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更希望看到這樣一個人:不甘於平庸,有著崇高的理想和追求,卻看不到成功的出路,找不到突圍的方向;有著多情的心胸,充滿深沉而真摯的熱情,卻又沒有找到愛情。孤獨、疾病、焦慮和壓抑,飽受著肉體和精神的折磨,在希望、絕望、希望中憑著意誌的力量披荊斬棘地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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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我還閱讀了大量探索人生與命運的哲學書籍,希望能夠從中找到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我找到了加繆的《西西弗的神話》。
西西弗被諸神處罰著,不停地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而石頭由於自身的重量又滾下山去。諸神認為再也沒有比進行這種無效、無望的勞動更為嚴厲的懲罰了。但西西弗藐視神明,仇恨死亡,對生活充滿激情,雖然受到了這難以用言語盡述的非人折磨,但他仍以自己的整個身心致力於這沒有效果的事業。
正是因為這種反複的勞動,使西西弗超越了自己的命運。他以沉重而均勻的腳步走向那無盡的苦難。他比他搬動的巨石還要堅硬。
西西弗,他完全清楚自己所處的悲慘境地。在他下山時,他想到的正是這悲慘的境地。加繆說:“不存在不通過蔑視而自我超越的命運……不存在無陰影的太陽,而且必須認識黑夜……他的努力永不停息。如果有一種個人的命運,就不會有更高的命運,或至少可以說,隻有一種被人看做是宿命的和應受到蔑視的命運。此外,荒謬的人知道,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西西弗永遠行進,而巨石仍在滾動。”
西西弗所處的生活,難道不正是我的生活嗎?看不到意義,看不到希望,隻是活著。但是最後加繆認為:“西西弗是幸福的。”幸福不正是無視痛苦而生活著嗎?
意大利有一句俗語:“我們是奴隸,永遠是憤怒的奴隸。”
我們覺得自己被束縛,身不由己,不自由。可誰是壓迫我們的奴隸主呢?我們對生活憤怒,歸根結底是對自己憤怒。要不怕麻煩地投入到自己的生活中去,西西弗是幸福的,雖然他在無休止地推動著石頭,但他是幸福的,因為他不感到厭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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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繆說:“自殺,就是認可被生活超越或是承認人並不理解生活……自殺,隻不過是承認生活並不值得……一個人自願去死,則說明這個人認識到——即使是下意識的——習慣不是一成不變的,認識到人活著的任何深刻的理由都不存在,就是認識到日常行為是無意義的,遭受痛苦也是無用的。”
尼采也說:“顯然天上地下最重要的就是長久地忍受。”尼采,他的一生也是受難的一生,病痛和孤獨同樣凶猛地襲擊了他。他說,“冰雪接近了,孤獨是可怕的”,但他以卓絕的意誌支撐著自我。在精神崩潰的前兩年,他還達到了創作的高峰時期,這也是他重新評估一切價值的使命感最鼎盛的時期。誠如他自己所說:“一個人洞察自己和時代的深度,與自身所受的痛苦的強度是成正比的。”
還有雪萊,他渾身跳動著作痛的神經;還有克爾凱郭爾;還有米開朗斯基;還有陀斯妥耶夫斯基;即使是那以喜劇著名的卓別林也說:“其實憂傷緊隨著我的心靈整整一生,但我不再驅趕,隻是凝視。”我看到了一長串受苦受難者的名單。
當我知道有那麼多的人,並且都是些偉大傑出的人物也經受著各種各樣的艱難困厄時,我心裏得到了許多安慰。我感到在苦難中有了伴侶,即使他們不在我的身邊,不在這個時代,但我知道,他們在那裏,他們經曆過。我從他們身上看到了希望。雖然他們無法讓我消除神經症和疼痛,卻讓我重新鼓起了生命的勇氣!7
這個時期我也沒有忘記向中國古代的先賢聖哲求助。一部朱熹的《四書集注》放在我的床邊,每天臨睡之前都要翻閱。我從孔孟的言語中得到啟發,它教給我很多為人處事的道理,讓我的心受到鼓舞。
孔子日“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我把它作為自己的座右銘。孔子強調“忠恕”二字,忠乃盡已之事,就是盡自己的能力去做事情;恕乃推己及人,以自己的心去理解別人,將心比心,“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像對待自己一樣對待別人。孔子多次教導人們要謹言慎行,“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言寡尤,行寡悔”,就是說話不要招致怨恨災禍,做事不要讓自己後悔。
過去我一直對他人存有怨恨,覺得周圍的環境對自己不利,別人有負於自己,所以動輒批評、抱怨他人。孔子的教導讓我對自己有了反思。同時我也記起看過的一則格言:“自然選擇的結果是,動物不能合上耳朵,卻可以合上嘴巴。不遵守這個法則的生物都會被淘汰。”真有異曲同工之妙。
過去我有一種懷才不遇之感,而讀了孔子的話,“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我更加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而寬恕了他人與周圍的環境。
但是,在我竭力從孔子那裏汲取力量的同時,強迫性的思維又來幹擾和作怪,使我對先賢聖哲的話產生了懷疑。
我想到孔子的一生都是失意的,並沒有達到他所標榜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沒有一個封建諸侯願意把國家政事托付給他治理。他不但沒有機會在政治上建功立業,甚至在遊曆各國時到處碰壁,最後落得“惶惶如喪家之犬”。他的弟子據稱三千,賢者七十二,卻也沒有一個真正在“治國平天下”上建功立業。孔子到底隻是一介書生、一位教書匠而已。
一個自己都不成功,隻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人,又如何去教導別人成功呢?正如有人推薦毛澤東去讀明代方孝孺的《深慮論》,毛澤東不屑一顧,說方孝孺連自己的事情都沒有考慮清楚(他被永樂大帝朱棣誅殺十族),又如何教導別人深謀遠慮呢?所以我想,“半部《論語》治天下”這句話是對的,如果用一部《論語》來治天下的話,那可能隻是書生意氣,還可能是酸溜溜、迂腐的書生了。
何況《論語》是孔子的徒子徒孫記錄的,經過眾人的理解和篩選,有準確的,也可能有不準確的。即使記錄得完全準確,孔子說話的對象也隻是學生,這是《論語》的特殊語境。對學生說話,必定是淺顯易懂的,有些深奧的、辯證的道理,為了讓他們明白,也可能隻說一個方麵,隻及一點不及其餘,或者幹脆不講。正如孔子日:“中人以上,可以語知其不可而為之:明知做不到而偏要去做。語出《論語·憲問》。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而孔子的學生到底又有多少是中人以上的呢?雖然號稱“賢者七十有二”,可在顏回死後,孔子卻感歎再也沒有愛好學問的人了。所以孔子在麵對他的學生時,一定還有不想說的或者不敢說的東西。性和天道,在孔子看來是高深的學問,沒有上等的智慧是不能理解的。也許基於同樣的道理,“子不語:怪力亂神”,並非孔子不信怪力亂神,而是怕弟子聽不懂,反而以訛傳訛,所以孔子教導學生對神靈隻要“敬而遠之”即可,並沒有多講怪力亂神的事情。或許孔子認為這是性與天道,不好學的弟子們又怎麼可以理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