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2章 夏(2 / 3)

如此揣想之際,除了死心之外,確實也湧現一股閃耀悸動的情愫。那是阿榭碧過去未曾感受過的,一種不知名的喜悅。長年來在東家別邸過著遠離塵世的生活,從未品嚐過這種喜悅。盡管她不斷地告訴自己,不可能、這是不可能的事,但這種甜蜜的滋味依然在心中擴散。

驀地,腦海裏閃現以前見過的皇太子笑容。憶起當時的情景,心情自然地高亢起來,那真是個美麗的笑容。坦白說,那時候,自己……

「公主,藤波公主駕到。」

卯古歧如此一說,阿榭碧驚愕地抬起頭來,看到穿著深紫色汗衫的藤波坐在上座。藤波環顧眾人之後,別有含意地微微一笑。

「距離皇兄到來還有一點時間,趁這段空檔,我想請某人做一件事。」

公主殿下這番突如其來的發言,使得侍女們好奇地凝望上座。確定所有人都專注在聽自己說話後,藤波將視線投向阿榭碧。

「春殿公主,我想聽你彈琴。」

居然是……!侍女們驚呼連連。

「春殿公主?」

「會不會是和秋殿公主搞錯了?」

不少人聽到這句話,不以為然地嗤之以鼻。阿榭碧焦急地喚了一聲「藤波公主」,但藤波根本不想聽。

「不,無論如何,我都要請春殿公主彈琴。我已經決定了。」

「琴已經準備好了!」

這個情緒激動的聲音,是來自卯古歧。阿榭碧瞪大眼睛暗忖:「什麼時候準備好的?」仔細一瞧,卯古歧的後麵確實已經備妥「浮雲」。以菖蒲花為背景,阿榭碧被半強迫地坐在琴的前麵。真赭薄看到毛毯上放的大琴,震驚地說:

「以前從未看過這張琴,不是和琴,也不是古箏。」

「是的,都不是。這張琴叫做長琴,是東家固有的東西,所以有點罕見。」

阿榭碧放棄掙紮,戰戰兢兢開始調音。在此之際,卯古歧代替阿榭碧,向大家說明長琴的緣由。

「這是一種同時使用弦柱及按弦決定音程的樂器,結構相當複雜,當然彈奏也很困難。能把這種琴彈好的人,在東家也不多喲。」

話雖這麼說……

阿榭碧快速調著琴弦,歎了一口氣暗忖「其實也沒那麼難」。卯古歧那樣誇讚阿榭碧,她雖然很高興,但說得太誇張,豈不是又要被人笑話?阿榭碧揮別暗沉的心情,重新振作,毅然麵對心愛的樂器。無論如何,絕對不能以亂糟糟的心情麵對樂器。

侍女們以冷嘲熱諷的眼神看著阿榭碧,宛如在訕笑:「那就讓我們見識一下你的本事吧。」

仿如想躲掉這種冷不防的失禮目光,阿榭碧輕輕閉上雙眼。

——全場一片靜默。

唯有啪噠啪噠的扇子聲。

不,還有宛如唱歌的小鳥啼聲,以及流水嘩啦嘩啦流過菖蒲花和小石子的聲音。

也有吹動鮮嫩欲滴的綠葉的風聲。

好。阿榭碧倏地睜開雙眼,獨自點點頭。

當阿榭碧終於垂下眼瞼的下一個瞬間,全場的氣氛變了。

為何會變成這樣,自己也不清楚。隻是,當阿榭碧將意識轉向長琴時,真赭薄的視線很自然地盯著阿榭碧。

阿榭碧的琴聲剛開始很安靜,無憂無愁,旋律沉穩悠緩。雖是沒聽過的曲子,但悠緩樸素的音色聽起來很舒服,令人有種懷念的感覺。

周圍的侍女們顯得一臉掃興,仿佛在說:「咦?想不到會彈奏樂器啊。」但這種表情也沒能持續很久。

這首讓人感覺到舒爽初夏薰風的曲子,慢慢地,使得全場的氣氛變得柔和且優美。正當覺得被薰風徐徐地圍繞時——

樂曲的調子變了。

和剛才截然不同,雖然旋律變快了,但沒有失去悠緩之色,變成輕快柔和流暢的曲調。不知不覺中,真赭薄感到一陣暈眩。若隻有半吊子的本事,雖然絕非不可能,但也很難彈出這種音色。即便能彈,音色終究也會因技巧不到位而落得倉促急躁。真赭薄瞬間領悟到,這是自己彈不出來的高難度曲子。但阿榭碧彈得輕鬆自然,絲毫沒有拚命勉強的感覺。不僅如此,她那十根手指宛如各有意誌的生命體,但操控著手指的阿榭碧顯得遊刃有餘。

從她優遊自在、開心彈奏的整體來看,可以感受到迎接夏天的喜悅。

令人想起清澈的山中湧泉。阿榭碧的手指一根根撥彈琴弦時,甚至讓人產生一種錯覺,猶如看到冰冷、如玉般透明的水,不斷湧現出來。

閃亮的水滴,反射著夏日陽光。

水嫩璀璨、柔軟的新綠葉子,仿佛在舒張身體,發出喜悅的聲音。

看著宛如體內發出光芒的阿榭碧,真赭薄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

這種從未有過的心情,真赭薄剛開始並不知道就是嫉妒。但是,和演奏完畢、抬起頭的阿榭碧四目相交之際,當她對自己嫣然一笑時,真赭薄才驚覺,自己看她看到入迷了!頓時愕然一驚。

「太棒了!」

藤波天真無邪的讚美聲,使得侍女們從夢中醒來似的,不斷地眨眼睛。春殿的人個個都打從心裏開心起來,報以熱烈掌聲。卯古歧則是擺出一臉「怎麼樣,沒錯吧,就說很厲害」的表情,看著這邊。

冬殿白珠一行人,也驚訝得整個愣住了。

秋殿的侍女們則是一片嘩然,仿佛在說難以相信眼前看到的事,而真赭薄依然不發一語,凝望著阿榭碧。

「哎呀,絕世的美貌,竟然擺出這種臉。」

聽到這句直言不諱又帶著嘲諷的話,真赭薄回頭一看,濱木綿已經逼近身邊。看到那張滿不在乎的臉,真赭薄忿忿地咬著嘴唇。

「……看來,你是早就知道了?」

「這有什麼好知不知道的。東家精通音樂的高手很多,是眾所皆知的事吧。怎麼?你現在才知道啊?」

濱木綿半是傻眼地繼續說:

「膚淺的言行舉止,到頭來隻會自曝其短,這下你總該懂了吧。不過,這也可以算是很好的學習吧?」

「不用你多管閑事。」

但阿榭碧本人,並沒有露出得意洋洋的樣子,隻是笑咪咪在和藤波說話。那種毫不做作的樣子也令真赭薄感到痛恨。但真赭薄更無法原諒的是,有這種心情的自己。

後來,儀式順利開始,終於到了等候「皇太子殿下駕到」的通報聲響起的時段了。什麼時候會來呢?什麼時候會來呢?如此心急如焚地等著,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慢。

但是,所有侍女都打完招呼,供奉祭品給山神的儀式也結束了,而皇太子依然遲遲沒來。這已經很明顯不是多心,皇太子殿下確實過了既定時間卻還沒來。等得心煩氣躁的侍女們,剛開始很氣皇太子居然遲到。但隨著時間經過,氣憤之色逐漸轉為困惑。

太奇怪了。

皇太子殿下,沒來。

侍女們低低切切地交頭接耳。禦簾的後方,藤波想必也很著急。

但是,所有儀式都結束後,到了再度上酒菜時,皇太子依然沒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語帶困惑地說出這話的人是離開濱木綿身邊、來到阿榭碧她們這裏的早桃。

「皇太子不是會無端缺席儀式的人。」

「會不會是,皇太子出了什麼事?」

早桃不懂卯古歧這句話的意思,但臉色顯得不太好。

「其實,我聽到有點怪怪的事情……」

「怪怪的事?」

阿榭碧對皇太子沒來一事,感到難以言喻的忐忑。早桃輕輕點頭,看著阿榭碧說:

「我們這些原本屬於宗家的侍女,被派去服侍四家公主以後,偶爾也會聚集在藤花殿喝茶聊天。結果前些時候,有個留在宗家服侍的女孩說,她聽到大紫禦前說了一件事。」

「大紫禦前……說了什麼?」

「這次的登殿,好像有『烏太夫』混進來。」

——烏太夫?

阿榭碧聽不懂,像鸚鵡般複誦一次;但相對的,卯古歧卻沉沉地歎了一口氣。

「這次的登殿有『烏太夫』?大紫禦前是這麼說的?」

卯古歧睜大雙眼,嘴唇發抖的樣子很不尋常。當阿榭碧想反問「烏太夫」究竟是什麼之際,忽然「啪擦」一聲,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音。往音源的方向回頭一看,涼台對麵的山崖上,一棵宛如覆蓋著巨岩生長的樹,不自然地搖晃著。

「是誰!有人在那裏嗎?」

卯古歧嚴厲地問,但當她要叫人來的時候……

嘎!一聲猶如尖叫般的嗚叫聲,驚異地響徹涼台。侍女驚訝地紛紛起身時,樹枝裏飛出一個烏黑的影子。這個黑影大到和人一樣大,瞬間大量的羽毛飄舞而下,降落在阿榭碧她們的眼前。

當它平安降落在菖蒲花上,早桃確認這是一隻大烏鴉後,發出了驚人的尖叫聲。

接下來的事,隻發生在轉眼間。周遭侍女怒聲四起,頓時形成天翻地覆的大騷動。阿榭碧和早桃縮在一起,隻見宗家的侍女一個個跳了出來。

「有歹徒!」

「快叫山內眾來!」

侍女們粗暴地脫掉和服後,個個變成了黑衣裝,也不在乎弄髒腳,追著入侵者而去。

「公主,請退下!」

阿榭碧見宗家的侍女霎時變了樣,整個人愣住了。卯古歧挺身出來保護她,這才回過神來。

「卯古歧,可是……」

「您不用擔心這些宗家侍女!她們叫做『藤宮連』,保護公主是她們的職責。」

隔著卯古歧的肩,阿榭碧看到大烏鴉從水裏出來後,穿越藤宮連的手,以意想不到的敏捷身手飛逃而去。一名藤宮連火速追了上去,奮力往地上踹。

但大烏鴉已經飛走了。正當阿榭碧納悶藤宮連要采取什麼行動之際,隻見穿著黑色單衣的侍女,身體猶如麥芽糖人偶般,軟綿無力地彎曲變形。

——這一瞬間,究竟出了什麼事?冗全摸不著頭緒。

但就在目瞪口呆的阿榭碧麵前,原本是侍女的藤宮連,轉眼間變成了烏鴉,而且也是三隻腳的大烏鴉。宗家的侍女們,就這樣一個一個變成烏鴉,飛去追捕入侵者。

這絕對不是眼睛的錯覺。

剛才,侍女確實變成了,烏鴉。

這個衝擊太大了,阿榭碧嚇得當場癱軟倒地。烏鴉們拍動黑色翅膀,降落在一動也不動的阿榭碧周圍。黑色羽毛滿天飛舞。

「公主!您不要緊吧?」

「卯古歧!那個、那是什麼……?為什麼侍女,變成了馬?」

阿榭碧渾身顫抖,靠在卯古歧身上。

「請您先冷靜下來。沒事的,那個也是——那個也是,和我們一樣,是八咫烏。」

「……你說什麼?」

樹林那邊的天空,五隻大烏鴉此刻也奮力在進行空戰。入侵的烏鴉比追兵小,因此隻能拚命逃竄。就這樣愣愣地眺望之際,忽然有比藤宮連化身的烏鴉更大的烏鴉,飛進來加入戰局。

「山內眾來了。已經不要緊了喲,公主。」

原本以為,一定會被稱為山內眾的烏鴉追殺痛宰的入侵者,看起來卻像是它自己飛向山內眾。然後藤宮連的烏鴉,趁它的動作變遲鈍之際,一起飛了過去。

淒慘的悲鳴聲,連阿榭碧她們都得聽得到。

藤宮連帶著終於死心的烏鴉,回到阿榭碧她們這裏來。這會兒從烏鴉變回了人形。藤宮連以人的形態,押著入侵的烏鴉。被逮捕的入侵者,身體果然很小,被藤宮連狠狠地壓製在地,光滑的嘴喙一半浸在水裏。

「公主們,有沒有受傷?」

「辛苦了。大家都平安無事。」

回答的是濱木綿。別家的侍女都把自家的公主遮掩起來,唯有濱木綿一人,毫不慌張地站在那裏。

「所以呢?為何沒把這家夥交給山內眾?」

「因為它入侵櫻花宮。管轄這裏的不是山內眾,而是藤宮連。」

「就算是這樣,把已經判斷有危險的家夥,特地帶到櫻花宮來,我認為沒這個必要。」

「您說得是。」藤宮連很幹脆地點頭。「但是,我們判斷它沒有危險。」

「怎麼說?」

「剛才來的山內眾說,這個人應該是皇太子殿下的近侍。」

在遠處旁觀的侍女們大驚失色,一起看向烏鴉。

「這怎麼可能——皇太子殿下的近身侍衛,竟然露出烏鴉的姿態!」

濱木綿依舊沉默,定定地看著烏鴉。不久,她語帶歎息地開口說:

「總之先放它自由吧,不然這樣會死掉的。」

看到嘴喙從水中噗噗噗地冒出水泡,瀧本一臉不悅地噘著嘴。

「……夏殿公主所言甚是。放了它吧。但是,它敢亂來的話立刻抓起來!」

瀧本心不甘情不願地下令後,押著入侵者的藤宮連彼此交換眼神,緩緩地鬆手了。被水浸得濕漉漉的烏鴉,拍了拍翅膀甩水,一雙圓圓的大眼睛看向濱木綿。發出「嘎啊」的一聲,宛如在感謝之際,事情發生了。

一雙翅膀啪啪作響,然後開始變形了。眼看著翅膀愈張愈大,轉瞬間隻見甩動黑袖,變成了人的手臂。黑色嘴喙漸漸縮回去,頭部後麵的羽毛變成蓬鬆的頭發,原本被黑色羽毛覆蓋的臉龐,變成了健康的膚色。

三隻腳的大烏鴉變成穿黑色和服的少年,過程隻有短短幾秒鍾。

「夏殿公主,感謝您救了我一命。」

還殘留天真稚氣的少年,搔著亂糟糟的頭發說。但瀧本毫不留情地甩了他一巴掌。

「你這個蠢蛋!居然在高貴的公主麵前以鳥形現身,而且還讓人看到你的變身,這實在是太荒唐了!」

「對、對不起!」

看著少年慌忙伏地道歉,判斷已經沒有危險的侍女們開始集結過來。

「你真的是皇太子的近侍?」

「會不會是搞錯了啊?」

侍女們以冷峻的眼光,盯著剛才還是烏鴉形態的少年。在赤裸裸的蔑視下,近侍顯得愈來愈退縮。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

藤花殿的大廳中央,被公主們所在的禦簾團團圍住的正中央,山內眾的青年磕頭道歉。在他的旁邊是剛才的近侍,他一把揪住近侍的後腦,用力把他的額頭抵在地板上。

「你是山內眾的澄尾是吧?」

在上座靜靜地說話的是,被藤花宮緊急叫來的大紫禦前。

「雖然你還未成年,但進入除了藤花殿以外,男子禁止進入的櫻花宮,這可是重罪。你不可能不知道會受到嚴懲,為什麼還這麼做?」

接到近侍擅自入侵的消息,從山內眾被叫來的澄尾,是個膚色黝黑的男子,身材在近衛隊略偏矮小,但有著武人的銳利眼神。聽完大紫禦前的問話,他先點頭應了一聲「是」,然後毫不畏縮地開始說明來龍去脈。

「首先,請皇後殿下明察,這位近侍並無惡意。這對櫻花宮和皇太子殿下雙方而言,隻是運氣不好的事故。」

「事故?」

「是的。接下來由這位近侍自己說明吧。」

聽到澄尾這句話,點頭應了一聲「是」的近侍,以侍奉皇太子的侍仆而言,算是長得不怎麼好看的少年。由於對於突發狀況感到困惑不已,顯得緊張怯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