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家在他人看來是一個瘋子,因為他們脫離了凡世的生活,因為他們想得太過深遠,因此喪失了眼前簡單的快樂。他們因為那些縹緲的東西而傷感,為那些觸摸不到的東西而感歎。想起古時候憂天的杞人,他或許是與我一樣的神經症患者,或許是那個時代唯一的哲學家。然而,他卻變成了一個千古的笑柄。這就是想象力的悲哀,也是人類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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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自己有力量,有地位,有名譽,還有金錢。雖然我的理想不在金錢,我認為金錢乃是身外之物,它並不因為自身而成為財物,它隻是人類用以分配的權力憑證。但我害怕沒有錢,那樣我將失去安全和自由。我想到如果我或家人生了重病,沒有錢去醫治,就將失去生命。我想有錢,並且很有錢,但並不是為了享受。
我並不把金錢看做人生的追求目標,然而在購物時卻常猶豫不決,與人交往時也算計著金錢。母親在金錢上很節儉,她在買東西時能為了一角錢的差價而從街這頭討價到街那頭,有時甚至要吵起來,也會因為買一樣東西便宜幾塊錢而高興好幾天。一旦在我要用錢的時候,腦海中往往會浮現出父母掙錢的辛苦以及他們的節儉,使我心有不安。即使我覺得這錢花得很有必要,也仍然很焦慮……
在大學期間,我一直保持著儉樸的生活。我吃得很少,也幾乎不買衣服。因為購物對我來說,簡直是一種折磨。每當花錢的時候,我就想到父母的節儉、掙錢的辛苦以及對我在經濟上的告誡。而且在挑選物品的時候,我常常緊張,生怕多占用了營業員的時間。一旦營業員對我非常熱情,或者我試穿、試用了商品,卻又不想買的話,就會非常不安,好像我虧欠了營業員似的。在試衣間裏,我匆匆忙忙,努力要盡快出來,生怕讓其他人久等。東西買回來後,如果發現了瑕疵,非常想去更換,卻又怕與營業員發生爭吵甚至打鬥。這時,我會故意把衣服穿髒或挨過包換期限,逼著自己接受無法更換的現實。幾乎每買一樣稍貴的物品,都要使我焦慮好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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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畢業了,同學們都在做著各自的打算。很多人忙著找工作,也有很多人忙著考研。我隻想盡快獨立,不想在經濟上再依賴父母。我要解放自己,我要離開生我、養我的地方。我隻要一個人!我要斬斷父母捆綁我的繩索,走得越遠越好。
也許,當我考上了大學,又參加了工作,父母會認為他們的教育非常成功。可是,在我的心中,他們是多麼地失敗,隻是他們一點也沒有意識到。我認為他們至少在幾個方麵是失敗的:他們沒有培養我足夠的自信心,沒有發展出我個人的興趣,束縛了我的社會交際,沒有使我成為一個健全的人……
我想離開他們,到遙遠的地方去工作,但又感到不安。我遠離父母以後誰來照顧他們呢?這時,一個更加可怕的念頭出現了——我希望他們死了,這樣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遠走高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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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宿舍的一名同學因為要考研,每晚熄燈時間過後還繼續點燈看書。別的同學都沒有意見,但我卻強烈地感到睡眠受到了影響。我很在乎燈光,在燈光沒有熄滅之前,我無法入睡,而當他終於上床睡著了以後,我卻又已經毫無睡意。我非常煩惱,想抗議,阻止他繼續這樣做。但道德的觀念又讓我去理解他:人家要考研,這關係到他的前途,也是為國家培養人才。高尚的道德在說服自己,要自己做出犧牲。但另一方麵,聽著他入睡後的鼾聲,我又非常惱火,恨不得跳過去把他拖起來或掐死他。我不敢與他爭吵或打架,但我又確實忍無可忍。有一次,我趁大家不在的時候,揭開他的熱水瓶,往裏麵狠狠地吐了兩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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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即將跨出校門的時候,傳來了祖父的死訊。啊,那顆長期昏醉的心,終於停止了跳動。我沒有感到悲痛,隻覺得又一個生命死去了,一個人的曆史結束了。
死神之手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每一個人的生命都終將會被它抓緊和擰碎。
當我回到家裏去奔喪時,祖父已經入殮了。他再也無法拿起酒瓶了。我有一種悲哀,不過這是一種對人類共同命運的悲哀。更讓我感到悲哀的是:我看到父親與他的兄弟們正在為喪葬費用的分擔而耗費口舌,言辭激烈。那躺在棺木中的人,可是他們的親生父親啊!花費金錢比失去父親更讓他們關心和惱火。我內心充滿了強烈的失望、鄙視,甚至還有憤怒的感覺。
這是我在父親身上看到的最大的汙點,它讓我看到了人情的冰冷。
我在送葬回來的路上看見一個瘋子。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衣衫破爛、肮髒。他一邊歌唱,一邊手舞足蹈,還“哈哈”地大笑。路人側目,他卻毫不顧忌,陶醉在自己的世界裏。他是可憐的,但他是愉快的。在那瘋狂的世界裏,他可能把自己當作了至高無上的皇帝。而我呢,不是也想當一個皇帝,當二十一世紀的凱撒、拿破侖和秦皇漢武嗎?
我想自己還真不如瘋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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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像陷入了一座迷宮。在這座迷宮裏有著豐富的可能性。我可以成為這樣,也可以成為那樣。每一樣選擇,都將是一個分岔的小徑,走上了這一條,就不會再走向那一條。我選擇了一種可能,就將排除另一種可能,至少在同一個時間段是如此。並且,我無法確定哪一條路才能最終通向我的終點,引導我成為一個傑出的人。
人生有時候,就像擲骰子一樣。
我感到困惑,困惑於所有的方向都好像是出路。
我像一隻被囚禁的野獸,不是被關在鐵籠裏,而是被關在荒漠裏。我無處突圍,因為我不知道自己的方向。
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兩位國王和兩座迷宮》裏阿拉伯國王說:“啊,時間的國王,你是物質和數字的象征。在巴比倫你讓我在那麼多台階、那麼多大門和圍牆的銅製的迷宮裏迷失了方向。現在至高無上的主讓我向你展示我的迷宮,這裏沒有梯子可以攀登,沒有門可以進出,沒有使人疲倦的走廊需要穿越,也沒有牆會阻擋你通行。”
我想,或許我也是被遺棄在沙漠之中,並將在那兒饑渴而死的人。
Z醫生手記
“我是誰?”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人成年前後,就像春蠶終要破繭而出,交織著痛苦與希望。心理學家艾裏克森認為,青少年期(12~18歲)心理發展的主要危機是自我同一性對角色混亂的衝突,成年早期(18~25歲)心理發展的主要危機是親密感對孤獨感的衝突。而N在此時,顯然未能克服自我同一性的危機,更沒有獲得人際的親密感。N不能麵對自己,正像他避免照鏡子一樣。他猶如陷入迷宮,在分岔的路口,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將來要成為什麼。也就是通俗講的: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到哪裏去?他茫然無措地走在人生的路上,沒有對自我的把握感、何去何從的方向感。他不熟悉自己,更不熟悉如何存在於人際之中。他觸摸不到真實的自我,也就不能存在於真實的人際之中,無力與他人建立真正的親密關係,而隻有一再地逃避。他迷失的是自己,擁抱的是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