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2章 夏(1 / 3)

濱木綿聽到微微的衣服摩擦聲,醒了。

但眼睛還是閉著,隻是豎耳傾聽。不久,衣服摩擦聲突然停止。過了一會兒,感覺有人躡手躡腳地坐下。這座宮殿裏的侍女,沒有人會做出如此可愛的舉止。看來這位來者是客人,而且可能看到女主人熟睡的模樣,不知道如何是好。

「阿榭碧嗎?找我有什麼事?」

濱木綿聽到倒抽一口氣的聲音,終於睜開眼睛。果不其然,春殿的阿榭碧眨著眼睛,坐在沒有鋪坐墊的木板地上。

「坐在那種地方,會被我家的青蛙吃掉喔!」

真是在奇怪的地方特別豁達的公主啊,濱木綿一邊如此想著,一邊氣勢驚人地起床。阿榭碧見狀,傷腦筋地笑說:

「您才是呢,濱木綿公主。萬一掉到水裏怎麼辦?」接著又純粹抒發感想地回了一句:「您竟然能睡在這種地方。」

濱木綿心想,跟這位不擅舌戰的公主過招也玩不起來,於是聳聳肩說:

「能發揮夏殿本領的也隻有這個季節了。我活用夏殿主人的特權,有什麼不行?」

濱木綿語畢,看向流水潺潺的冷泉。

時序來到迎接新綠的季節。

采光良好的春殿,已經感受到暑熱。換季完畢的櫻花宮,也裝設了許多消暑裝置。

在氣溫徐徐增高之際,最舒適宜人的就屬這座夏殿了。半騰空式的建築和其他宮殿沒兩樣,但經過鑿岩打造的通道後,可以看到一座特別設置的釣殿。

森林深處有一道冷泉,泉池裏開了白色睡蓮,整個風情顯得清幽涼爽,更充滿清涼新鮮的空氣。濱木綿解開和服腰帶,躺在池塘邊,讓散亂的腰帶一端漂在水麵上。

「春殿的櫻花頗富盛名,但夏殿的蓮花也很美吧?」

濱木綿笑得很開心,將指尖浸入清水裏。

「這裏的水,和禊祓淨身用的瀑布是同一個地方流出來的。因為是自然形成,所以才能如此清澈。現在睡蓮還很少,但接下來會愈開愈多喲。到了盛夏,大朵的蓮花會紛紛綻放的。這座夏殿品味不佳的東西很多,唯獨這裏真是太美了。」

品味不佳的東西,指的是極盡奢華能事的日用品吧?阿榭碧不禁苦笑,卻也點頭認同這處泉池確實很美。

「真的很美。這麼美的地方,為什麼大家都不知道呢?」

「這是因為我沒讓其他公主來過。」

濱木綿笑著說,自己一族生性貪婪,什麼東西都想獨占。

「你是第一個喔!開心吧?」

確實如此,過去阿榭碧頂多到過半騰空式建造的夏殿本殿。今天是因為濱木綿在睡覺,侍女們才帶她來到這裏,意思就是「請自己叫她起床」。阿榭碧不知如何回答,隻能掛著模棱兩可的笑容。

「話說,你怎麼會來這裏?宴會應該還沒結束吧?」

濱木綿露出一副對她的反應完全沒興趣的樣子。阿榭碧繃緊神經,鼓起勇氣說:

「我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濱木綿公主,您也一起去好嗎?」

「辦不到。」

完全不給情麵。

濱木綿以捉弄的眼神,看著垂頭喪氣的阿榭碧。

「哈哈!我猜,是真赭薄那家夥叫你來的吧?她若是沒邀我會顯得很小心眼,但親自來邀約,又怕被我拒絕會傷了她的自尊心,所以才推你來當活祭品。」

最後還誇張地說了一句「真可憐」,讓阿榭碧慌張了起來。

「才、才不是這樣呢!」

雖然在心裏補了句「隻說對了一半」,但似乎也完全被濱木綿看穿了。

其實,今天是端午節。

皇太子下午才會來。在那之前,藤花殿設了宴席賀節。秋殿和冬殿一行人已經去了,但濱木綿照例依然沒露臉。阿榭碧茫然地低聲呢喃:

「可是,不予理會也不太好吧?她們都在說,你怎麼這麼常生病?」

濱木綿嗤之以鼻,哼笑一聲,輕輕聳聳肩。

「好吧,就當我又生病了。你就連我的份,去折斷那些家夥的鼻梁(譯注:「折斷鼻梁」有挫挫銳氣之意)吧!」

「啊?」

阿榭碧聽不懂這話的意思,一時傻住了。濱木綿揚起一邊的眉毛。

「俗話說,南之商人、西之職人、北之武人、東之樂人。你的琴聲,可是經常隨風傳到這裏來喲。你彈琴是為了讓那些覺得你當作沒見過世麵、自以為是的家夥,見識一下你的厲害,對你刮目相看吧?」

阿榭碧一驚,大聲說:

「才沒有這種事!」

濱木綿一副看她笑話的樣子,「哦?」了一聲,然後不曉得有什麼好笑的,拚命忍住笑意。

「好了,你快去吧!順便幫我帶話給真赭薄,說我沒她那麼閑。」

接著濱木綿揮揮手,又補了一句「走吧」,再度躺回去睡。

阿榭碧隻好帶著難以釋懷的心情,離開了夏殿。

「呃,她說『因為有點事,很遺憾無法參加』。」

阿榭碧總不能實話實說。返回宴席後,她委婉地做了很多解釋,好不容易完成了使者的任務。

真赭薄嗤之以鼻地笑說:

「我想也是。她八成是說『有這種閑工夫,我情願跟青蛙玩』吧?」

阿榭碧不禁在腦海裏拍手:「啊,很接近!」真赭薄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歎了一口很誇張的氣。

「說實在的,這樣也算宮烏嗎?真是讓人起疑。她之所以拒絕參加茶會,其實是想隱瞞她不懂茶道吧?」

「有可能!」真赭薄的侍女紛紛跟著起哄。

「你聽過她那種說話方式吧?怎麼聽都不像良家女子。」

「我之前還看到,她隻披著一件單衣走在渡殿上呢!」

「天啊,這也太惡心了。」

「而且還若無其事地走到中庭喲。害我這個看的人都臉紅了。」

「南家是怎麼教育公主的呀?」

「簡直跟山烏沒兩樣嘛。」

西家的侍女們,完全沒察覺到阿榭碧聽得很不舒服,自顧自地加油添醋講下去。

「搞不好……她真的是山烏,也說不定?」

「咦?有可能嗎?」

「以前有過這種事喔!至少我奶奶在當侍女的時候發生過。如果生下的是個醜女孩,就偷偷去花街買女嬰回來當養女。」

「可是這麼一來,家族的血脈不就進不了宗家了?」

「所以羅,他們會讓真正的公主當侍女一起登殿。要是皇太子看上那位養女,就偷偷地……懂吧?」

「不會吧!」

「真是難以置信!」

「但這是真的喔。南家的女孩向來其貌不揚,這是眾所皆知的。這次來的夏殿公主,就南家來說算是比較能看的,不過也隻有臉蛋就是了。」

「隻有臉蛋?你會不會是跟身體搞錯了?不,我覺得隻有身體吧。」

「所以,她果然會用身體……?」

「有可能!」正當侍女們又再度異口同聲之際,忽然傳來刻意的「咳咳」咳嗽聲。眾人受驚之餘回頭一看,是白珠身邊的老侍女,一本正經地看著眾人。

「哎呀,有什麼事嗎?茶花夫人。」

出聲詢問的是雖然剛才沒有跟著起哄,但也一副心虛膽怯的菊野。茶花皮笑肉不笑地,以沉穩的語調開始說:

「恕我插嘴,已經沒有這種事了。或許各位不知道,從山烏那裏領養養女的事,現在已經被禁止了。」

茶花的語氣似乎在說「連這種事也不知道啊」,這使得菊野麵露慍色。但茶花似乎下定決心不予理會。

「因為上上一代金烏陛下的皇弟,他的母親是山烏,所以『無法變成人的形態』。這就是血緣不好所造成的。」

從那之後,每當公主們登殿,看相師就會根據麵相來判斷公主的身分。茶花淡淡地繼續說:

「就算不用看相師,隻要是長年生活在宮廷的長者,也能就骨骼和容貌看出一個人的血統濃度。夏殿公主,毫無疑問是南家的後代。」

菊野明白,她是暗地裏在誇耀自己經驗豐富。菊野是從公主家跟隨過來的年輕侍女,聽了這番倚老賣老的話,眉頭皺得更緊。正當氣氛顯得劍拔弩張之際,白珠輕輕喚了一聲:

「茶花。」

「是。」茶花慌張地回頭。

「我想喝杯熱開水。」

「我這就去端來。」茶花應答後站了起來,瞥了一眼菊野,快速地退下了。確認腳步聲遠去以後,白珠語帶歎息地向菊野致歉。

「不好意思,我的侍女失禮了。」

「哪裏,還不到白珠公主特地向我道歉的地步。」

菊野搖搖頭說。當尷尬的沉默持續,秋殿的侍女像要重振旗鼓般地大聲說:

「可是,若濱木綿公主真是南家的人,那種言行舉止是不被允許的吧?」

「說的沒錯!」受不了現場氣氛的侍女們,又再度異口同聲。反正臭罵濱木綿又沒有礙到誰。就這樣你一言、我一句之中,有位侍女不慣說溜了嘴;

「啊,真是可悲啊。就是有那種女人在,所以不管等了多久,皇太子還是不來啊。」

這句漫不經心的話,聽得白珠一驚而扭動身子,真赭薄也挑起雙層。

皇太子隻經過賞花台下麵一次,從那之後未曾來過櫻花宮。照理說,登殿之後,皇太子會立刻來探望四位公主。縱使正式來訪訂為祭典之日,但一直以來,沒有任何一位皇太子遵守過。若當今皇太子是因為遵守傳統禮儀之故,確實也令人欽佩,但實際現狀似乎是放著四位公主不管,使得公主們很不是滋味。

真赭薄麵露苦笑,輕輕聳肩。

「皇太子太忙了,就像今天也到外麵去了。」

南家的交易對象「天狗」是活在「山外」的人。原本隻允許南家之人與「山狗」接觸,但當今皇太子是唯一的例外。從幾年前開始,他便經常離宮外出。真赭薄一臉陶醉地將雙手貼著臉頰,低喃道:

「皇太子是為了增廣見聞才外出的,真是思慮宏廣的人啊。」

接著還誇耀地說:「他從小時候就這樣呢!」這話聽得阿榭碧心頭一驚。

「您見過皇太子啊?」

照理說,公主到了適婚年齡,縱使對象是親戚,也不能在男性麵前露臉。即便在不太注重禮儀的東家,和兄長們見麵時也是如此。因此阿榭碧萬萬沒想到,真赭薄和皇太子曾經見過麵。

看到阿榭碧一臉驚訝,真赭薄得意了起來。

「雖說見過,但也是小時候。畢竟我和皇太子也算是親生的表兄妹,所以小時候經常一起玩呢!」

「皇太子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阿榭碧因為長年繭居東家,連皇太子的傳聞也沒聽過。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竟如此想知道皇太子的事。真赭薄先是賣個關子;「這個嘛……」然後環顧四下,停了好一會兒,才露出誇耀的笑容說:

「非常美好的人。」

「怎麼說?」

阿榭碧興衝衝地問。真赭薄故意吊她胃口,裝模作樣地慢慢說:

「他有一張氣宇非凡、高貴的臉。」

「是。」

「渾身散發出優雅的氣質。」

「哦。」

「而且非常……」

「非常怎樣?」

「非常溫柔喲……」

真赭薄的語氣太過甜膩,聽得阿榭碧一時無語。倒是秋殿的侍女們,頻頻發出「哇~」的讚歎聲,個個一臉陶醉,其中有個還雙手貼臉地說:

「怪怪,但世間真有這樣的人嗎?」

「可真的是這樣喲,這也沒辦法。他是完美的貴公子呀。」

霎時秋殿的侍女之間,湧起一陣低低切切、羞答答的笑聲。

「好想趕快見到他。」

「哎喲,別急啦。到了下午就算不想見也會見到。」

「是沒錯,可是人家等不及了。」

「除了皇太子之外,也沒聽過公主這樣形容別人了。」

「這是當然的羅。」真赭薄嘟起朱唇繼續說:「我打從出生以來,從未把皇太子以外的公子,當作男人看過呢!」

霎時響起一陣嬌滴滴的尖叫聲,真赭薄卻處之泰然,令人好生佩服。麵對這樣的氛圍,阿榭碧很後悔問了真赭薄皇太子的事。

——真赭薄,愛上了皇太子殿下。

以前,無論誰怎樣喜歡皇太子,阿榭碧都不以為意,但此刻一顆心好像被揪住了,難過得要命。回神一看,冬殿的白珠也失去了表情。秋殿以外的侍女們,個個一臉掃興;卯古歧甚至以責備的眼神盯著阿榭碧,宛如在責備她給了真赭薄說嘴的機會。接著要去做儀式前的禊祓淨身,宴會立刻解散。聽到宣布解散時,阿榭碧鬆了一口氣,宛如得救。

櫻花宮舉辦端午儀式的地點,向來都在禊祓瀑布之水流進的「涼台」。此處的風情和夏殿的釣殿大異其趣,從鋪著毛毯的涼台上,可以觀賞種植在淺淺水流中的菖蒲花。

阿榭碧用瀑布流落的水淨身後,穿上薄紗。返回春殿的路上,她看到掛在柱子和簾子上的香包。這些日前才掛上去的香包,散發出菖蒲與艾草的濃烈香氣。五色繩隨風飄逸的模樣,更是賞心悅目。這種種景象讓櫻花宮顯得很歡樂。

阿榭碧更衣時,選了「若楓」(嫩綠楓葉)裝束,也就是鮮豔的紅色單衣疊上淡萌黃的桂衣,感覺像被剛萌芽的嫩葉包裹著身子。因為不用像登殿時那麼正式隆重,因此插上淡紅色的芍藥花代替寶冠,顯得天真無邪、清純秀麗。

阿榭碧早一步去涼台一看,中央已經擺放了皇太子的禦座,也設置了與其麵對麵的禦簾與坐墊。當阿榭碧入座指定的位子,白珠也來了。她烏溜溜的黑發和阿榭碧一樣插了花朵,卻是白色石楠花,還戴了流蘇般的珍珠發飾,淡青色的唐衣有著白線刺繡,整體顯得高雅清爽。

隻是,白珠可能太緊張了,臉頰泛著潮紅,表情顯得僵硬,用嚴肅的眼神看著現在是空席的皇太子禦座。

她的心思,現在的自己是了若指掌。

因為自己也是同樣的心情……

四個人之中,有人會入宮,有人會含淚而歸,這是十分有可能的事。麵對這個一直到最近才看清的事實,阿榭碧不禁胸口隱隱發疼。原來一直不明白的隻有自己,而白珠打從登殿以來始終懷抱此心。當阿榭碧惆悵地低下頭,真赭薄和濱木綿相繼到了。

真赭薄的裝束配色是由白轉淡黃,然後再轉成鮮綠嬌豔的花橘係,搭上瀑布刺繡的蘇芳色唐衣。裳(譯注:十二單衣的組件之一,圍在後腰以下的長裙)則是搭配唐衣,延續瀑布的水流,發飾是銀和水晶做的溲疏花簪。另一方麵,濱木綿則大膽顛覆了正裝禮服,以白色單衣直接配上檜皮色的表著(譯注:表著或稱表衣,十二單衣的組件之一,垂領廣袖的外袍),再以青綠色的薄絹疊穿取代唐衣,簡直像瀟灑的蟬羽。

三位公主,三種風格,但每個都莊嚴美麗,極具魅力。

阿榭碧看得入神,不由得長聲喟歎。

雖然早桃那麼說,但若非離奇事件發生,自己恐怕沒機會入宮吧?離奇事件,就譬如皇太子喜歡上自己之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