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卷】烏衣(1 / 3)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父祖便曾說過,遍看建康士族,唯有王家郎才勉強配得上我謝家的小姑。所以當身邊的婢子帶著幾分惱怒,將有一胡人向陛下提請欲娶謝家嫡女,最後被陛下斷然拒絕的事情當作笑談講與我聽時,我不免也帶了些許薄怒。

那時候我不相信,就是這樣一則似是無稽之談的往事,竟成了後來我謝氏滅門之禍的源起。

如果有選擇,梁帝是否會後悔,我不知道。

因為很多事情,本就沒有如果。

一、婚事

那一年春日,柳綠桃紅,鳥鳴鶯啼,我正於院落描一簇新蘭。那新蘭嫋娜娉婷,雖缺空穀幽曠,卻勝在奇石為伴。

眼見再繪一筆變成,耳邊卻傳來琉璃急促的聲音。

失神間,濃墨入紙,汙卻一箋柳葉素蘭。

“何事慌張?”擱下筆,將那張廢畫卷起,投入一旁紙簍當中。

“小姑!你可知!可知方才家翁提起,說有一胡人在陛下麵前跟您提親了!”琉璃捂著胸口,好久喘不過氣來,可見是真的心急。

“然後呢?陛下怎麼說?”將旁邊放著未曾飲過的茶水遞與她,我笑問。

琉璃一口飲盡,待緩過來,方才奇道:“咦?小姑如何不急?”

“定然不能成的事,何須我心急?”

“小姑怎知?!”琉璃麵露驚詫,可是很快便恍然大悟道:“是了!家翁說過,謝家嫡女的才智連王家兒郎都不輸,又怎麼會連這個都猜不到呢!”

琉璃這話所說,是謝家女子中,傳聞最為驚才絕豔的一位——先祖謝安之女,謝道韞。

聽她這般比及,我不免失笑。如不如祖姑我不知,我隻知,對於連結姻王家都頗覺有憾的謝氏一族而言,區區一個胡人,又如何能入得了眼?

莫論族中,隻怕是梁帝那一關,都不能過去吧?

“說說看,陛下是怎麼說的?”我相信,如今的梁帝雖聽信奸佞讒言,日漸昏聵無道,但至少在這種幹係士族的事情上,卻還算拎得清。

“陛下說:‘王謝門高非偶,可於朱、張以下訪之’!”琉璃狡黠而笑,又帶著些許神秘道:“小姑可知那胡人說了什麼?”

“說了什麼?”

“那人憤恨道:‘會將吳兒女以配奴!’小姑你說可笑不可笑?這口氣可真大呢!”琉璃輕笑,仿似聽見了什麼了不得的笑話,可是轉瞬卻換做慌張神色,拿起手中的帕子幫我擦拭著手上的茶水:“小姑可燙到了?”

“無礙。”我勉力一笑,強掩心頭突然生出的莫名不安,看著眼前已遍灑茶水的案幾,終覺乏聵。

按了按額頭,我欲起身進屋:“畫了這半日,有些乏了,我先去小憩片刻。”

那種不安,在心頭盤桓數日,始終不曾散去,我到底未曾忍住,問了琉璃這胡人的名姓。

看著眼前的卷宗,我終知這種不安來自何處。

二、往事

王謝清流百年尊貴,於南梁無人可比。

這許於安樂盛世頗顯風光,但在如今這混亂的世道,卻絕非好事。

如今的南梁,內裏早已腐朽如槁:帝王昏聵妄信諂言、諸侯皇子心懷鬼胎、士族大家盤踞奢靡。縱披著華麗繁盛的外衣,卻始終無法消弭東西兩魏的虎視眈眈——更何況,作為這繁盛之巔的謝家,父祖明知蟻蛀牆角,卻依舊企圖自毀長城。

昔年北魏六鎮之變後,一分為二:東有高歡滅爾朱氏擁元善念為帝,自己坐掌實權,雄踞中原政治經濟之腹地,稱東魏;西有宇文泰害孝武帝元修,另扶植元寶炬為傀儡皇帝,是為西魏;再加上如今安守江南、擁有最繁盛文化號稱士大夫正朔的南梁,儼然已成三足鼎立之狀。

而今年正月,自東魏高歡死後,其曾經的得力將領因與世子高澄不睦,公開反東魏。同為鮮卑,西魏自然是投靠的首選,然宇文泰收下此人奉上的河南六州之後,雖與之封官加爵,卻遲遲不出兵相助,隱有憑空取好的圖謀。

無奈之下,那人隻得轉而求梁,以十三州附梁求援。恰逢陛下夜夢中原平定,朝中又無良將,遂與之成約,授予官爵後更派司州刺史羊鴉仁等率軍接應。

這叛救主而覓新處的不是旁人,正是前日裏琉璃所提說過的,膽敢以微末之身肖想王謝之流的胡人——侯景。

想起父祖酒酣時長哭言“蕭氏將頹梁將傾”,我隻覺如鯁在喉。

固然陛下一口回絕了他的提婚,但如今的南梁居然能接受此般兩麵三刀之徒,卻已然傷透了不少人的心。

今日背主,又何愁明日不會同樣棄義?

念及此人後來那句以吳兒女配奴,那種不安便再次湧上。

窗外風吹老杏,這世道,終究是要亂了吧?

三、生變

前賢皆道女子不當論政,但這在視“女子無才便是德”為無物的謝家,又算是什麼規矩?

書房之內,父親麵色凝重,展開放在桌上的信,推至我的麵前。

“這胡人倒是能耐,這一招收買人心用得不錯。”看著上麵的內容,雖心有反感,卻也不得不承認此人的心機,“如今賦稅苛刻,他這般免卻繁重賦稅,以安置民眾子女鼓勵百姓參軍,隻怕會收攏不少人吧?”

“十萬。”父親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強抑心頭的情緒:“離開建康之時,與他同行的,隻有八百。”

“這麼多?”我不由驚詫皺眉,但看著父親的哀色,卻又不得不出聲故作輕鬆地寬慰:“乍一聽雖多,但如今勤王之兵照樣有十萬之眾。一邊是烏合之眾,一邊是專養以用一時的將士,比較之下強弱高低立現。更何況,侯景的人手數量雖唬人,他的兵卻也不是鐵打的。戰事起否都需要糧食補給,更要兵器物資以備戰,但憑壽陽一城,不成氣候。”

“你看看這個。”父親再次遞來一封信,“阿姒,謝家世代士族,先祖雖有問政,但在王謝之名至頂之時,便知以退為進,少涉其中。但是若當真沒有朝中勢力,這所謂的士族大家也難以持恒至今。如今你的祖父與幾位兄長皆無心政事,所以此事難免落在你一個女兒家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