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情感方麵,一個沒有功成名就的男人四十歲其實已是烈士暮年的意味了,這一點與美人遲暮的黯然沒什麼兩樣。這是一直生活在內陸小城裏的人慣有的情懷。
我與兩個朋友在E-時代酒坊喝著自釀的法國紅葡萄酒,手機嘟嘟提示來了短信息。打開一看是這麼一行字:你在書中說,生命裏哪有什麼不可承受之重,可是如果你就要失去與生命一樣重要的東西時,你也這樣冷靜嗎?
會是誰?一個新號碼。在此之前我還很少收到這樣非事務性、非問候性的短信息,憑直覺我覺得這是異性,是一個涉世未深對我有著信賴傾向的女孩。對,是梅花鹿。梅花鹿這幾天一臉憔悴,幾個月前的她膚如凝脂,青春的陽光四射,她一定遇到麻煩了。我是憐愛這個女孩子的,一種毫無理由的憐愛。第一次約會梅花鹿的樣子讓我一見如故,她的嬌小純美的樣子能喚起一個尚未徹底黯然的男子的柔情。我放下手中的高腿細腰的玻璃杯,回上這樣簡短四字:麵談好嗎?
寒流今夜開始襲擊這個長江邊的城市,燈火闌珊著的步行街頭,行人寥寥而匆匆。在一個幽靜的小酒樓,我與梅花鹿麵對麵的坐著。小小的空間,使我與她心的距離也縮短了。我遞給梅花鹿一杯茶,眼睛盯著自已手中的茶杯,綠茶在杯中起舞,我輕輕地問:感情上的麻煩?梅花鹿點點頭,眼淚就流了出來。我知道這個時候任何語言都是多餘的。我遞給她一塊餐巾紙說,別怕,時間會把你醫治好的。
乳鴿煲上來了,喝點湯吧,你已是人比黃花瘦了。他到底是誰?她嚐了一口,有些羞澀地回答:真是我的老師,我以前跟你說的是真的。比我大八歲。結束了嗎?是的,結束了。我求過他,朋友也替我求了,沒用。那天,你在師大門口看到我覺得我是不是有點興奮?是他媽來了,他母親是喜歡我的,結果也無能為力。他說我的心已經死了,我說服不了我自己。鬧成這樣是怎麼開始的?我問。開玩笑,我說他長得太老。走在一起不般配。結果他當真了。期間我離開這個城市三天,三天後回來一切都沒有了。現在我很怕代晚上補習班,我總習慣往窗外看。那時我總是讓他提前半個小時等我下班,我沒想到他那樣站在風中冷不冷?現在他再也不會在窗外出現了。她像變了一個人。眼裏又是淚,女人的淚總是江水一樣長。
夜,一直亮著,去江邊的那條馬路上,風像把刀子,刮痛人裸露的地方。我說,你把這些寫下來吧。可以梳理一下紛亂的思緒,然後在晚報發出來,他看到了你的文章可能會被打動的。如果還不能呢?她不放心。那就是沒緣了。緣盡了並不是世界末日。不過,我會讓你這篇文章盡可能地具有煽情力度。她笑了。這是她第一次露出笑容。是那雨後陽光似的笑容。
三天後,在麥當勞一隅,我與梅花鹿又相對而坐,背景音樂如潮水漫過。我說,你猜今天我為什麼請客?梅花鹿搖頭,眼裏是憂鬱的笑意。今天是我生日,剛才又收到一筆“巨額”稿費,我很高興。嗬,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梅花鹿有點無措。我得意地看著她笑,我知道自己笑起來已經有很多皺紋,可是我還是要笑。為什麼不呢?梅花鹿說你讓我寫的“大作”完成了。我伸手去接,她又縮回手,算了吧,讓我再改改,免得你拿到手對我的寫作能力失望。要知道我在網聊時,人家都說我才思敏捷呢。這時我發現梅花鹿又開朗活潑了。出了麥當勞我又與她去了保齡球館。站到球道前我如魚得水。梅花鹿是第一次打,比想象得要好。她姿勢還算優雅,隻是沒有什麼準頭和力度。我想讓她在這樣一種玩的體驗中暫時走出情感的陰影。她每一球出手都能得到我的鼓勵。球道前亭亭玉立的梅花鹿讓我有一種莫名的愛憐。梅花鹿的年輕和美也吸引了鄰道打球的男人,梅花鹿就有意無意地叫我老師。我感覺到了,但我並沒有失落感,我知道生命是一趟旅行,我上車早嘛。出了球館,我與梅花鹿分開走著。梅花鹿跟上來終於還是遞過她的"大作",複又分開。
看梅花鹿的文章時,收到她的短信息:生日快樂!這幾天收到的短信息是我一年來的總和,我感到,原來這短信息也可以是一種浪漫的載體。梅花鹿的文筆真的還不懶,隻是亂了點,她不能控製那潮水樣漫過來的感情。我修改後又重新錄入了。我給這篇文章加了一個虛一點的標題:《人在雨中》。我要維護梅花鹿的尊嚴,太淒切是會讓她的戀人瞧不起的。而署名梅花鹿則用了戀人網名的諧音。梅花鹿發給我一條信息:我下半生的幸福全靠它了。我搖搖頭,撇撇嘴。但還是把這篇文章簽發上欄。在文章結尾是這樣改的:我知道你已離我越來越遠,我不知該不該悲苦地留在原地……我的原意是希望給梅花鹿的男友一點緊迫感。
文章見報後,應梅花鹿的要求我給那位最重要的讀者寄了一份樣報。我沒像梅花鹿所期望的那樣給對方寫信,隻在樣報上那篇文章前寫了這麼一句話:這篇文章值得你用"心"去讀!做完這些我收到梅花鹿發給我的消息:自從看了你給我修改的文章,我就知道你是真心幫我。我隨手就把這條信息刪除了。
一天過去了,一個星期過去了。這天中午,我收到這樣一條信息:文章有回音。這一瞬間,我突然茫然若失,我對自己說,別這樣,你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出現這樣的結果呀。現在沒你的事了,你可以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裏了。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去了。那天我正在家中趕著書稿,忽然又收到梅花鹿的短信息:今晚讀著路遙讓我深深的感動,為什麼在這個平凡的世界裏總有那麼多悲情讓我們人生陷在泥淖裏難以自撥。我回信:你有時間感動於書,我真為你高興。過了會兒我又收到梅花鹿的信息:你好像不快樂,你以為這些天我在幹什麼!幹什麼?不是與戀人好上了嗎?難道沒有重續舊緣?我突然又在心裏頭替她難受起來。為自己收到她信息時無意去回而內疚。原來她的戀人看了那篇文章後隻是一陣臉色蒼白,好久沒有與人說話。他並沒有什麼回首的表示。倒是他的一個朋友來探梅花鹿的口風,問梅花鹿發這篇文章是什麼意思?從失望中清醒過來的梅花鹿說:沒有什麼意思,都結束了。發這篇文章隻是為了紀念那段消逝的感情,既然當初有那樣一個浪漫的開始,就得有這樣一個不俗的結尾。
進入九天,這個城市突然發瘋地冷起來,步行街邊那汪美麗的湖水一夜之間被冰覆蓋了,靜止的湖麵上,有幾隻誤來過冬的小野鴨一下子麵臨著生存危機,淒惶地被逼到尚未完全冰封的湖心,這情景讓我想起小時候家鄉的湖汊,那裏這樣的小生靈是成群結隊的,是快快樂樂的。這時我收到信息:晚上請你,一醉方休。是梅花鹿的。她曾說過要在自己最陽光最美麗的一天請我。那天說這句話時很深情地看著我呢。目光從湖心收回,剛才那一份淡淡的憂鬱,被一絲自得擠走,生命與生命在天地間是有著這些差別的……
在一個偏僻的小店,梅花鹿坐在我的身邊,乳白色羊絨上裝,方格亞麻色的休閑直筒褲,圍一條鮮紅的紗巾,文清一樣的大眼睛美麗地閃爍(順便說一句央視主持人文清是我的偶像)。她走出來了,從情感的沼澤爬上岸了,是因為我嗎?我想。藍色固體酒精燃出黃色的火焰。鍋裏的羊肉和大蒜的香散發著誘人的溫暖。溫的是紹酒,加了薑的。梅花鹿說真難喝,可是喝起來的速度和力度還是比我大,我是不勝酒力的,一大杯下去,連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醉眼蒙朧中,我在尋找梅花鹿的手。待梅花鹿的手安靜下來的時候,我開始閱讀上麵的掌紋,那裏的掌紋縱橫交織,處處是一些沒有出路的糾纏,就像沒有歸宿的感情一樣。梅花鹿嫵媚地望著我,酒是熱的,情是熱的,欲望也是熱的……過了許久梅花鹿輕輕地卻是認真地說,河娃老師,剛才你握我手時有些失態呢。都說女人的手是一道心理門檻,過了這個檻,就容易向握住手的男人打開心扉。但我是例外,出了這間小屋,你依舊是我的老師。這樣的話此刻聽來無疑是一種蠱惑。當我在幽暗的馬路上歪歪扭扭地走著時,梅花鹿挽起我的胳膊。我已經走不成直線,但梅花鹿說的一句話我還是聽得分明:三十歲以前的你,是我的知已;三十歲的你是我的愛人;三十歲以後的你是我的兄長。路燈的光明亮起來,梅花鹿鬆開我的胳膊給我打了一輛車。在車上我拿出手機發了這樣一條信息給梅花鹿:但願"小鹿"不要完全消失在我情感的森林。梅花鹿回道:不會的,隻要那裏沒有戰爭,沒有傷害,沒有眼淚,她願把她最美麗的人生展現在那裏,成熟在那裏。這是一個幸福的夜晚,三十六歲的我為二十四歲的她輾轉難眠。
酒與夢是一同醒來的,醒來的我就不敢說癡話了。朝九晚五地上班,在電腦上改著每一篇擬用的文稿。每天下班我回到家,會朝廚房裏看一眼,妻子蘆葦的身影就會出現在那裏,手裏拿著鍋鏟或是油瓶。抬頭望我的時候,額頭的皺紋已經相當深了。妻子其實比我小好幾歲,隻是外人看不出來。回來啦。嗯,回來了。放下那隻黑色蘋果牌公文包,我會朝女兒的房間張望。十歲的女兒今年已經上四年級了。在她的房間裏總是會有新的發現。一張卡通畫配著這樣的文字:當頭發愛上肥料,好得出乎意料。有時候是她的自畫像,旁白:本小姐酷不酷?牆上F4陽光燦爛地望著她的畫像。這天女兒又畫了一隻魚缸,魚缸對金魚說:離了我你沒法兒活。金魚說:沒了我你多麼空!我覺得有點意思,但不知是不是女兒想出來的。女兒還沒回來。吃了飯,我走進書房,那裏是我的天地,麵對那頂天立地的滿架的書,我紛亂的思緒總會得到一些梳理。在這裏久坐,就會有一種我習慣了的淡淡的憂鬱彌漫開來,這是最適宜我寫作的時候。
我鋪開稿紙,我不想再打開電腦寫,一白天的電腦讓我有些厭倦這種書寫工具了。這個時候傳來手機短促的信息提示聲,我點開一看:你在哪,我要見你!!是梅花鹿。她又怎麼了?我快速打上:你在哪?回信:二朵橋。我圍上圍巾,抓起皮手套對妻子說單位有事,妻子狐疑地挖了我一眼,像當初我看到妻子紅著臉鬼鬼祟祟接聽一個電話時我挖她的一樣。我沒顧上,打的向二朵橋開去。
寒風細雨中的梅花鹿像一個澡雪美麗的無翅天使,倚著二朵橋的石欄向遠處望。遠處是一片蒼茫的江水,暮色裏一隻江輪亮著能夠穿透迷霧的紅燈快速順江而下。這是皖江段最美的江麵。梅花鹿一臉淚水迎上來:他把門換了新鎖!他把我當賊防了!他不想把東西還我了!趁他回家過年,我想去他那兒取回我的東西,可進不去了。我還以為梅花鹿遇到多大的事,原來還是舊痕。這不是都已經過去了的嗎?不,這個混蛋,他給我留下永遠的傷口,一輩子都會流血,我恨死他了。他那麼一個不起眼的人,當初,我覺得找他是最安全最可靠的,別的女孩不會來與我爭,結果他卻這樣對我,這不公平!你還想回到他身邊嗎?不,決不!我隻是無法接受由他來這樣選擇!真的沒辦法接受!她伏在我胸前,哭得波浪起伏。我用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卻找不到一句可以來改變這種局麵的話。我就一直輕輕地拍著,像拍著病中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