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其實,我是和皇太子殿下一起來到這裏的。我是奉命跟隨皇太子殿下來參加下午的儀式。」
「這麼說的話,」藤波像是想起什麼似地出聲說:「皇兄現在在哪裏?照預定時間,他應該已經來了吧?」
「關於這件事,我就是奉命送信來給公主殿下。因為是緊急的信函,所以我化成鳥形飛了過來。可是我還不太會飛……飛累了停下來休息,一回神已經是櫻花宮境內了。真的很對不起!」
近侍哭了起來,猶如在補充說明,他不是故意的。此時澄尾開口說:
「櫻花宮跟我們連絡之前,山內眾已經接獲皇太子殿下的通知,說他派自己的近侍飛去櫻花宮,請我們不要誤抓。這次的事情,如果從土用門進去就沒問題了吧。因此懇求從寬處置。」
但藤花殿關心的,並非一個區區的髒兮兮近侍。
「所以,皇兄交給你的信呢?該不會搞丟了吧?」
近侍聽了連忙搖頭。
「沒有!信放在信盒裏,應該沒有被水淹到。就是這個。」
近侍遞出一個係著紫色繩子、細長的漆器信盒。攏本默默接下後,走進禦簾交給藤波。
藤波打開信盒一看,裏麵放著一張淡紫色信箋。取出展信一讀,慢慢地發出失望的聲音。
「……皇兄說無法來參加下午的儀式。」
「怎麼會這樣。」
「這實在……太遺憾了。」
這是登殿以來,首度有機會謁見皇太子,若皇太子沒來就沒意義了。看到藤花殿頓時興致全失的樣子,近侍戰戰兢兢打量周圍的氣氛。
「那個……所以我會怎麼樣呢?」
那副德行實在太窩囊了,大紫禦前「呼」地吐了一口氣。
「你是皇太子的正式使者,而且又未成年還沒戴冠。傳達上疏忽之罪,在於皇太子,而不是你。本宮總不能體罰一個未成年的小孩吧。你就跟皇太子說,讓他欠個人情吧。」
一直緊張到全身僵硬的少年,終於撫胸鬆了一口氣。侍女們知道原委以後,也開始覺得太過懲罰他就太可憐了,因此也沒再多說。
「感謝皇後殿下。給大家添了很多麻煩,對不起。」
近侍少年再度誠懇地磕頭後,和澄尾一起退出了櫻花宮。
「不過話說回來,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啊。」
卯古歧嘟噥了一句,回頭看到阿榭碧依然僵在那裏,沉沉地歎了一口氣。
「我是盡可能不想讓您知道的……不過事到如今也沒辦法了。」
剛才近侍在的時候,不發一語僵在那裏的阿榭碧,帶著膽怯的眼神,抬頭看卯古歧。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馬會變成人?人又變成馬?你說大家都是八咫烏,究竟是什麼意思?」
「公主。」卯古歧臉色凝重地開口說:「馬原本也和我們一樣,都是八咫烏一族。」
「啊?」
「貴族,能夠一生都不變成烏鴉,但大多數的一般人無法這樣。無法像山內眾或藤宮連那樣,有事的時候變成烏鴉戰鬥的人,就必須當作『馬』來工作。所以在羞辱低賤之輩時,才會稱他們是馬。」
這太令人驚愕了。阿榭碧一直以為馬是馬,八咫烏是八咫烏。
「不會吧!可是要怎樣才能變成烏鴉呢?」
「你也可以啊,隻要你想的話,應該也能變成烏鴉。」
過來說這句話的是濱木綿。阿榭碧愣愣地仰頭看著她,她輕輕按著阿榭碧的肩。
「你知道我們為什麼是卵生的?當然因為我們不是四腳獸,而是鳥類的親族。」
所以,被委任養育宮烏小孩的人叫做「羽母」。羽母代替生母,用她的羽毛孵卵,故得此名。
「這種事,我……我完全……完全不知道……」
「這也難怪,因為貴族都不想承認自己有烏鴉的屬性。想隱瞞也是可以理解的。」
濱木綿看著果然若失、靜默不語的阿榭碧,聳聳肩又說:
「看來你好像搞錯了。原本位居八咫烏頂點的金烏本身,就不是代表族長的名字。因為照理說,應該成為族長的金烏沒有出生,所以代理者就被稱為金烏罷了。其實,當今陛下的正式稱號應該是『金烏代』。」
阿榭碧陷入一片混亂。照理說應該成為族長的金烏?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濱木綿輕笑兩聲,開口回答這個問題。
「金烏並不是八咫烏,本來是完全另一種生物。至少,前代的金烏代是如此相信的。」
「完全另一種生物?」
「八咫烏本來是太陽的眷屬。太陽下山後就失去變身的能力,隻能茫然以鳥形過夜,視力通常也會變得很差。但是,唯獨金烏不受影響,夜晚也能自由飛翔。根據文獻記載,「金烏」確實幾代才會出現一個,誕生在宗家。這時,縱使親生母親是側室,也不管上麵還有幾個哥哥,都規定由金烏繼承族長寶座。但是,真正的金烏已經很久沒有誕生,大家也認為不會再有了。直到當今的皇太子誕生為止。」
「那麼,當今的皇太子由皇兄讓位給他的原因是……」
「因為,當今皇太子才是『真正的金烏』。」濱木綿回答。
「連這種事都不知道,居然還想當皇太子之妻啊,阿榭碧公主。」
忽然傳來的冰冷聲音,使得阿榭碧驚愕地抬起頭。
「真赭薄公主……」
「基本上,宮烏是宮烏,山烏是山烏。身為宮烏卻連這個都無法區別,本身就有問題。」
真赭薄不曉得哪裏不高興,說起話來夾槍帶棍。阿榭碧對她的態度感到不解,提心吊膽地反駁:
「可是,『馬』原本不也和我們一樣……」
「一旦變成鳥形,當然就跟我們不一樣了!」
真赭薄氣急敗壞,眉頭緊皺,粗聲粗氣地繼續說。
「這種常識,是宮烏最基本的教養!恕我失禮,阿榭碧公主,你的程度低到令人瞠目結舌,根本配不上皇太子!」
「秋殿公主。」
白珠語帶責備地出聲,眼神冷到令人打顫。
「——你說得有點太過分吧?」
「不,白珠公主。秋殿公主說得對。這真的就像『烏太夫』啊。」
茶花嗤之以鼻地走過來說。阿榭碧更加困惑了。
「烏太夫是什麼呀?」
「隻是以前的故事啦。」
濱木綿靜靜地瞪著茶花和真赭薄,豎起手指,指向天花板。
「你看,上麵有繪圖吧?畫的是建造櫻花宮的由來。」
「由來……是嗎?」
「那是很久以前,還沒建造櫻花宮以前的事。有位沒落的高貴公主,撿到一隻受傷的烏鴉,將它帶回去療傷。烏鴉複原以後,為了報答救命之恩,問公主想要什麼?結果公主說,她曾見過一次皇太子,希望能再見他一次。於是,烏鴉趁著公主在沐浴時,叼走她的衣服,故意飛過皇太子麵前。皇太子覺得很奇怪,便追著烏鴉而去,看見了正在擦拭頭發的公主。皇太子對公主一見鍾情,當場就向公主求婚。
「但是,看到為了婚禮而梳妝打扮的公主,烏鴉立刻忘記公主的救命之恩,後悔讓她和皇太子結婚,處心積慮要破壞這段自己促成的姻緣。
「於是烏鴉化身為美麗的公主誘惑皇太子,挑撥兩人的感情,想讓皇太子討厭公主。但皇太子深愛公主,看都不看烏鴉化身的公主。而打從心底愛著皇太子的公主也是,無論烏鴉怎麼跟她說皇太子的壞話,她都不相信。
「結果,烏鴉抓了公主想要逃走,被皇太子綁住翅膀,從山崖上扔下去。後來在這個崖上為公主建造的宮殿,就是這座櫻花宮。」
「原、原來是這樣啊。」
「而『烏太夫』指的是這隻烏鴉化身公主時的稱呼。在庶民之間,甚至將這個故事改編成戲劇,是相當出名的古典作品喲。」
真赭薄像是看到什麼髒東西似的,美麗的臉蛋扭曲得很醜陋,用扇子掩著嘴。
「反正你一定不知道,我就告訴你吧。烏太夫雖然把外表裝扮得很漂亮,但因為沒有宮烏的資質,接二連三露出了馬腳,回答皇太子的問題亂答一通,笑死人了,簡直像在演什麼滑稽劇,成了眾人的笑柄呢!」
真赭薄說話時,茶花走到阿榭碧的正對麵。等到真赭薄說完後,茶花咬牙切齒地大放厥詞:
「隻是稍微懂點音樂,反正就和烏太夫一樣啦!皇太子根本不會理你,你在神氣什麼呀!我看你也去看一次《烏太夫》好了。看了戲以後,你就會知道自己有幾兩重!」
緊接著響起「啪!」的一聲,卯古歧狠狠地打掉茶花的扇子。茶花看到扇子從肥胖的手中猛烈掉落,瞪大雙眼、齜牙咧嘴地說:
「你幹什麼?!」
「我才要問你呢!居然敢說這種話!向我的公主道歉!」
「鄉巴佬進城,竟敢和白珠公主競爭,根本是你們的錯!你不知道大紫禦前說過,登殿者裏麵有烏太夫嗎?我隻是把皇後殿下心裏想的話說出來!我什麼都沒說錯!」
「你們兩人都冷靜下來。」
眼見兩人就要打起來了,菊野介入勸架。
「大紫禦前,好像有話要說喲。」
濱木綿一臉受不了地如此一說,茶花和卯古歧霎時回過神來,慌忙窺視上座的情況,隻見扇影緩緩搖動。
「——比起戲劇《烏太夫》,你們演得更精采啊。」
大紫禦前語中帶笑地如此一說,兩人的臉都紅起來了。尤其是茶花,無法忍受在大紫禦前的麵前丟臉。
「請恕奴婢回嘴!」
「你還敢回嘴啊,茶花。這種低級的鬥爭,別把本宮的名諱搬出來。」
茶花被罵得啞口無言。
「本宮可是從來沒說過,烏太夫是阿榭碧。烏太夫說不定是你的主子,你竟然能夠天真到這種地步。」
茶花頓時愣住了,目瞪口呆地凝視大紫禦前。
「您說什麼?」
「同樣的話別讓我說第二次。你仔細想想個中含意吧。」
大紫禦前語畢立刻起身,就這樣無聲無息返回藤花宮。
「請、請等一下,大紫禦前!」
「皇後殿下!」
即便茶花慌忙地請求留步,但大紫禦前頭也不回地走了。正當大家麵麵相覷之際,這才發現有人不見了。
「……阿榭碧公主?阿榭碧公主在哪裏?」
卯古歧焦急地如此一問,濱木綿麵無表情、用下顎指向春殿的方向。
「你們剛開始吵起來的時候,她就走了。真可憐。」
「——無論如何,真赭薄和茶花應該謝罪。」
之前一直默默無語的藤波,語帶憤怒靜靜地說。茶花這才驚覺惹惱了櫻花宮的主人內親王,頓時臉色慘白。但是,真赭薄依然繃著臉不發一語,似乎不打算做任何回答。
阿榭碧一個人回到春殿後,進入寢室,整個人便癱軟在地。
雙腳完全無法使力。
阿榭碧知道自己有所不足,但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也能變成烏鴉。當這一點被拿出來嘲笑時,她對這個自己的常識完全派不上用場的世界,感到無比恐懼。
自己真的能變成烏鴉嗎?阿榭碧凝視擦拭淚水的手,反複地握緊、張開,還是不知道如何變成烏鴉,甚至覺得這一切都是為了嘲笑她不學無術所捏造的謊言。
「烏太夫……」
——真赭薄和茶花說的話,依然強烈盤旋在耳際。
「公主!」
隨著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卯古歧和侍女們回來了。看到阿榭碧淚流滿麵,卯古歧心碎地喊了一聲公主。
「公主,別為茶花說的話難過,那些都是無稽之談。」
看到卯古歧憂心忡忡,阿榭碧報以虛弱的微笑。
「……卯古歧,早桃。我想……告假返鄉。」
沒生病竟要告假返鄉,這等同辭退入宮。「您說什麼?」卯古歧大驚失色,坐到阿榭碧的麵前來。
「現在時機正好,不是嗎?我來到櫻花宮,也度過快樂的女兒節和端午節了。更何況,我是不可能被選上的,繼續留在這裏也沒用。」
「您怎麼可以這麼說!這種事老爺當然不會答應,藤波公主也不會允許。即便您對皇太子殿下再沒有興趣,也絕對不能在這時放棄!」
麵對卯古歧的連番指責,阿榭碧轉頭看著腳邊.
「我並不是沒興趣,隻是……」
「隻是什麼?」
「皇太子不可能把我這種人放在心上。」
阿榭碧一副快要香消玉殯的口氣,露出可憐的神情。卯古歧見狀,察覺到自己的失言,驚訝地瞪大眼睛。
「公主,難道您……」
聽到卯古歧急切地詢問,阿榭碧抬起頭來,露出不自然的笑容。
「不要緊的,卯古歧,別擔心。也許隻是我單純會錯意啦!畢竟我根本沒正式見過皇太子。」
「啊,好丟臉哦。」阿榭碧羞得捧著臉頰,繼續說:「明明隻是以前湊巧看過他而已,我卻認為或許是命中注定的緣分。因為那時候,他看起來甚至在對我笑。」
「不過,這樣就好了。」阿榭碧猶如在說服自己般地低喃。「我竟然還妄想,要是能再見到他,一定要把自己的心情告訴他。真是太可笑了。」
阿榭碧露出一抹苦笑,繼續說:
「明知皇太子根本不會看上我……」
「公主……」卯古歧的喚聲,傳不到阿榭碧耳裏。
「是我自己搞錯了。」
「公主。」
「所以,這樣就好了啦。」
「阿榭碧公主!」
「我才沒有喜歡他呢……」
阿榭碧擠出笑容,回頭看卯古歧。但卯古歧卻看到她滿臉淚水。直到阿榭碧看到她心疼的眼光,才察覺到自己哭了,頓時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哎呀?」
「……公主,都怪我不好。我竟然一直沒有察覺到您的心情……不要緊的,我們都明白了……請您不用再強顏歡笑。」
卯古歧的溫柔話語,使得阿榭碧清澈明亮的瞳眸淌出了淚珠。她當場崩潰,不停地掩麵痛哭。
阿榭碧回神後,發現房裏一片幽暗。卯古歧早已不在這裏。可能是看到自己哭累睡著了,不忍吵醒吧。頭很痛,阿榭碧揉著頭站起身時,一件披蓋在身上的和服忽然滑落了。
這是一件紫色、用絲綢做的上好和服。散發出的高雅香氣,和大紫禦前的香氣很像。當阿榭碧心想這應該是藤波的衣物,突然看到眼前的寫字桌上,放著以前沒有的東西。那是一支散發著清爽香氣的橘子樹枝,枝頭開著白色的花,枝身係著一封信。輕輕解下攤開一看,在流利的筆跡中發現自己的名字,阿榭碧知道這是寫給自己的信。
「『別重蹈母親大人的覆轍,請一定要堅強』?」
這是什麼意思?
信裏沒寫寄信人的名字。取而代之,多留了一行「因為浮雲沒了,工作變輕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