯古歧揚起眉毛,繼續對阿榭碧說:

「阿榭碧公主,請您聽好了。以後,要是有人說您母親大人的閑話,您絕對不可以聽喔!您的母親大人是非常好的人,您隻要知道這個就好了。」

卯古歧如此斷然地說完,隨即背過身去。這是阿榭碧第一次對卯古歧起疑。

卯古歧有事瞞著我。

阿榭碧後來也偷偷問了其他侍女,但都問不出個所以然。因為卯古歧已經先下手,交代侍女們不準跟阿榭碧亂說。雖然也問過早桃,但她是其他領國的人,對東家的事不熟。

這究竟該怎麼辦?富阿榭碧苦無對策時,早桃提出了一個辦法。

「不然,讓我來跟東家連絡看看吧?」

在櫻花宮裏,四家公主想和外麵連絡時,必須經由藤花殿去進行。公主寫的信要交給貼身婢女,然後再交給藤花殿的侍女,最後再由藤花殿的主人派遣使者交給外麵的人。其他管道,概不允許。

早桃屬於比較低階的侍女,因此偶爾也會出櫻花宮。她和老家、弟弟的書信往來,也大多趁著這個時候。既然不是正規的方法,直接送信到東領也很奇怪,但事到如今也沒辦法了。早桃下次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外出,阿榭碧便先偷偷把信交給了早桃。

「還有,如果你知道寫信給我的男仆是誰,也請告訴我好嗎?」

「沒問題,我會查查看。既然是宗家的男仆,應該很快就能查出來。」

早桃說得自信滿滿,但過了幾天後,卻一臉納悶地來了。

她的手上拿著一封信。

「結果查不出是什麼人。但是,我到處去問侍奉宗家的人的隔天,我的桌上放了一封信,就是這封。」

阿榭碧接過信一看,上麵依然是用秀麗的筆跡寫著「給阿榭碧公主」。她心驚膽跳地看完信,裏麵寫的都是關心她身體的話,完全沒有提到「重蹈覆轍」所指為何。

過了一陣子之後,東家也回信了。但這封信中也淨是關心阿榭碧身體的話,關於母親隻寫了一句:「母親大人的事不能在信中提及。」

「我再寫一封信給東家吧。還有……我另外也回一封信給宗家的男仆,這封信,能不能放在早桃的桌子上?」

「好的,沒問題。」

早桃也很好奇這位男仆究竟是誰,因此爽快地答應了阿榭碧的請求。然後奇妙的事發生了,放在早桃桌上的信不曉得消失到哪裏去。接著幾天後,回信又再度放在早桃的桌上。

就這樣,雙方借由早桃進行著秘密通信。

寄給阿榭碧的信,都是一些可有可無的內容,一直沒有提到「重蹈覆轍」的事。阿榭碧就這樣耿耿於懷,卻又無可奈何地迎接了七夕。

正當她悶悶不樂地準備時,傳來卯古歧低沉嚴厲的聲音。

「公主,您究竟在那裏做什麼?」

「做什麼……我想把和服裝飾起來啊。」

把美麗的和服掛在衣架上當作房間的裝飾品,在櫻花宮是稀鬆平常的事。阿榭碧不懂卯古歧為何一臉厭惡,問了一下,卯古歧竟然搶走她手中的和服。

「這不是蘇芳的和服嗎?!」

這是真赭薄送的見麵禮。卯古歧對美麗的光澤大皺眉頭,還擺出一副悲壯的表情,歎了一口氣。

「你沒有矜持嗎?!要把和服裝飾起來沒關係,可是你幹嘛挑別家公主送的和服!實在太離譜了!」

被狠狠訓了一頓,阿榭碧嚇得縮起身子。但不久她也歪著頭,白了卯古歧一眼。

「因為,沒有其他適合這個季節的和服嘛。」

「既然沒有,不用裝飾也無所謂。而且偏偏在七夕傍晚裝飾這種東西,實在太沒常識了!」

卯古歧咬牙切齒說完後,粗暴地將蘇芳和服卷成一團。看著美麗的深赭紅色和服被揉得亂八糟,阿榭碧難過得不得了。

櫻花宮裏的七夕活動,是公主們送和服給皇太子。

根據傳說,八咫烏一族是以前從唐土過來的。而唐土有個習俗,說是被拆散的戀人,隻允許一年一度在七夕的晚上見麵。唐土的女子個個都精於縫紉,因此在山內,七夕除了祈願女子的縫紉技藝進步之外,也允許女子向男子告白。以前,女子為了心愛的男人,會花一年的時間縫製兩件華服,一件自己穿、一件送給心儀的男性。

但是現在,已經沒有人會花一年的時間縫製和服。不僅如此,很多貴族千金根本沒碰過針線。阿榭碧則是由侍女把幾乎縫製好的和服拿到她前麵,她照著指示,象微性地縫個一、兩針,然後穿著這件和服去參加儀式。其他家的公主應該也是如此。

到了舉辦儀式的土用門舞台一看,供台已經排好了,上麵放著很多供品。這些被稱為「星座」的供台,用五色線和布裝飾,擺放著金針、銀針等縫紉用品。四家公主的座位旁邊都準備了衣架,各自掛上要獻給皇太子的和服。

這些和服都是成對的,一件穿在身上,一件掛在衣架上。

「隻有秋殿還沒現身啊……」

卯古歧臭著一張臉發起牢騷:「到底在磨蹭什麼呀。」而秋殿一行人仿佛聽到了她的牢騷,終於遲遲地現身了。侍女們閃閃發亮的華麗模樣,已經在想像之中。但大家看到真赭薄出場時,不由得瞠目結舌。

真赭薄穿的和服,美到無以倫比、令人驚豔。

造型是模仿展翅的赤烏和金烏,細致的羽毛花紋以放射狀纏繞展開,從領子中央到袖子,甚至到裙擺整件都是。不由得發出讚歎聲的侍女們,隨著真赭薄慢慢走近才知道那是什麼,接著又發出更大的驚歎聲。

原本以為是將整塊布染成細致的羽毛花紋,細看才發現,原來是用一片一片細小的碎布縫合起來的。

真赭薄這身衣裳,遠看是從燃燒的火紅色往裙擺逐漸轉為淡紅色。但近看才發現,這種顏色變化竟是細心挑選碎布連結起來的。究竟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做出這樣一件和服?這比用一整塊布做出來更為奢華,也更為精致講究。宛如將彩霞穿在身上的圖案,其實是展翅的赤烏。而另一件掛在衣架上的皇太子和服,則是仿照金色羽毛的布製成的,逼真得簡直就是金烏本身。以金線和銀線不同比例刺繡出的花紋,呈現出令人驚豔的金銀漣漪。

雖然每一家都準備了華麗的和服,但很明顯全被西家比了下去,西家的和服才是最美、最華麗的。

菊野更是高聲地宣告:「這是我們秋殿公主親手做的喲。」

其他家侍女目瞪口呆、異口同聲地說:「不會吧?」真赭薄自信滿滿地答道:

「真的啊。這是我為了皇太子殿下,花了一年的時間做出來的上衣(譯注:上衣在十二單衣裏,是唐衣之下的第一層袿服,采垂領廣袖的設計,式樣通常相當華麗。),沒有請任何人幫忙做喲。」

在侍女一片嘩然的嘰喳聲中,真赭薄聽到一句「反正一定是叫侍女做的,真敢說」,於是忿忿地瞪了一眼,忽然以強悍的口氣說:

「我愛皇太子殿下。做給心愛的殿下穿的和服,我怎麼會交給其他女人代勞?一個人獨自完成這件和服,是我最低限度的矜持。」

還說,隻要想著皇太子殿下,這點小事根本不以為苦。

「隻要把這件和服交給皇太子殿下,他一定會知道,最愛他的是誰吧?」

真赭薄最後一句說得斬釘截鐵,而且是正麵瞪著阿榭碧說的。

此時,阿榭碧對於自己沒有在和服上花心思而感到羞愧。想必白珠也是同樣的心情。唯獨濱木綿的表情沒變,但當下的氣氛陷入一片帶刺的沉默。等了又等,當通報皇太子駕到的聲音響起時,真赭薄整個人突然亮起來,臉上充滿光輝。但阿榭碧無法平心靜氣看著她光輝閃耀的表情。

由四隻「馬」拉的飛車,氣勢驚人地朝土用門正前方飛馳而來。

飛車著陸後,從下簾(譯注:下簾是掛在垂簾內,長度比垂簾長,露在車外,以防衣袖下擺弄髒的布簾)可以看到紫衣的下擺。

阿榭碧心髒猛跳。

實在很不想看到皇太子和真赭薄在一起,但就是壓抑不了激動的情緒。

「皇太子殿下,駕到!」

馬夫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掀起簾子。侍女們一起探出身去,卻看到一個在黑衣上披著紫色長衣的人,眾人頓時目瞪口呆。

坐在車裏的是,表情嚴重僵硬、緊貼著車身的皇太子近侍。

「怎麼又是你!」

「對不起!」

麵對茶花的尖叫聲,近侍也以尖叫聲回答。

他隨即以驚人的速度下車,當場額頭抵地、伏跪道歉。

「殿下臨時有急事無法前來!交代我傳話說『抱歉』。」

「開什麼玩笑!這和端午節一樣嘛!」

眾人腦筋頓時一片空白時,唯獨茶花還有放連珠炮的力氣。

當侍女們慢慢反應過來後,氣呼呼地破口大罵。

「到底是什麼意思嘛!」

「真是難以置信!」

「為什麼皇太子不來呢!」

但罵歸罵,她們臉上都顯得忐忑不安。自從登殿以來,這位絕對有義務出席的皇太子,竟然一次也沒來過。這回連七夕都缺席了,簡直像在躲著公主們。

太奇怪了,一定有問題。

茶花用眼角瞄一下心中充滿難以名狀的違和感的侍女們,繼續痛罵近侍。

「更何況!這輛飛車是隻有宗家的人才能坐的禦用車喔!為什麼皇太子沒坐在裏麵,倒是你坐在裏麵!」

「一直到剛剛為止,真的是皇太子殿下坐在裏麵,不是我。」

周圍的人倒抽一口氣,近侍拚命解釋。

「來這裏的途中,皇太子突然發出緊急命令,叫我代替他來,然後他就走了!但也不能讓無人乘坐的飛車飛到這裏來,就命令我坐在上麵。」

「那麼,這件紫衣是怎麼回事?這是故意混淆視聽吧!」

「我哪知道啊!是皇太子殿下叫我穿來的,有問題去問皇太子殿下呀!」

被激動的茶花感染,近侍的應對也霎時粗魯了起來。茶花看了火氣很大,正想教訓他時,有個低沉威嚴的聲音先問了近侍:

「那麼,皇兄是有什麼急事,如此匆忙離開呢?」

之前一直靜坐在上座的藤波,走到這裏來。近侍不敢直接看公主殿下的臉,連忙將視線往下垂,將頭低了下去。

「西家的當主可是鄭重說過,請皇太子殿下務必參加這次的七夕之宴。」

阿榭碧抬眼一看,真赭薄從扇子內側茫然瞪著近侍。

「因為,有人在自家設宴,邀請皇太子殿下……請皇太子殿下無論如何一定要去。」

「哦?這個人是誰?」

藤波這麼一問,近侍一時語塞。但藤波不死心繼續逼問,近侍輕輕吐了一口氣,宛如做了最壞的打算說:

「是南家的當主。」

震驚、困惑的聲音一舉湧現。

「怎麼會這樣!」

「皇太子太過分了!」

「居然不甩西家的請求,去巴結南家!」

「可是,南家的當主到底在想什麼呢?」

「這要是被當作和西家杠上,也沒辦法了。」

在一片騷動不安的嘩然中,響起冷淡的笑聲。

「對吧?真赭薄,我跟你說的沒錯吧?」

——是南家的濱木綿。

真赭薄一臉茫然地回頭看向濱木綿。濱木綿報以苦笑繼續說:

「我跟你說過了,你的美貌根本派不上用場。」

濱木綿一派輕鬆地交抱雙臂,悠然看著真赭薄。真赭薄的臉頰徐徐泛紅。眼看她開始微微顫抖,激動地把扇子甩在地上。

「是你搞的鬼對吧?!」

即使聽到尖銳刺耳的聲音,濱木綿仍不為所動,撿起彈到腳邊的扇子。她沒有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反倒是略帶同情地將扇子遞給真赭薄。

「你搞錯了喲,真赭薄。不是我搞的鬼。在幕後搞鬼的是……」

濱木綿凝視著真赭薄,靜靜地說:

「是南家。」

——此時,阿榭碧仿佛在濱木綿的背後,看到大紫禦前的身影。

或許是感受到同樣的氣息,真赭薄大驚,身體明顯地顫抖,揮掉濱木綿遞出的扇子,快步返回秋殿。

「等等我啊,公主!」

菊野悲戚地呼喊,隨後追了上去。白珠看著這一幕,整個人愣住了。茶花看到主子的模樣,心疼得快要哭了,火氣一來轉而又開始臭罵皇太子的近侍。

「可惡,氣死我了!」

還激動地拿出自己的扇子,開始打近侍。

「好痛!」

「都怪你啦!要不是你多嘴多舌,事情也不會變成這樣!」

「饒了我吧!」

近侍說了一聲抱歉,連忙逃離扇子的攻擊。

「站住!可惡!別想逃!」

茶花激動地追上去,隻見近侍翻越舞台的欄杆,突然跳了下去。但是,欄杆的外麵是懸崖。阿榭碧嚇得捂住嘴巴,但近侍並沒有悲慘地滾落懸崖。下一個瞬間,近侍變成一隻大烏鴉,輕輕地拍動黑翼,一溜煙就飛走了。這幕離奇驚悚的變化,看得阿榭碧整個人傻住了,直到有人輕拉她袖子才回過神來。定睛一看,藤波咬著嘴唇,仰頭望著她。

「皇兄並不是不想來。你可千萬別驟下決定喔。」

阿榭碧知道她在說告假返鄉的事,溫順地點點頭。

「我沒事啦。」

實際上,不用看到真赭薄和皇太子在一起的場麵,阿榭碧還鬆了一口氣呢。真正應該擔心的,反倒是當事者真赭薄。對於南家突如其來的誇耀勢力,她究竟有何感想?

想到這裏,往商羽門一看,已經看不到真赭薄的身影。

聽到一聲摔碎鏡子的巨響,菊野縮頭一驚。

「菊野是笨蛋!我明明叫你要把事情打聽清楚的!」

一邊怒罵一邊摔東西的,正是菊野心愛的主子真赭薄。

自從七夕那件事以來,櫻花宮整體的氣氛變得更糟了。除了正式的儀式或典禮之外,各家之間也不交流了,每家公主似乎都關在殿裏。尤其是真赭薄,完全陷入怒不可遏的狀態,動不動就把氣出在菊野身上,而且情況愈來愈嚴重。

然而,皇太子的貼身侍衛之一——也就是端午節來領回闖禍近侍的澄尾,是西領出身的山烏。

「聽說他是同鄉的,你一定要想辦法去問問他!」

真赭薄說得一臉猙獰,令人不敢反駁。菊野接到命令後,迫於無奈隻好使了一點手段,捏造母親病篤,因而得以到宮外去和澄尾見麵。

這個叫澄尾的男人雖然出身山烏,但靠著自己的本事當上皇太子的貼身侍衛,是個武藝高強的人。據說,他小時候就和皇太子有交情,撇開他的身分不談,堪稱是皇太子的摯友。他當然不是靠這層淵源獲得地位的,而是以第一名的成績,從山內眾的培訓機關「勁草院」畢業的佼佼者,才能以山內眾的身分服侍皇太子。從他那邊打聽到的消息,對於奠赭薄並不樂觀。

「皇太子最近經常派人去櫻花宮啊。」

出現在見麵地點的澄尾,若無其事地這麼說。菊野吞了一口口水,即便心生不祥的預感,依然繼續套話。

「是和誰在通信嗎?」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可能和皇妹連絡,也可能是節令請安,應該有很多方麵吧。如果是儀式缺席的道歉函,應該已經寄過好幾封給公主了吧?」

看到菊野的表情突然僵硬,澄尾頓時也愣住了。

「怎麼可能?」

「秋殿完全沒有收到這種信,一封也沒有。」

此時,澄尾首度露出困惑之色。

「居然會有這種事……」

兩人眉頭緊鎖、若有所思之際,澄尾忽然眨了眨眼睛。

「對了,在女兒節之前,皇太子曾經經過櫻花宮附近。」

這件事菊野也記得很清楚,但不知道澄尾也是皇太子當時的隨從之一。

「我記得,皇太子好像很開心地看向櫻花宮這邊。」

「就是啊!我們也嚇了一大跳呢。有一位隨從問他怎麼了,結果你猜他怎麼說?他居然說:『我想起了櫻花。』」

澄尾接著問:「你懂這句話的意思嗎?」菊野搖搖頭。

「倒是你知道其中的含意嗎?你和他認識很久了吧?」

澄尾輕輕地點點頭。

「因為以前有些調皮搗蛋的小鬼,經常把他拉去外麵玩。」

澄尾的語氣仿佛在說別人的事,其實他正是當事人。

「宮烏的人對皇太子的印象大多是身子很弱,一直關在房裏,但就我來看並非如此。每次偷跑出去的時候,難免會跟什麼人或什麼事有接觸。他尤其對櫻花有特別的感情,但不肯告訴我原因就是了。」

菊野緊咬嘴唇。若此事屬實,看來是不好的風向啊。

「關於我家的公主,皇太子有沒有說過什麼?」

被這麼一問,澄尾頓時語塞,但看起來也有點像是突然想起自己的立場。

「我聽到的是,她是非常好的千金小姐,聰明又漂亮。」

光是聽到這句話,這次見麵應該算是圓滿了。或許澄尾也有同樣的想法,他說完話就直接站了起來。

「我好像說太多了,也該回去了。」

「能夠和你聊天真的很高興。希望有機會再聚。」

「哪裏,彼此彼此。」

澄尾輕輕點頭致意,說了兩、三句寒暄的話,便離開西國的別邸了。菊野一邊目送澄尾化成鳥形、飛往山間而去,一邊煩惱著:這下該怎麼向真赭薄報告?

回到秋殿一看,果不其然,真赭薄引頸等著菊野歸來。菊野為了避免刺激主子,小心翼翼地轉述澄尾說的話,但這種努力到了一半就變成徒勞了。

「你說他有寫信來?」

真赭薄激動得尖聲反問。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沒有寄到我這裏來?菊野,你沒搞錯吧?!」

真赭薄怒氣衝天,表情恐怖駭人,差點就要抓起菊野的前襟。

「啊,有可能是寄給藤波公主的啊。」

菊野連忙出言安撫,但真赭薄已經聽不進去了。

真赭薄把菊野臭罵一頓,怪她為什麼沒把事情問清楚。口氣雖然凶狠,但表情卻顯得愈來愈委屈。

「皇太子那個笨蛋!我絕對不準他花心!」

然後她終於哭了起來。雙手緊緊握拳,哭得全身顫抖,就跟小時候一樣。曾經是她奶媽的菊野,很習慣她發神經的模樣。於是菊野讓她一個人靜一靜,起身拉開連接隔壁房間的紙拉門。

這時,映入眼簾的光景,使得菊野瞠目結舌。

從全開的側門看出去,柔和的陽光反射在鮮豔的楓葉上,透亮地射進屋子裏,照在整排掛在衣架上的蘇芳和服上,整個房間霎時宛如被紅葉侵蝕了。水嫩果實的紅,猶如熊熊火焰的紅,仿佛血一般的深紅。但在這一片斑斕的紅色中,悄悄地落下一個影子。在這個連婢女都穿錦織玉緞的秋殿裏,卻出現了一個宛如走錯地方、穿著內斂色調的侍女裝束的人。

——入侵者。

回過神時,菊野放聲大吼:

「你在這裏做什麼?!」

此時春殿裏,卯古歧正在教阿榭碧薰香的種類。

「這三種香,稱為山內的三種貴香。在藥效方麵也頗富盛名,記起來一定會有幫助。但這三種貴香,隻在特定的地方才采得到。」

說完之後,卯古歧遞出的是向藤波借來的扇子。

「尤其是『伽亂』,是隻能在南家土地采集到的最上等香料。據說是用幼龍的眼淚提煉的,可是真偽莫辨。依使用的方法而異,可以是藥,也可以是毒。畢竟是稀世鮮少的東西,隻有南家和南家進貢的宗家才能用。」

扇子上的薰香果然有一股高雅非凡的香氣,聞起來很舒服。這時阿榭碧想起,在寶物庫遇見的男仆也有同樣的香味,不解地尋思起來。

可能是長年服侍高貴的皇家,所以男仆也沾染了主人的香氣吧?

在收拾香壺時,外麵忽然騷動了起來。走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便聽到侍女呼叫阿榭碧和卯古歧的聲音。

這是登殿至今從未發生過的騷動。

卯古歧一臉詫異,想探身出去瞧瞧,但一名熟悉的侍女已經先跑進來了。

「不得了了!聽說春殿的侍女,擅自闖入秋殿……」

「你說什麼?」

「現在菊野夫人在盤問中。請您馬上過去。」

侍女話聲未落,卯古歧便衝出了春殿。

在櫻花宮裏,侍女犯錯是主子的過失,甚至有可能成為主子家的把柄。而且,這次的事不是發生在春殿裏,和別家也有密切關係。

阿榭碧臉色鐵青,也急忙趕赴現場。經過夏殿和藤花殿的前麵,再穿過商羽門之後,看到秋殿前麵聚集了一群人,其中也有冬殿、夏殿和藤花殿的侍女。阿榭碧一走近,侍女們發現後自動讓出一條路。就在兩排人讓出的小路裏,看到阿榭碧熟悉的侍女——早桃,狼狽地縮在人群裏。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真赭薄質問的斥喝聲,使得癱坐在地的小偷渾身發抖。

被拖到秋殿門前的她,頭發淩亂、眼睛泛紅,看起來相當狼狽,完全感受不出可愛或氣質。而且這個女孩打從剛才就隻是茫然發呆,什麼話都不肯說。這更是把怒火衝天的真赭薄,氣到咬牙切齒。

「這個女孩想偷我的蘇芳和服,而且還是我為了七夕做的那一件!」

她手上依然抓著赭紅色的和服,更觸怒了真赭薄。真赭薄氣到聲音都發抖了,狠狠地瞪著春殿侍女。另一方麵,卯古歧倒是意外地顯得老神在在,而且還鬆了一口氣似的,泰然自若地反看真赭薄。

「秋殿公主,恕我直言。這個女孩,並不是春殿的侍女。」

然後,她回頭看了一下急忙趕來的阿榭碧,指著女孩說:

「阿榭碧公主,這位侍女是哪個殿的侍女?」

「是夏殿的侍女……」

當阿榭碧接著說「可是」時,卯古歧故意大聲打斷她的話。

「沒錯,這位侍女確實和阿榭碧公主很熟,所以才會被誤以為是春殿的侍女吧?」

聽到入侵者是夏殿的人,秋殿的人的表情忽然都變得很凶惡。

「誰啊,去叫夏殿的人來!」

「是!」立刻有幾個侍女應答,一起去夏殿叫人。

居然又是南家。這筆帳一定要算清楚。

真赭薄怒不可遏地瞪著小偷時,阿榭碧突然闖入兩人之間。

「請等一下!早桃是個好女孩,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原因。」

「公主!」

阿榭碧不理卯古歧的喝止,拚命地袒護小偷。

「說不定……」

阿榭碧用力將雙手往早桃肩上一按,她驚愕地全身打顫。

「說不定,她是為了我……因為我一直很羨慕真赭薄公主的和服。她或許想幫我仔細看看,究竟是怎麼縫製的。

「真是這樣的話,這女孩就不是壞孩子了。」阿榭碧一副拚命的樣子,看著真赭薄她們。菊野繃著臉,仿如在拍灰塵似地搖動扇子。

「就算真是這樣,錯也不在你,而且你也不能幫這個女孩扛責任。這筆帳,無論如何一定要跟南家算。就算南家硬說他們沒有過失,我們也會力爭到底。」

阿榭碧還來不及回應菊野的頑固發言,忽然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沒這個必要。」阿榭碧一驚,轉頭一看,是隨著濱木綿登殿的侍女。平常默不吭聲的這名侍女,眼神冷峻地俯視著女孩。她以從容不迫的態度走了過來,人牆慌忙地讓出一條路。

「這件醜聞,你打算怎麼收拾呀……?」

大夥兒都是第一次聽到這個侍女的聲音。語調平穩沉著,但帶著一種冷漠無情。看到女孩答不出來,她眯起眼睛,眼神銳利地說:

「你害南家顏麵掃地。縱使原本是宗家的侍女,也難以原諒。你應該有心理準備了吧?」

女孩的雙肩急遽打顫,頭依然不打算抬起來。察覺到真赭薄蹙起眉頭,夏殿的侍女淡淡地點頭致意。

「關於這個女孩的愚蠢行徑,我們也感到很震驚。在宗家受過教育的侍女,竟做出這種卑鄙無恥的事,任誰都想不到啊。」

說得宛如夏殿沒有責任似的。這使得菊野怒火中燒。

「瞧你的口氣,好像跟你們無關似的。確實,宗家的侍女不應該做出這種事,可是問題在於她做出這種事,是去夏殿當侍女以後吧?」

即便被話中帶刺地指責管理不周,夏殿的侍女依舊泰然自若。

「當然,這也是個問題。不過,這已經不是秋殿和夏殿之間能收拾的事了。處以嚴懲是理所當然,我們絲毫不反對。但還是要請示藤波公主,查出事情的真相才是。」

真赭薄洞悉了此言的含意後,睜大眼睛對菊野使了個眼色。菊野稍稍躊躇了半晌,然後輕輕但確實地點了頭。

隻不過是小小的偷竊事件,通常都私下解決就沒事了。別家侍女偷竊未遂也是這樣處理的,但這次真赭薄把事情鬧得太大。

因為把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的是自己,真赭薄突然膽怯了起來。

「可是……隻不過是一件蘇芳衣,把事情鬧得那麼大也太不成熟了……如果這個女孩打從心裏認錯,我也可以原諒她的。」

「這可不行。」

立即出言反對的不是菊野,而是夏殿的侍女。

「很感謝秋殿公主的溫情,但這樣南家就太沒麵子了。就你們而言或許隻是一件衣服,但蘇芳和服是很高貴的物品。冠著南家之名的侍女,竟然敗給了私利私欲而動手偷竊,這有損南家的名譽。」

居然說到這種地步,真赭薄終於明白她的意圖了。

她是想做切割。

為了避免今後的各種紛擾,她是在對在場所有人宣示,南家與這個女孩無關。徹底而毫不留情地,要把這個女孩切割出去。

侍女們不安地麵麵相覷,隻有真赭薄一個人心急如焚。她並不想把事情鬧得這麼大,隻是剛好心情很差發了一頓脾氣。若是平時的自己,不可能感情用事到這種地步。

夏殿侍女看到真赭薄進退維穀的樣子,很快就不對她抱以期望。於是將目光轉向菊野,逼她遵守嚴懲的規定,將這個女孩交出來。

「但是……」

「你們似乎也沒有任何不滿的樣子嘛?快啊!」

就在夏殿侍女進一步相逼時,背後傳來凜然的聲音。

「你愈來愈了不起了呀,苧麻。居然沒跟我說一聲就要開除侍女?」

苧麻是這位夏殿侍女的名字,聽到主子這麼說,忽然繃起了臉,不耐煩地回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