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卷】烏衣(2 / 3)

“身為謝家子女,蒙之福澤便當承之應擔,本無謂男女,所以父親這話見外。”

知我生平最不喜,便是有人於耳邊道“阿姒,阿姒,緣何不為男兒身……”所以父親的話就此戛然。

隻是先前那未盡之言仍在耳邊,這一封信我看了許久。

許是旁的原因,又許是信上所說的消息:

第一則,是發生在不久之前,曾經與羊鴉仁一道援助侯景的貞陽侯蕭淵明為東魏所擒,東魏書信與梁帝,願以侯景還蕭淵明,而糊塗的梁帝竟然公開應允的事;第二則,是當初提婚失敗,侯景憤恚囂張的揚言;而第三則,是當初成功援救侯景來梁,緊跟著入駐懸瓠城的羊鴉仁檢舉侯景謀反,梁帝卻不置可否;第五則,是彼時侯景贈與南梁的十三州已被東魏悉數收複;第六則,是在如今侯景欲反時,梁帝卻仍舊將大量供給與他器物錢財和糧食物用……

看著上書種種,我的原本還抱有的些許希望全然潰散,心緒在片刻憤然至極致:

“那侯景是無恥,但緣何在高歡手下就不敢反?緣何於高澄手下反了卻又失敗?緣何妄圖宇文泰耍心眼卻讓河南六州反成了西魏的嫁衣?高家,宇文泰,梁帝都非良善,但至少前兩者有足夠的智謀與是非應付這廝,可是陛下呢?陛下除了會盲聽盲從朱異等人的諂言,還會什麼?!除了縱容宗室殘害百姓,還會什麼?!前麵做了那麼多渾噩之事,如今居然自毀長城給叛軍送去補給?!若這南梁終究要亡,若這大廈終究要頹,不妨讓我親手將之傾覆!何必勞動他尊貴之身!”

我怒極反笑,突然覺得不管是父親還是自己都如是可笑。

“他蕭衍不要自家的江山,準備拱手送人,我們謝家人何必暗中奔走,如是愚忠?!”

房中寂靜無言,除卻屋外蟲蛙長鳴。

半晌,父親才喟然長歎:“謝氏百年風流名,如何能由最後背主之名玷汙?且不說這天下之大,何處安寧;單是棄離南梁一條,於世人眼中便與侯景之流無異。所以縱然已知並無前路,我也需得陪著謝氏一起,直到最後。性命可以丟,風骨不可棄,這才是真正的謝氏族風……”

“嗬……那父親與我說這些又有何意義?”眼前逐漸模糊,十六年來,我頭一次對著父親嗤聲。

狠狠地將那幾張紙拍在桌上,我已然無法自抑:“既然謝家千百人的性命,不如這士族清名重要;既然父親已經替族人選好了歸途,又何必做這些無用之事?!既然謝家的人便是為世人眼中的謝氏而活,那不妨在這百姓疾苦可憐的世道裏,依舊粉飾太平富貴,且木屐共酒、五石清談,隻混沌等屠刀終至的一日來臨,安然赴死便好!”

“謝家從來不是為了世人而活!”父親淩厲的聲音響起,那是我在世十六年來,第一次聽到溫謙如玉的謝家兒郎有這般碎金裂玉之勢,一時之間竟有些呆愣,連流淚也已忘記。

似是怕嚇到我,父親的聲音霎時變軟:“士族巨木百年根,王謝兩族已然風光太久。久到外人道隻看到它的光鮮,卻不知內裏是怎樣的藏汙納垢齷齪肮髒。物極必反盛極必衰,這道理我很早便與你講過。而如今,正是士族最為頹敗的時刻,這是命數,是運道,是不可避免的必然。所以你不必介懷,也不必看不穿。”

父親帶著幾分悲絕與不屑開口:“再者,如今的謝家隨便拎出來一個,又有哪一個是幹淨?又有哪一個不該死?外麵餓殍遍野,然朱門狗肉依舊,那些人隨著謝氏享之受之,仗著謝氏名欺人霸物,而今到了該成全謝氏之名的時候,自然一個也不能躲過。這是他們欠謝家的,而如今,正到了該還的時候。”

我麵露詫然,難以想象這般冷酷無情,卻又清醒到刺骨的話語是父親所言。

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他漸斂心緒,拍了拍我的肩膀,帶著幾分不忍道:“但是你不一樣。阿姒,你不一樣。謝家的血脈不能斷,謝家的家學不能丟,這一輩人中,你最聰慧,也最有仁善是非之念。在這已然肮髒的謝家裏,隻有你是最幹淨純善的那一個……隻可惜……阿姒,我的阿姒何不為兒郎……”

“父親……”我張口欲言,心頭的不安死灰複燃。

“但是……是不是兒郎已經不重要了……明日起,離開建康,我會安排人秘密送你出城。”不等我說完,父親便已然打斷,用最不容質疑的聲音道出自己的決定,“不要拒絕,阿姒,這是謝氏家主的命令,也是父親的祈求。你記著,謝家不能絕,所以聽話,明日便離開……然後,安順平和地活下去……”

四、未知

離開建康的那一日,陪在我身邊的隻有琉璃。

父親說這種事情不宜張揚,所以直到離了城門,直奔郊野,印象中的他,還是那一晚書房中愚笨地令人心疼,卻又決然地令人哀戚的模樣。

我遠遠地望著這個曾經生活了十六年的繁華之地,這個無數士人奉為正朔的神往之都,看著它奢靡背後已然頹圮的籬牆,然後在逐漸走遠的轆轆之聲中,前往一個未知的地方。

父親說:天下之大,無處可安,但遠離凡俗,不有癡念,倒也算是相安。

我笑對:國破家亡一人獨安,豈非當稱苟且?

而如今,我卻正一步步,踏入這苟且之道,妄圖於未知苟且中,尋一線生機。

但凡世間事,不破不立,如今謝家的終途,隻是為了日後的新生,而這樣的新生,要在亂世消弭,盛世初建;這樣的新生,要在我足夠強大,要在這世間逐漸歸一。

我不知道那一天還有多久,但我知道,第一步要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