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偉大的麵具是裸露。
——尼采《我妹妹與我》我感到,這間谘詢室是一個真正的密室。我的心靈如蠶繭一般,被層層地剝開。那是一種痛,也是一種新生。
1
最高的自由,是心靈的自由。
我一直為獲得一個有秩序的心靈世界而鬥爭。
我努力想擺脫被奴役的命運,被他人,被這個世界,被我自己。
生活是一場冒險,無論采取哪種立場,它始終會保持這種性質。
在這12.6平方米的空間裏,我與z醫生每周六下午見一次麵,從下午3點到4點,共持續了三年的時間。這是一場心靈的冒險遊戲,也是一場追求自由的革命。
當我們在這個空間裏談話的時候,外麵有時下著雨,有時陽光燦爛,有時還飄著雪花……
我們走過了一年四季,而我的心靈,則在這裏走過了二十多個春秋。我深深地體會到:無論生活多麼鏽跡斑斑,但人生的本質仍然是鐵。
z是一位稱職的心理醫生,他像考古學家一樣仔細翻檢我的內心,他也有著哲學家一般的銳利。我則像一個紀錄片的攝製者,記錄下了他翻檢的過程。
我們並未找到具有古董價值的稀世珍寶,而隻是發現一些殘磚碎瓦,我們並不能把它們拚湊成一座宏偉的建築。麵對這些殘片,我們有時感到欣慰,有時感到困惑和一籌莫展。這不會是一個具有完整線索、史詩般的故事,而隻是一些平凡的、破碎的敘述。不過,這對於我來說,仍然算得上一次偉大的長征,心靈的長征。而我的心理醫生z,他是我的向導和同盟軍。
在這個空間裏,一切都顯得那麼地平靜,有的隻是我們的談話聲,以及間或的沉默。
這裏,除了我們兩個人,看上去毫無戲劇性可言。
我們的談話如此地瑣碎,有時漫無目的,甚至不著邊際。有時候我常常說著自己都不明白的話。
我與z幾乎總是保持著坐著的姿式,在我們的行為動作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節,發生變化的隻是我們的內心。如同一片表麵平靜的海洋,海底則波濤洶湧,發生著激烈的動蕩。我覺得,我經曆了再生。
z坐在靠著窗戶的那個沙發上,我與他成直角坐在靠近門的這個沙發上。
天晴的時候,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恰恰照在我的身上。因為逆光的原因,z的整個臉就隱藏在陰影之中。
z也許是為了方便看到掛在門後的時鍾才選擇坐在那個位置上的。而那個時鍾卻常常讓我不安。我總覺得那個圓形的塑料鍾掛的位置有一些傾斜,幾次有衝動要去把它扶正,但每次都抑製住了自己。
有一段時間,谘詢室的地磚讓我極不舒服。仔細地觀察地磚的線條以及平整度,我發現地磚的邊線鋪得並不整齊,並且地磚的高低有些輕微的差異。為了證實這種差異,我有時用皮鞋輕輕地蹭那地磚,去找那種高低不平的感覺。為了比較,我又注意觀察了客廳以及其他地方的地磚,甚至在我來回的路上,仔細觀察和比較路邊人行道上的地磚。
總之,多年的心病如影相隨,與我一起來到了z的谘詢室。
在這間谘詢室,我經曆了深深懺悔的過程。有時候,z更多的是沉默,我簡直就把他當作神父和牧師。我第一次這樣深入地麵對自己,特別是自己的陰影。
2
“有些人的問題可能非常相似,但形成問題的具體原因卻各有不同。因此,你的問題到底從何而來,我也像你一樣,是在一片濃霧之中。在看清楚之前,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我們需要通過共同的努力,去認識和了解。”
我抱著熱切的期望而來,聽了z的這些話,感到有一些失望。
“難道沒有一種現成的方法去解決它嗎?有沒有什麼特效藥呢?”
“你希望藥到病除,但治療強迫心理確實需要一個過程,或許還是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解決心理問題,除了是一個了解症狀、消除症狀的過程,更是一個了解自我和改變自己的過程。因此,對於心理谘詢來說,了解一個人,比了解一個問題更為重要。我可能會需要知道你的整個生活。”
在這12.6平方米的空間裏,我需要再一次經曆我的人生。雖然以前也時常回想起過去的某一時刻,但與另一個人一起回想自己的過去,卻是從未有過的體驗。
“剛開始的幾次,我會問你一些問題,主要是為了做一些評估。但在以後,你可以想到什麼就講什麼。你不必太在意自己講的是否有價值,或者是否有些難堪。有些你認為意義不大的事情,可能我們最後會發現它是有意義的。”
在z的解釋下,我明白我可以自由地聯想,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可以是囈語,也可以是夢,可以是荒誕不經的想法,也可以是抱怨、仇恨的語言……我可以毫無顧忌地表達自己,包括對z本人的看法。
z強調對我的有關信息會進行保密。除非我要自殺、自殘或者需要接受司法的調查,否則不會打破保密的承諾。
我感到,這間谘詢室是一個真正的密室。
我的心靈如蠶繭一般,被層層地剝開。那是一種痛,也是一種新生。
3
我獲得了一個談論問題的空間。
我不必那麼謹慎地隱藏,以免被當作精神病看待。我開始坦率地麵對我的問題,包括所有的怪異。我感到被人理解的巨大解脫,真是理解萬歲!
在開始谘詢兩個月後,我的強迫症狀有了明顯減少,我看到了被拯救的希望。
我很感激z醫生,卻還是小心翼翼地對待他。
一開始接觸他,感覺他有些太過年輕。他真的能解決我的問題嗎?對此我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但我不能容忍自己的這點懷疑。我需要相信他是一個高明的醫生。我努力表現得謹慎與合作,嚴謹地遵守著約定的時間和其他的各項設置。
如果這是他給我畫的一個圈,我不打算逾越任何的界線。
後來,我的症狀又有了反複。但那時,我們已經不再經常地談論症狀了,而是更多地談論我的生活。
通過谘詢,我第一次意識到症狀不僅僅是症狀,不僅僅反映在我的心理問題上。我開始把症狀與我的整個生活、整個人生聯係起來。
如果說,症狀是一個陰影的話,那麼它是我整個身軀投下的陰影,是我二十多年來生命投下的陰影。它無時無刻不被帶到當前的生活中。即使我在z的谘詢室裏,我坐在沙發上的姿式,我看著z的神態,我端起茶杯喝水的模樣,都在這巨大的陰影之中。
雖然z的谘詢室隻有區區的12.6平方米,可這恰似一個精妙的舞台,無時不在呈現我生活的麵貌。
這是z所帶給我的啟示,他通過我在谘詢室的表現,恰到好處地揭示了“現在”。z引導我去關注自己,從以前沒有過的角度,關注此時此刻自己的感覺與情緒。
有時候我感到驚訝,有時候我陷入沉思,有時候我感到憤怒,有時候我感到悲傷……
心靈如同天空,風雲變幻。z就如同衛星,給我描繪了一幅心靈的雲圖。
4
強迫症並非沉默不語,隻是它用自己的語言訴說,而我卻並沒有聽懂,或者根本就充耳不聞,看起來我很在乎它,但其實很忽視。我把它當作了敵人,欲除之而後快;我把它當作一件肮髒破爛的衣服,想甩掉它,從來都沒有心平氣和地正視它。我在強迫症麵前保持著狂妄的心態,認為是強迫症讓我遭受了屈辱,讓我屈服。我以頑強的意誌去對抗,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