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兩位姐姐大姐跟二姐,今天也打扮得非常嬌豔。她倆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姐姐穿什麼樣的衣服,妹妹就穿什麼樣的衣服;姐姐紮什麼樣的頭繩,妹妹就紮什麼樣的頭繩;姐姐用的是絲綢卷著羊絨的假發,妹妹也跟她一樣。自從轉山節上受挫,大姐再也不對自己的外表有過分的要求,更不和妹妹爭豔。要是以前,大姐絕不允許二姐跟她打扮得一樣。如果一樣了,她會想盡所有辦法改頭換麵,哪怕去大媽或者二媽那裏“借”點什麼東西也要與眾不同。現在她們不爭了,二姐簡直成了大姐的替身。甚至要不是因為身高,你簡直會認為她們是同一個人。如果你初次來到土司家,剛進官寨看見一個美麗的背影,那麼這個背影會同時伴隨你出現在正房、廂房、土司小姐的花樓、開著李子花兒的庭院。甚至同時出現在走廊的兩頭,讓你產生幻覺:“我是不是做夢啊?怎麼一個人會同時朝兩個方向走去呢?”嗨!醒醒吧,她們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長得彼此相像的姐妹,當她們同時走向兩邊你不感到詫異才怪呢!
我坐在廣場的台階上,看著遠處我的姐姐們和我們的表親姐妹們爭奇鬥豔。正在這時,三姐的貼身丫鬟苦若瑪滿頭大汗地跑來找我,她氣喘籲籲地說:
“小少爺,你怎麼在這裏?”
看她這話說得,就好像我不能在這裏一樣。
“你有事?”我問。
“小姐在到處找你呢!”苦若瑪瞪大了眼睛。
“幺姐找我有事?”
“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馬上站起身來,苦若瑪緊緊跟在我的身後,看見她焦急的樣子,我隻好小跑起來。苦若瑪的姐姐是在去年的成丁大典上由大媽選出來伺候三姐的丫鬟,可不知道為什麼她在土司府裏供職一個多月就突然失蹤了。土司派人去她家尋討,他們就把苦若瑪送來頂替她的姐姐,還根據祖先的規矩給土司家煮了一壇酒賠禮道歉,要不是因為三姐很喜歡苦若瑪,一見麵就和她聊得來,覺得跟她在一起十分投緣,比她姐姐好了很多,那麼我的爺爺還準備用嚴厲的刑法去責罰她的家族。苦若瑪比她姐姐單純得多也懂事得多,知道處處為自己的小主子著想,非常討我姐姐喜歡。據說昨天她聽到我們離家出走並有可能迷失在森林裏時,這個年齡比我們稍大的丫頭竟然哇哇大哭起來,吵著嚷著硬要上山來找我們。我的大媽早已被這個倔強丫頭的忠誠感動,若不是看著她小拉拉的樣子,大媽準會把她放到山上來找自己的主子。我們很快來到了姐姐的屋裏,你怎麼都想不到我的三姐為什麼派出她的丫鬟到處找我,還這麼大費周章。原來姐姐一大早就起床了,到現在為止她已經換了幾十套各種不同顏色、不同款式的衣服,我到她房間裏的時候她正呼哧呼哧地翻箱倒櫃,簡直要將大媽的房間翻得底朝天。我們才進門,姐姐就立馬亮著眼睛跳到我跟前,手裏抓著三件裙子,著急地問道:
“阿弟,你幫姐姐看看哪件更好?”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姐姐又說:
“你看這件怎樣?”
姐姐舉起一件白色小裙,裙角處繡著美麗的桃花。我還沒來得及點評,姐姐又找出另外一件:“這件怎麼樣呢?是不是很好看?”姐姐望著我。你知道的,我很為難。你叫我怎麼評鑒?在我眼裏,她的每一件衣服都是那麼好看。姐姐舉著裙子,眼睛一閃一閃,見我還不說話,她又從衣櫃裏拿出一件紫色長衫,在自己身上比畫比畫,向我投來詢問的目光。
“小姐,我看那件黃色的就很好。”苦若瑪興奮地指著一件黃色的裙子。
姐姐跳了過去抓起黃色的裙子在身上試試,轉了一圈,又朝我投來詢問的目光,問道:“怎樣?”
“很好,不過……”
我的話還沒說完,姐姐已經啪的一聲將裙子扔到床上,半個身子鑽進衣櫃裏了。她在裏麵翻了好一陣,不少衣服都從她的身邊滑落下來掉到地上,但她全然不顧隻拚命地尋找自己最喜歡的那件。過了很久,姐姐才拽出一件有著藏族風格的紅色錦緞長袍,袍邊鑲有潔白的絨毛,袍底圍著一圈色彩鮮亮的鳳凰紋金邊,絨毛和金邊之間是一塊貫穿始終的顏色稍淡的彩色水紋刺繡,整個衣服給人以驚世駭俗之感。我的眼前隻覺一亮,不等我說話,姐姐的臉上已經綻放開笑容,她將苦若瑪召喚過去,立即將新衣服穿了起來。當姐姐再次站到我麵前時我不禁目瞪口呆,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藏族服飾的肥腰、長袖、大襟、右衽、長裙經過摩梭人稍微改裝,腰部收細一點束上黃色的絲綢腰帶,長袖縮短一點好讓手指露在外頭,其他的簡直不怎麼變化,已經將兩種民族最美的元素融合到一起。
“怎樣?好看嗎?”姐姐紅著臉蛋問道。
“簡直美豔無比!”我讚美道。
“怎樣?我好看嗎?”姐姐又傻傻地問她的貼身丫鬟,這丫頭像吃了蜜一樣連話都不會說了,隻會望著我的姐姐傻笑,一個勁兒點頭。真是一對可愛的主仆!
“既然幺姐要穿藏族的服飾,那麼我們何不裝扮得更好看一些,把幺姐的頭發也做得跟藏族人一樣。”我提議道。
姐姐欣然同意,立即就要苦若瑪給自己編辮子。苦若瑪嫻熟地將小主人的頭發從中間對半分開,用梳子梳在兩旁,給她戴上三角巴珠頭飾,又將珠瓔頂髻紮在她的頭發正中,頂髻上飾著一個碩大的橢圓形鬆耳石,接著把她餘下的頭發編成一股股小辮散披身後,上麵綴滿金銀、珠玉、珊瑚和寶石,遠遠看去真是珠光寶氣光彩奪目。我們給姐姐打扮完畢,又找出一雙新的皮靴給她穿上,姐姐便像一位高貴典雅的藏族小公主站在我們麵前。
“公主殿下吉祥,紮西德勒彭鬆措!”
我故意裝出一副貴族氣派,用藏族人特有的禮節向姐姐致敬。姐姐非常高興,扭扭脖子,眨眨眼睛,故意把頭抬得很高,然後說:“嗯!嗯!……”
她一邊“嗯”一邊點著頭,我猜她肯定也想說些什麼,隻是一時半會兒找不出詞來,所以就這樣拖延著。倒是機靈的苦若瑪看出了主子的心思,便說:“小姐不用說什麼,我們本來就不會藏語,你就學著小少爺的那句‘紮西德勒彭鬆措’就可以了!”苦若瑪真是說中了姐姐的心思,她正絞盡腦汁想用一句什麼樣祝福的藏語來匹配她的這身行頭。姐姐蹦著跳著拉著我的手問道:
“阿弟,你剛才怎麼說的來著?”
“公主殿下吉祥,紮西德勒彭鬆措!”
“紮西……咚……頌……切?”
“不對,是‘紮西……德勒……彭鬆……措’!”
我糾正著姐姐錯誤的發音,她便問我這話是誰教的?
“卦祖老爺爺啊!”我說。
“老馬腳子?”姐姐瞪大了眼睛,簡直不敢相信。
“是啊,卦祖老爺爺什麼話都會說,他去過的地方可多了。”我說。
姐姐點點頭,轉動著眼珠子,嘴角突然一揚,便說:
“我有一個好主意了!”
我和苦若瑪好奇地望著姐姐,我們知道她將有一個稀奇古怪的想法誕生,因為每次要搞出什麼新的名堂她總是要事先做出這副樣子。果然,我的姐姐說:
“既然現在已經改頭換麵,我們就要以全新的形象出現在大家麵前,嚇他們一跳!”
姐姐喜歡嚇別人一跳,即給大家帶來驚喜。生活本來如此,若不加以新的創造,那將是何等枯燥乏味,好在這個世界總有許多像姐姐這樣的人想方設法給大家帶來一點新的樂子,不至於每天的生活都一模一樣。我們的計劃是這樣的,待會兒出去的時候我會牽著姐姐的手,就像引領一位高貴的公主去接見她的臣民,姐姐會裝出一副不認識大家的樣子向每一個家人問候,說話的時候就用我剛才教她的那句藏語。我們把所有能夠找到的哈達全找了出來,整理好放在床上,一共有五條。
“紮西……咚嚨……噴喜?怎麼說的來著,我又給忘了。”姐姐突然著急起來,她正在心裏默默演練著見到大家時的禮節。
“尊敬的姐姐吉祥,紮西德勒彭鬆措!”我說。
“紮西……咚勒……彭鬆……西!”
“不對不對,紮西……德勒……德……勒……彭鬆措!是‘措’,不是‘西’。”
姐姐和苦若瑪也學著我的樣子,一遍一遍地重複著這些祝福的語言。苦若瑪是個火急火燎的丫頭,看到姐姐學不像,她倒是挺著急的:“哎呀小姐,你怎麼這麼笨呀,紮西德勒彭鬆措!”
“紮西……德勒……彭鬆……西!”
“彭……鬆……措!措……措!”
“紮西德勒彭鬆措!”
哎喲,姐姐終於學會了,我們歡呼起來。
“尊敬的姐姐吉祥,紮西德勒彭鬆措!”我說。
“尊敬的阿弟吉祥,紮西德勒彭鬆措!”姐姐學得十分流利。她又轉過頭對她丫鬟說道:“尊敬的苦若瑪小姐吉祥,紮西德勒彭鬆措!”
苦若瑪大笑起來,身體前仰後合,像一根風中的草枝將細腰扭來扭去。我們在屋子裏排演了幾遍,直到姐姐喊完我們所有的親人。可是,這時她卻突然停了下來,臉上的笑容也立馬消失,她很認真地問我:
“阿弟,你見到卓瑪了嗎?”
我還真的沒有見過卓瑪。姐姐又問苦若瑪,可曾見到卓瑪小姐?苦若瑪也沒有見到過,這讓姐姐霎時間麵色凝重。她靜了下來,坐到大媽的梳妝台前,拿著梳子輕輕梳理編完小辮兒後的發尖兒陷入沉思。過了許久,姐姐又才招呼苦若瑪,同樣認真地對她說:
“你看看,我還有哪兒不好?”
苦若瑪認真地檢查著小主子身上的每一處裝扮,仔仔細細地圍著姐姐轉了幾圈,拉拉她的衣襟,摸摸她的頭發,又將珠貝首飾各自審查了一番,這才對主子鄭重地點點頭。姐姐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美麗的臉龐,用手撫摸著自己的臉蛋兒,又站起身來,側著身子看看鏡子裏的自己,直到自己也認為自己很美,才對我說:
“走吧,阿弟,我們出發!”
我牽著姐姐的手朝外麵走去,出去的時候我問姐姐:
“苦若瑪不跟我們去嗎?”
“她去幹什麼?她更願意收拾我的那些東西。”
我回頭一看,果然,苦若瑪正興高采烈地拾起姐姐掉在地上的衣服和裙子,一邊唱著歌,一邊快樂地跳來跳去,就像是在沙灘上撿起一顆顆美麗的石頭,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我和姐姐還沒來到走廊,大家已經被她豔麗的衣服給震懾住了,紛紛投來讚歎的目光。姐姐裝出不為所動的樣子,做出端莊的姿態,照著平時走路的速度緩緩向正房走去。我一隻手拿著哈達,一隻手牽著姐姐,我盡量走在姐姐的側麵,我感覺到了她身上賜予我的那些光環。特別是我牽著她的手,那感覺就像一位做將軍的弟弟引領著自己的公主姐姐凱旋。我們來到正房,大家也就跟著我們來到了正房。在來的途中,我們顯然已經是眾所矚目的中心。我們故意不與任何人打招呼,也不和誰說話,直到走到奶奶跟前,姐姐才在眾人驚訝的讚歎聲中,用藏族人的禮節給我們的奶奶磕頭行禮:“尊敬的奶奶大人,您的孫女向您問好,紮西德勒彭鬆措!”
說著,將我手中的一條哈達恭恭敬敬地獻給我們的奶奶。奶奶一時間不知所措,仍驚訝地望著我的姐姐,臉上充滿了慈愛的笑容,要不是我的大媽拉拉她的衣襟,奶奶還沉浸在剛才的驚喜之中。見到姐姐一臉端莊的神態,為了不打破這莊嚴的氣氛,奶奶從懷裏摸了幾圈,拿出好幾樣東西,有梳子,有包著精美紙張的糖果,有手絹,有頂針,有小剪刀,還有不知從哪兒得來的柿子幹兒,最後才摸出一對金耳環,這是她準備過兩天打發給我們即將出嫁的大表姐的。所有奶奶的這些行為,都表示我們的策劃是出乎她的意料。我的姐姐異乎尋常地不來問他們早安,等出現的時候就是這般精心打扮的模樣,不得不讓他們措手不及。奶奶把金耳環賞賜給我的姐姐,姐姐示意我去收下,這是我們事先沒有排演過的,所以我稍微顯得有些遲鈍,反應慢了一點,不過我也很快地進入到自己的角色。我來到奶奶跟前,對她行藏族禮:
“敬愛的奶奶,謝謝您,紮西德勒!”
奶奶將耳環遞到我手裏,接著又開始在身上掏了起來,結果什麼都沒有找出來,隻得尷尬地拿了兩個柿子幹兒給我,我點頭向她致謝。
我們又來到爺爺跟前,爺爺早已經做好了準備,他端坐在座位上,像一個古老的國王,我們正在給國王行禮,隻見宮廷樂手們演奏起莊嚴的樂曲,整個宮殿裏響起悅耳的歌聲,將軍和公主站在金碧輝煌的雄偉大殿裏,向偉大的國王敬禮。姐姐依舊用藏禮向爺爺請安問好,姐姐說:
“尊敬的爺爺大人,您的孫女向您請安,祝您福壽安康,長命百歲,紮西德勒彭鬆措!”
經過奶奶那裏的實踐,我們已經獲得足夠的經驗,現在表演起來可謂遊刃有餘。姐姐甚至在其中增加了好多細節,比如臉上一改先前故意做作的莊嚴,而變成現在自然情感的流露;動作上也特別注意在行禮的時候收斂較大的幅度,從而增加了幾分溫柔淑女的形象;剛才說話還很生硬,可現在卻是剛好適度,因為姐姐要說話時大家便很快地安靜下來,認真傾聽姐姐的祝辭,就連火塘裏的柴火都不敢發出呼呼的聲音。姐姐給爺爺獻上哈達,爺爺賞給姐姐一對潔白的玉兔,真是一對非常可愛的兔子,拿在手裏溫潤光滑。我給姐姐接賞賜時,也向爺爺磕頭,說道:“謝謝您,敬愛的爺爺,紮西德勒,執瑪格裏!”
爺爺意外地賞給我一隻碧綠的小狗。天哪!碧玉小狗,就是我經常看見爺爺握在手裏的那隻,他竟然把它賞賜給了我。小狗端正地坐著抬頭望遠,那表情好像在等待什麼,又好像在期盼什麼。不同的時候看去,小狗就會有不同的心情,它的心情會牽動著你,讓你想入非非,跟隨它的情感進入它的世界,仿佛它是一塊珍貴的魔法石,我真擔心我會不小心對它說句什麼,它就會立馬實現我的願望,嗖的一聲將我想要的東西哐的一下放在我麵前,我會立馬瘋掉。但是至少現在還沒有,小狗很聰明,不會在這麼多人麵前讓我難堪。我把小狗輕輕地放入懷裏,讓它老老實實在裏邊待著。
我給爺爺磕頭致謝,跟著我的姐姐來到阿普劄使跟前。阿普劄使一襲新衣,家族團聚的日子怎麼能少了老土司的弟弟?所以,今天早上他是最先到達的,還跟爺爺一起參加了我們家的上香和點燈。他看見三姐朝他走去,已經激動得紅了臉麵,繼而紅到脖子,漸漸又紅透全身,他顫顫悠悠地拿出不知道將要賞給誰的一對銀鐲子,明顯有些大,根本就不適合我的姐姐戴,但他還是大大方方地拿了出來,因為當著這麼多人的麵,怎麼也得拿出一點上得了台麵的東西,不然以後還怎麼在孫輩麵前挺起腰杆?阿普劄使不等姐姐給他磕頭,他就已經將手鐲送到了姐姐的手裏,惹得姐姐險些大笑起來,她的臉上已經有了過分的笑容,隻是現在還矜持地堅持,沒有超出能夠忍耐的界限。不過,正如我們原先商量好的,一定要將這出戲演到最後,我的姐姐還是莊重地給阿普劄使磕了頭。由於姐姐已先拿到禮物,我就隻是跟在她的身後代表公主的弟弟給自己的長輩磕頭,不等阿普劄使摸出東西來,我們已經去給大伯伯磕頭了。
大伯伯是個很少說話,深沉穩重,從來不喜形於色或者怒表於顏的人。不過,當姐姐給他磕頭時,他的臉上還是露出了笑容。姐姐把潔白的哈達掛在他的脖子上,他便賞給姐姐一支翠花銀簪。對我他也是不偏不頗,莊重地接受我的跪禮,賞給我一個同樣貴重的純銀吊墜。我們給大伯母行禮,大伯母可是笑開了花兒,誇張地尖叫著,就好像從來沒有見過我們,又或者我們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會說話的金娃娃一樣。她看見大伯伯對我們毫不偏袒,她也拿出了兩張絲絹,上麵繡著龍鳳呈祥的圖騰。她在眾人麵前故意將絲絹打開,好讓大家看見她的禮物可不輕,上麵的刺繡都是她一針一線精心製作出來的。我們又給兩個姑媽行禮,姑媽們一邊誇著我們,一邊從兜兜裏掏出各種小物件兒賞給我們。最後我們來到大媽和父親麵前,也給他們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