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哭泣本身就是對傷心的一種治療,在我的懷裏哭了很久,梅花鹿開始平靜下來。我們沿著這個城市的一條著名的河流緩緩而行,梅花鹿冰涼的手握在我的手心裏漸漸變暖。晚風送來她淡淡的發香。我又有些心旌神搖。我們不再說那場已成往事的愛,在說一些有趣的電影台詞:你以為我不好看就沒有感情嗎?如果上帝賦於我美貌和財富,我也會讓你離不開我,就像我現在離不開你一樣……簡愛與羅徹斯特的對白被我演繹得妙趣橫生。
梅花鹿倒退著朝我笑,這一刹那,她覺得我是沒有年齡的,我成了一個大男孩。她在心裏說,別人隻知道他能寫一手好文章,卻不知道他的人有多麼生動。感謝上帝,把眼前這個男人這麼可愛的一麵悄然地帶給我一個人欣賞,而且是在如此寂寞的日子。梅花鹿還讀過我寫的散文集,其中許多篇章都能隨口背出來。我很得意,但梅花鹿說,我讀得那麼仔細隻是為了打探你的秘密。我就笑。我多半是清醒的,我知道像這樣的時光不能夠維持多久,這世上有些情緣是規定在一個很小的範圍裏的,眼下的幸福是我偷來的,是一段沒有前途的感情,我隨時準備著梅花鹿把我推回原來的生活軌道,或者主動撤出來。
但有時候人就是這麼軟弱和盲目,明知此路不通,卻還是向前走著,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讓我對生命中的每天都很在意,我對生命已經不是像從前那樣以年來計算了,而是以天來計算,我感到屬於自己的光陰不過是一萬個日出日落而已。這樣的緊迫感梅花鹿是不可能有的,她對人生的期待是充滿蒙朧的詩意的,回頭皆幻景的人生蒼涼,她還不能真正體味,經曆一次分手算不得那種血淋淋的拋棄,更何況她根本沒有獨自麵對。是我有意在梅花鹿最難對付的時候轉移了她的情感焦慮。我有時也在凝視自己對梅花鹿的情感,那裏麵有多少真心,有多少真意,有多少憐愛,有多少投石問路,有多少青春末路裏的急切和迷惘,有多少可以讓我生出不管不顧的勇氣……抑或隻是因為生活裏的一些變故,我的心也無助寂寞!我也弄不明白不想弄明白。有時候感情與時間一樣是不能定睛看的。定睛看會看出許多傷痕迷惘不堪。
那段日子每天晚上八點時,我都給梅花鹿發一條信息。那個時間是我進入寫作前最無助的時刻。發出信息的內容千變萬化的,那稱呼是隨著心情變化的。梅花鹿是每發必回。碰上梅花鹿正是寂寞閨中會有幾個來回才罷。那信息常能帶給梅花鹿一些意想不到的衝擊。我的積極向上的人生態度和事業心無疑也讓梅花鹿感到了我作為一個男人的品位。而梅花鹿的青春朝氣,又讓我內心能夠獲得一種生命的滋潤。最主要的是我與梅花鹿溝通起來沒有一點障礙,仿佛我們是兩個同齡人。因為編那本老照片的書,我們還有共同的事業。
有一個夜晚,我發出的信息久久不見回。再發,還是不回。再發就發現機子關了,信息發送暫緩。直到第二天早晨打開手機才有信息來,是梅花鹿昨天午夜發的。我知道那是她與朋友們從歌廳茶樓回來後發的。但我從來不問也不想問,我想我是沒有資格問的。我知道請她去的人對梅花鹿的工作和生活都是能夠構成影響的人,是梅花鹿人生路上關鍵處幫過她拉過她的人。與那些人相比我是一個後來者,是一個並不重要的角色。還有,就是梅花鹿的一些同齡人了,她與他們的相處是可以讓陽光照耀的,她這樣的年齡是迷戀著燈紅酒綠的色彩的。
這樣蒼白的日子會持續幾天,我便不發信息了。我想如果我對梅花鹿的這份牽掛含著愛,那麼能夠證明愛的隻有自由。不能讓自已喜歡或愛的人感到不自由。有一個白天我與梅花鹿去了這個城市最偏的一個公園,我們牽著手漫山跑,站到山巔鳥瞰這個城市,我們有說不完的話,在這個決不會碰到熟人的山林裏,我們像一對情人那樣。曠山荒郊我領著梅花鹿找鄉野茅房的情景讓我覺得可笑而有趣。我真希望時間從那一刻凝固。人感到活得有滋味時總這樣渴望著。那個晚上當我進入自己的書房寫作時,總是浮現白天與梅花鹿在一起的情景。我發給梅花鹿一個信息:此刻我靜靜地坐在沙發裏想你!但是沒有回信。再發,手機又關了。我突然心裏無比酸楚。給梅花鹿發出這樣一條信息:安鹿(我不想再叫她的網名梅花鹿)今夜我有多少沉醉,就有多少清醒;有多少熱望,就有多少感傷!
我開始靜下心來,繼續寫我的長篇《我的路有多遠》,離出版合同截稿的最後期限,已沒有多少時間了,我得抓緊。這時候妻子推開門說:明天下午你到女兒學校開家長會,我要給一批人體檢。我點點頭,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有好久了,我覺得自己是這個家中多餘的人,妻子連晚上都是喜歡與女兒睡一張床的,她們的笑聲偶爾傳進我的書房來,我聽著聽著就會有寂寞感升上心來。人們都說四十不惑,為什麼我總是困惑,感情的事業的我都理不清看不透。但在同事的眼中我是一個成熟持重富有生活情趣的人,梅花鹿那茬人見麵總是畢恭畢敬喊聲:老師!
老曆的年開始悄悄逼近了。雪花點綴一樣地從這個城市的上空輕描淡寫地飛舞,下多久也不能給這個城市穿上銀裝。梅花鹿要回北方老家過年了。我們說好臨別的那個晚上要見一麵的。而且梅花鹿說她要以全新的麵目和裝束出現,要把頭發弄成一個很誇張的爆炸式。要讓她的父母感覺不到一場失戀帶給她的消極情緒。要讓他們覺得她這個做女兒的依舊過得快快樂樂。白天裏我處理完手頭的事,準備著夜晚的聚餐,可是突然下午就有了意外的事情,我怕不能與她見麵了,就給梅花鹿發了這樣的一條信息:老總找我有事,晚上怕不能見你,讓你失望了。過一會我收到梅花鹿這樣的信息:真的,我不隻是失望……不管多遲我都會等你的!我心突然一軟,我想就是老總因此而炒了我,今晚也得去與她約會。我麻利地處理完手頭的事就告了假赴約。
這裏是這個城市最新也最美的公園,幽靜的湖邊因為天冷沒有別人,隻有我與梅花鹿走在常綠闊葉的樹林間,梅花鹿還是沒有勇氣將自己弄得那麼先鋒,她骨子裏還是一個傳統的女孩,她的關於美的模式還是為多數人認可的那種。一襲藍色牛仔裙,醬色尖頭的時裝鞋,青春明亮。在湖邊走著時,她發現高大的建築和樹影投入湖心從不同的角度看,會出不同的效果。比白天裏增添了許多朦朧美。在一叢熱帶植物林蔭裏,梅花鹿與我相對站立,很近的那種依偎。月光皎潔地照著,周遭很靜,我們終於緊緊地擁抱著,是那種顫抖的擁抱,也是有節製的擁抱,我們沒有接吻。梅花鹿在心裏說:就是這樣,你不深入,我不離開。我也在心裏說,我需要的也隻是這點溫馨了。每個人的幸福和愛,都是一杯水,盛得太多了會溢出來的。那是一個極纏綿的夜,可是太短暫了。我看看時間不早,對梅花鹿說:明天你還要早起,回吧。梅花鹿有些留連。在深處我還是有些牽掛,家的手總是無形的拽著我的衣襟,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能拋下家的。我與妻子已經沒有什麼激情可言,但與她也沒有交惡的曆史,我們之間是那種不即不離,不冷不熱,但誰有了什麼坎時也不是漠然的袖手旁觀,還有著一份平平淡淡的關切。但這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我的女兒已經亭亭玉立,亭亭玉立的女兒使我一切非份的情感都變成斑斑黴點。我當初勸傷心的梅花鹿說:怎麼都是一個人生!其實這句話也是勸無奈又無助的我自己的。人生走到我這個時候重頭戲已經完了。
第二天,我剛起床就打開手機,我預感到會有信息的。果然,有梅花鹿在旅途發來的信息:DEAR,你醒了嗎?俯視江水滔滔流去,蒼茫、渾黃與天際相接……有微微寒意襲來,我懷著半興奮半惆悵的情緒踏上歸家的路,這是個寂寞的旅程!
看完信息我當然不便於馬上回信,與妻子在廚房那張柏木桌上相對無言地吃了些東西就上班去了。在公交車上,我回了短信,說江城已經開始下雨了,我心裏也是惆悵滿懷。來到辦公室照例打開電腦,開始編文稿但有些心不在焉,我對自己有些不滿,以我的年齡是不能這個樣子的。我強迫自己快些進入工作狀態。偏偏這時手機信息來了。梅花鹿說,哥們,開始想你啦!你是個好男人,我一直都會這麼認為。我的嘴角露出不為辦公室同事覺察的微笑。我說你到哪裏了?她說,一路顛簸,終於到了淮河支流--龍子湖畔。它雖沒有長江的雄渾豪邁,大氣磅礴,但那上麵的每一條波紋都讓我感到親切。到了下午五點多的時候,梅花鹿來信息告訴我:回家裏了,我真討人喜歡,我快被愛死了!
我這一天上班幾乎被梅花鹿的信息包圍了。晚上我習慣性地來到自己的書房,準備接著寫我的長篇小說《我的路有多遠》。梅花鹿的信息又來了,她今天真是有些瘋了。DEAR:天漸晚,親人散去,臥床環視室內,處處勾起粉紅色的回憶。外麵是孩童的笑聲鞭炮聲……Missyou!媽媽在催我下樓吃飯了。我回信說:梅花鹿,你細膩的描述,讓我仿若就在你的閨窗下,望得見你的倩影,嗅得到你的氣息,摸得著你家院子裏浮在空氣裏的喜悅……多吃點,吃得飽飽的,讓媽媽高興。我也想你。
我弄不清楚,本來還控製得不錯,怎麼一分開反而變得如此纏綿起來。我在心裏擔心,春節過後如何麵對。人有時其實害怕真實的東西,比如說真情,如果不是怕陷入一段無望的愛,我會與梅花鹿相處得左右逢源。但是現在我卻顧慮重重,我明白梅花鹿真正需要的東西,我是不能給予她的。還是用平淡中的真心去對待它吧,如果能夠讓各自感受到一份知已一份溫馨一份秘而不宣的快樂那便是我與梅花鹿相處的一種境界了。這些日子來,梅花鹿使我感到一種久違的活力又在身上蘇醒。我又有了一種創造的欲望,有了一種噴發的熱情。我覺得我還有足夠的能力來讓自己提高做人的價值,我希望用人為製造出來的優秀來彌補天然的落後。在情感方麵,一個沒有功成名就的男人四十歲其實已是烈士暮年的意味了,這一點與美人遲暮的黯然沒什麼兩樣。我這樣想著。這是一直生活在內陸小城裏的人慣有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