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好把燭台放下,不理那麼多,用叉把麵條叉起來塞進口裏。
“你為什麼會住在男童院裏?”我一邊吃一邊問大熊。
“我爸爸是院長。”他說。
“那麼,你是在男童院長大的嘍?”
大熊點點頭。
“但是,他們不都是問題少年嗎?”我問他。
“他們本質並不壞。”他說。
“那麼,你在院裏是不是有很多朋友?”
“院童不會在院裏一直住下去的,跟我最要好的那幾個已經離開了。他們有的繼續讀書,有的在理發店當學徒。”
“就是那個山雞箭豬嗎?”
“山雞箭豬!”他怔了怔。
“幫你做頭發的那個,他的頭發不是一根根豎起來嗎?”我用手在頭上比著。
“呃,他叫阿朱,姓朱的朱。”大熊低著頭,一邊吃麵一邊說。
我悄悄望著他,突然明白大熊為什麼那麼重視朋友,甚至願意為朋友吃虧。他的成長跟別人不一樣。院長的兒子跟院童要成為朋友,大家都要掏出心窩才可以吧?
“你是獨生子吧?”我問他。
“你怎麼知道?”
“我能夠嗅出那種氣味來。”我說。
“什麼氣味?”大熊好奇地望著我。
“秘密。”我眨了眨眼睛說。
與其說是秘密,倒不如說,那個也是我的願望。十六歲的愛情,都會在對方身上努力找出共通點,把小小一個共通點放大、放大,再放大,直到無限大,然後興奮地跟對方說:“我們多麼相似!”仿佛這個世界上沒有別的獨生子似的。
“你也是獨生兒嗎?”大熊問我。
“本來不是。”我說。
“什麼叫本來不是!”他怔了一下。
“我原本是雙胞胎,有一個比我早七分鍾出生的姊姊,但她出生不久就夭折了。我常常想,要是她沒死,這個世界上便有兩個我,長得一模一樣,她可以代替我去上學和考試。但是,長大之後,我們會過著不一樣的人生,大家喜歡的男生也許不一樣。我有時覺得,她好像還在我身邊,並沒有死。她甚至會跟我聊天。”我告訴大熊。
大熊很同情地看著我,不知道說些什麼安慰的話才好。
我咯咯地笑了起來,說:
“騙你的!”
受騙的他露出尷尬的神情。他真的太容易相信別人了。
“我跟你一樣,是獨生孩子,所以我能夠嗅出誰是同類。至於怎樣嗅出來,可是我的秘密。”我朝他笑笑說。
我擁抱著那個“秘密”,把麵前那盤“古墓飛屍”吃光。第一次約會的女孩,實在不該吃這麼多。
從“古墓”出來,星星已經在頭頂了。我肚子撐得飽飽的,嘴唇給紅莓汁染得紅彤彤。大熊的嘴唇卻是黑色的,都是墨魚汁的緣故。
我在點點星光下讀著手裏的兩張優惠券,一邊走一邊說:
“真好,還送集團旗下另一家餐廳的優惠券呢,我們明天去這一家試試吧。”
我轉頭跟大熊揮揮手,說:
“明天記著準時在小公園見,再見了。”
“呃,你還沒給我提示。”他追著我問。
“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雞呢?”我說。
他等著我說下去。當他發覺我嘴巴沒動,他失望地問我:
“這就是提示?”
我點了兩下頭,甩著手裏的布包,跟他說:
“明天見。”
他苦惱地杵在星光下。
等我上了車,我才發現他的羊毛衫還穿在我身上。我把衫腳翻過來,看見左邊縫了一條深藍色的小布條,上麵用灰線縫上品牌的名字,是我們學生常用的便宜的進口貨。我突然想到了一些什麼。
那天晚上,我把大熊的羊毛衫從裏麵翻出來,拿出針線,徹夜用一根紅線小心翼翼地在小布條的背後繡上我的英文名字的第一個字母“W”。這樣,大熊整個冬天,甚至明年和後年的冬天,都會穿著有我名字的羊毛衫,這一切會神不知鬼不覺。我不用灰線或藍線而用紅線,是故意給大熊留下一點線索。也許有一天,他會無意中發現布條上的紅色“W”字,會想起我,然後既感動又慚愧地說:
“原來鄭維妮這麼喜歡我,我熊大平這個豬頭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