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就是這樣一個寄托哀思,平衡心緒的日子。太多的懷念會損傷活著的人過日子,清明是一種宣泄;過分的輕漠又會使我們遠離一脈相親的祖先,清明是一種提醒。這個日子,連接了生死茫茫的不可逾越,讓我們以這種具象的儀式與另一個世界的亡靈作無言的交流。
那天回來妻子蘆葦突然說院部派她去上海進修半年。改學腦彩超什麼的,樣子有點無奈。但她內心其實是激動不安的。一是她可以脫離護士崗位不要熬夜班。還有一個原因,她埋在心底裏,放射科的秦醫生與她一起去。這個秦醫生平日最喜歡讚美她氣質高雅之類的,主動借些《小說月報》、《故事會》雜誌給她看。在暗室裏還給蘆葦透視過避孕環。那陣子蘆葦下腹痛。透了好長時間,蘆葦出來時臉和脖子都有些紅。
走的前一天我說:我送送你吧。蘆葦猶豫了一陣說;不用的,其實醫院裏還有人一道進修去。我問誰,蘆葦有些不情願地說是秦醫生。不過秦醫生進修三個月就結束,蘆葦又補充說。在這個方麵我不是遲鈍的人,我的情緒控製得再好,也會有所表露,蘆葦麵露難色。她說:河娃,你別介意,我不會有什麼事的。要不是事關改行,我肯定不去進修了。小玉課也越來越緊了。我走了你要多輔導她學習,把我媽媽接過來,給你們做飯,洗衣服。我穩穩情緒說:你放心吧,老夫老妻的了。水西寺的老和尚不是說過我們能牽手彼岸的嗎?我怕什麼,蘆葦從背後摟住我,把臉埋在我的脊背上。那一晚我們在床上狠狠地作愛,中途女兒過來敲門,問:媽,我紅領巾放在哪?蘆葦一邊動作著一邊說:你睡吧,媽過會兒給你找好放在書包上。我想幸虧房門銷上了。要不然就丟大醜了。完事了,蘆葦找到紅領巾送到女兒房裏,為我倒了杯開水進來。見我還裸著身子,就又伸手去撫摸,撫了一陣意猶未盡地問我:你還行嗎?當然行。這次更持久了。蘆葦好像先完了。有些招架不住地笑著說:我算明白什麼叫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了。你們三十五六歲的男人真是如狼似虎。嗨,告訴你,難熬的時候去上海找我,不許與別的女人亂來,聽到了嗎?!聽到啦。你難熬的時候,也別張口就吃窩邊草喲!蘆葦上來扭我嘴,別胡說,我們女人可不像你們臭男人,隨隨便便就敢睡人家女人。我說,這不一回事嗎,是你們女人隨隨便便就敢讓男人睡呀!蘆葦氣乎乎地捶了我幾拳。我說,別鬧了,早點休息吧,你明天還要趕早班車,就熄了燈。
一會就進入夢鄉。夢鄉裏看見蘆葦與秦醫生麵對麵坐在火車窗口,蘆葦托著腮看窗外綠色的田野,有一些水塘、雜樹。樹上還棲著幾隻黑鳥。秦醫生推推眼鏡說:蘆葦,你凝視的樣子,讓我感到你氣質更加高雅!
轉眼到了清明,情感上就湧起一陣雨意。在人生的縫隙裏抬起頭來遠遠回首,就有一座寂寞的墳牽起你的懷念。
在小區圍牆邊為我另一個世界的父親燒紙錢,寒風不時卷起灰白的紙灰,像是在郵遞給另一個世界的父親。我用竹筷拔著火,火苗騰地上竄時,女兒就機靈地往後一跳。女兒隻是覺得好玩,還無法體味一個兒子懷念父親的感情。若幹年後,不知道女兒輩們用什麼樣的形式來懷念自己死去的親人。
這樣的日子給死去的親人祭著紙錢,心是寥落而溫柔的,尤其是幼女在側,我覺得生命之鏈並無悲天憫地的傷痕,生命是一條流動的河,我們隻能流過其中一程,不是起點也不是終點。
回到家中,風與燒化的灰燼都關在門外了。家是明亮而溫暖的。女兒收拾好書包,嶽母就端上熱騰騰的飯菜了。女兒問她:奶奶,你怎麼不給你爸爸燒紙?嶽母支唔著,忽然也生了傷感。我想即使人到了暮年,父親母親還是留在心底裏被懷念著的,尤其是清明時節。
站在樓上看到小區圍牆邊又有人家在燒紙,火舌添著那一張張花花綠綠的冥幣。照亮的是一張平靜嚴肅的臉。燒完了,牽著孩子很踏實地往家走。
清明就是這樣一個寄托哀思,平衡心緒的日子。太多的懷念會損傷活著的人過日子,清明是一種宣泄;過分的輕漠又會使我們遠離一脈相親的祖先,清明是一種提醒。這個傳統的日子,連接了生死茫茫的不可逾越,讓我們以這種具象的儀式與另一個世界的亡靈作一次無言的交流。
吃完飯嶽母放滿一池水與女兒一起泡澡。毛玻璃隔出的衛生間,熱氣彌漫。我聽到女兒說:“奶奶,你怎麼沒有腰了。上下一樣粗的。”“奶奶胖嘛,人老了就發胖。胖就沒腰了。”“奶奶,大人為什麼這地方和小孩不一樣,媽媽也有這樣的毛。”“你長大了也會有。別問這樣的傻話了。”“奶奶,媽媽是你生的,我是媽媽生的,你用什麼地方把媽媽生出來的呢?”“哈哈哈哈,別問這樣傻的話啦。快洗完寫作業去。”
我本來準備刷牙,又悄悄回到書房裏了。嶽母要是知道我聽著她們祖孫倆這般對話會難為情的。
嶽母是一個很懂生活的人。她平時喜歡喝點茶,偶爾也抽煙。每天上午把家務事理料完,下午就去附近二朵橋檔下抹紙牌。雖是一角兩角地來,卻認真得很,連續被上家斷去成牌的機會,也會懊喪不已。二朵橋下還有個簡易戲院,常有外地戲班子來演出。唱那種廬劇,江城人叫它“倒七戲”。有了新戲嶽母她們會停了牌局聽戲的。常見那些濃妝豔抹的戲子從屋裏出來透氣。嘴饞的女演員抽空啃節甘蔗。聽裏麵喚“秦香蓮,該上場啦。”就立刻吐了甘蔗渣,屁股一扭就進屋了。戲台下總有那麼多老頭老奶奶端端地坐著。不管看了幾遍,到了傷心處,老奶奶們照樣要落淚。總是掏出髒兮兮的手帕來,她們永遠拒絕紙巾。
那些戲文道白有的聽起來蠻有意味。那天我去台下找嶽母,聽一角色在台上道白:
心不明來點什麼燈
意不明來頌什麼經
大鬥小秤吃什麼素
不孝父母齋什麼僧
讓我回頭一路咀嚼不已。什麼樣的文化裏都有其特有的營養素。但畢竟是鄉鎮來的草台班子,許多演員實在欠扮相,歪瓜裂棗的模樣,越是濃妝,越是每一筆都欲蓋彌彰。我是從來也沒閑情坐下來,看一場演出的,倒是給嶽母這樣的老年人排解了許多寂寞。
清明過後不久,大哥突然來了。說是大侄子雲雲在江城船廠打工。過來送他,隨便來看看我,也請我以後多關照雲雲。大哥提了一大壺蜂蜜,說是自己養蜂所得。我立即想到在郊區馬路上見到的放蜂人搭出的簡易帳篷。
大哥說,油廠失敗後,他與人結伴去東北放蜂。錢掙了點,但也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驚。駐紮在森林中,夜裏常有黑熊光顧。一聽熊叫,他們就躲進棚,閂門。門隙中無可奈何的看著熊扳倒蜂箱偷蜜吃。有時熊被蜜蜂贅得厲害,沒吃過癮就悻悻離去。不惹它,熊不輕易傷人。它一來必是衝蜂蜜而去。大哥說,我們有獵槍,但不能打它。熊受保護的。每次出山我們這些放蜂人都會受到嚴格檢查。
放蜂人一年四季到處浪遊,追隨著有花的所在,但卻不是為了賞花。他們生活顛沛流離,餐風沐雨。窩棚遭獸遇蛇時,生命常有危險。有一次,有一條一丈多長的山蛇竟爬到他們的被窩裏。人魂都嚇得掉。
打這以後,我在馬路邊買那些放蜂人的蜂蜜時,再也不還價了。看到他們就讓我想起我的大哥。
蘆葦去上海快三個月時,我的情感生活有了些變化。我約會了一個網名叫梅花鹿的女孩。我們約會的地點,是這個城市惟一的一家麥當勞快餐店。這之前,我告訴他我三十歲。她告訴我:她二十四歲。我想,她若真是二十四歲,那我可比她大十二歲了,我隱瞞了整整六歲。
都說網上無美女,我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我因為太無聊,反正在家閑著也是閑著,就想找些新鮮,找些刺激來打發這個無聊的夜晚。我在約定的時間,進入接頭地點。我看旁邊沒有女孩手裏拿著我們的晚報(這是暗號),隻好打手機。一撥號發現自己身後有好聽的和弦音樂響起,一轉身就發現一個小巧的女孩,站在那叢劍麻的陰影裏。我們有點尷尬地走向對方。
在麥當勞二樓找了個角落坐下來,要了兩個巧克力聖代,兩個中杯可樂。麵對麵坐下時,我才發現這個小巧的女孩子非但不是隻“恐龍”,還是個挺耐看的美眉。這倒讓我很不自信起來,一大把年紀了,還跟人家玩這種遊戲。感謝這燈光效果,讓我沒顯出真實的年齡來,因為梅花鹿問我:你不像你說得那麼大呀?懵我吧?我當時心裏不知多得意,立即有了自信心。我說,真沒騙你。要是白天,你就不會覺得我年輕了。她又說,我特喜歡你聊天時的機智風趣,我本來以為你長得更高大一些,沒有這麼瘦,這麼清秀。你想象過我嗎?我想象你沒這麼小巧玲瓏,沒這麼好看。我以為你是那種胖胖的沒什麼特色和姿色的女孩。你現在的意思是我有點姿色了?可以這麼說吧。謝謝,謝謝!梅花鹿顯然很高興有人稱讚她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