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
初代※真庭白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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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是發生在列國交戰、天下播亂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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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者真庭白鷺是個神秘人物。隸屬忍者集團之人,言行舉止難免有奇特之處;但真庭白鷺的奇特卻是遠遠超過了限度。倘若要將他的神秘行徑以一句「忍者之風」概括,隻怕真庭裏中會人人反彈,個個不快。
他並非不從上令。
並非怠怱職守。
並非缺乏幹勁。
並不到處宣揚不切實際的思想。
也不是生了副不適合當忍者的體格。
然而——真庭白鷺就是格格不入。
不合節、不合式、不合群。
白鷺決定性、致命性,甚至宿命性地與周遭不調和。真庭忍軍是特立獨行的集團,基本上以單獨行動居多;但若要舉出一個最不想與其共事的忍者,用不著投票也用不著表決,真庭白鷺鐵定穩坐第一。
他所使用的忍法亦是極為神秘,難窺究竟,甚至可說是無以理解。
他雖然有個渾名叫「長槍白鷺」,但那隻是因為他平時總是隨身攜帶八尺四寸長的長槍;無論敵我,沒人見他使過那把長槍。因為見過的人全都死在他的槍下?不,理由可沒這麼威風,單純隻是因為白鷺從不用槍罷了。
那把槍似乎隻是裝飾品。
對於因長身巨體而煩惱的真庭蝴蝶而言,這種故意攜帶醒目武器的行為簡直是匪夷所思——不過在白鷺麵前,這些天經地義根本毫無意義。
真庭裏的觀察者真庭狂犬自真庭裏草創時期便一路看著真庭裏轉變——每一個時代都有足稱為怪人的忍者,好比真庭食鮫,便是真庭裏史上少見的怪人;但她的怪隻是不同尋常之意。
真庭白鷺卻是奇特怪誕。
然而他雖然奇特怪誕,難容於任何人,但在戰場上卻總是身先士卒,衝鋒陷陣,任務成功率高達十成,是個才幹卓絕的忍者。
因此狂犬——不止狂犬,真庭裏中大多數人都暗自憂心:莫非有「長槍白鷺」之號的古怪忍者真庭白鷺會被選為十二首領之一?
而這個憂慮在某個夏日成真了。
◇◇
「我反對。」
真庭狂犬劈頭便是這句話。
她人正在真庭裏東南的首領府邸——通稱鳳凰禦殿——的一室之中。
房裏除了狂犬以外,空無一人。
並不是她事先屏退了旁人。這座宅子裏本來就鮮少有人;雖然名義上是現任首領真庭鳳凰的府邸,但鳳凰本人總在全國各地的沙場上輾轉征戰。通常不在府中。
說歸說,狂犬並非自言自語。
她可是有說話對象的。
那就是掛在壁上的掛軸。
……當然,狂犬並不是個對著掛軸自語的可悲女子。
最好的證據,便是掛軸居然回話了:
『反對?的確,吾也早料到汝會反對了,狂犬。』
「…………」
聞言,狂犬不快地盤起腳,以態度表示她的不滿。
忍法「飛音」。
這套忍法能讓分隔兩地的人透過第三人或動物等媒介交談,對忍者而言可說是基本中的基本;事實上,敵對陣營相生忍軍也有這種忍法,隻是名叫「移聲」——不過能用掛軸這等無機物與無生物來當媒介的忍者,就狂犬所知隻有一人。
那就是——真庭鳳凰。
原來真庭裏觀察者真庭狂犬是在和真庭裏首領真庭鳳凰交談。
「哈!」
狂犬啐道——鳳凰雖是首領,但畢竟是老交情了,狂犬可是從他還是個奶娃兒時便認識他了。
因此她既不拘謹,也不過謙。
雖然她會顧全首領的顏麵——
但有話卻是直言不諱。
「我也肯定白鷺的資質——像他那樣的忍者的確少見,可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就算他有一堆毛病,還是絲毫不遜於其他忍者。不過他根本沒有立於人上的格局啊!」
『要談格局是嗎?』
掛軸反問。
眼下鳳凰究竟身在何處?狂犬突然閃過了這個念頑,但隨即不再去想。
問也沒用。
縱使真庭鳳凰現在身在沙場,正與敵人殺得你死我活,他也不會透露出半點兒跡象。
這正是——
真庭鳳凰被稱為「神禽鳳凰」的原因。
——這倒不是前無古人。
——真庭裏的曆史之中,曾被冠以神字的忍者共有五人。
狂犬一麵想道,一麵順著鳳凰的話尾說下去。
「沒錯,我就是要談格局。就拿你來說吧——你是首領,沒人否定這件事;隻要你一聲令下,整個真庭裏的人都肯拋頭顱、灑熱血,無論是蝙蝠、食鮫或我都一樣——那是因為我們承認你在我們之上。」
——白鷺會怎麼做,我就不清楚了。
狂犬知道這句話是多餘的,並沒說出口。
但她還是得提及白鷺。
「但若換作白鷺呢?整個真庭裏中有誰願意為他拋棄性命?有誰認為隻要是白鷺的命令,就算再怎麼不合理也願意遵從?」
『想必一個也沒有吧!』
鳳凰幹脆俐落地答道。
鳳凰的態度一如平時——他無論身在戰場或他地,向來都是這種態度。但他答得如此滿不在乎,實在有點兒古怪。
狂犬心中狐疑,便不答腔,隻等鳳凰繼續說下去。
『不過,狂犬——那又如何?汝認為已經內定為十二首領的那些人就擁有立於人上的格局嗎?』
「這……」
『天下間沒有人擁有立於人人的格局。人生而平等,若想立於人上,便得先成為超越人類的物事。』
「就像你一樣?——『神禽鳳凰』。」
「別說笑了,吾可沒如此妄自尊大,自以為超越人類。能為常人不能為之事與超越人類,乃是完全不同的兩碼子事。」
所以——
鳳凰頓了一頓,昂然說道。
『說白了——其實首領誰來當都無妨。』
「…………」
『俗話說得好——地位造人。吾在成為首領之前,不過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而已。識得當年的吾之人見了現在的吾,隻怕會覺得滑稽吧!』
「……或許吧!」
狂犬答話時的語氣變得弱了一些——因為她知道識得當年鳳凰的人幾乎全不在人世了。
就狂犬看來,真庭鳳凰年少時確實是血氣方剛;不過他早在孩提時代便已顯露出人人稱道的卓絕才能——隻是現在爭論這一點並無意義。
「既然誰當都行,不如你自個兒繼續當下去吧!也不用搞什麼十二首領製了。」
『這樣就不叫改革了。』
狂犬可以感覺到鳳凰在掛軸的遙遠彼端露出了苦笑。
鳳凰績道:
『世上的人多如繁星,縱使想靠戰爭減少,也減少不了。沒有人是無以取代的,人人都是隨時可以替換的促銷品。矛盾的是,這個世界便是由這些堆積如山的促銷品構成——任何事由誰來做都一樣,自己不做,也會有別人去做;別人不做的事,自己做了並不會有何不同——這就是現實,令人遺憾且不快的現實。』
「……怎麼啦?鳳凰,你今天話特別多啊!」
狂犬語帶嘲諷地打了岔,但內心卻為此而大感驚訝。
鳳凰似乎也有自覺,坦承道:
『是啊!今天的吾難得饒舌,其實用不著如此多言。吾想說的是,首領無論誰來當都一樣——既然如此,將原本絕不會被選為首領的人放在首領之位,不是很有趣嗎?』
「……又不是兒戲,怎麼能憑有不有趣來決定首領?」
聽了鳳凰這番荒謬的話語,狂犬無言以對。
趁著狂犬答不上話,鳳凰又問道:
『可是狂犬,汝不也一樣?汝所推舉的真庭蝴蝶無論年歲、武功都不配當首領——甚至有人認為他連當忍者都不配。汝又為何推舉他當首領?』
「這……」
這個問題難以用話語說明。
勉強說來,狂犬是看中了真庭蝴蝶的誌氣——她欣賞真庭蝴蝶那股不因懷才不過而卑屈喪誌的骨氣。
不過這似乎隻是表麵話,不是她的真心話。
她隻是覺得,倘若讓真庭蝴蝶當上首領——
似乎會起什麼變化。
這種說法雖然極為含糊,但決計不是隨口胡謅。
是直覺——比直覺更可信的物事。
因此她才推舉蝴蝶為首領。
「改革……」
狂犬平靜地重複方才鳳凰所用的字眼。
「的確,咱們和相生忍軍之間的爭鬥越來越乏味了;雙方僵持不下,動彈不得,掙紮不得。再這麼下去,會妨礙咱們的生意——鎮日私鬥的忍者集團,有誰想雇用?是該設法作個了結。為了打破僵局,難免得冒點兒風險——鳳凰,這一點我很明白。」
他們早就為了此事議論多次,如今狂犬已不反對改行十二首領製。
對於選拔首領,狂犬原則上也不會過度幹涉。
不過——
「可我現在說的是眼前的問題。你誰不好選,為何偏偏選白鷺?我想議會也不會同意的。現在議會不也為了食鮫吵翻了天?不過食鮫的忍法確實寶貴,再說她雖無人望,逼人服從的手段卻很高明,我想最後還是會通過的。」
『她本人可不覺得是逼人服從。』
「就是因為她並無逼迫之意才麻煩啊!她自認所作所為皆是依循正道,所以才可怕。」
不過白鷺呢?狂大歎息。
「要論忍法——沒人知道他用的是什麼忍法。你也不知道吧?」
『的確不知,隻聽過名字。』
對於狂犬的問題,鳳凰給了肯定的答覆。
狂犬原本還抱著一絲期望,看來就連「神禽鳳凰」也對白鷺的忍法一無所知。
這件事非同小可。
無人能夠看穿的忍法——過於理想,根本不能以忍法稱之。
「我忍不住懷疑白鷺是不是和蝴蝶一樣,壓根兒沒用過忍法了。」
『不用忍法,任務達成率卻有十成?那就更厲害了。』
「那倒是……這話說得也沒錯……不,所以我不是說了?我並不是否定白鷺的一切,隻是——」
『不如這麼辦吧!狂犬。』
真庭鳳凰正色說道。
『就由汝這個觀察者親自出馬測試白鷺的格局。』
看來鳳凰打一開始便是為了這個目的而邀自己過府——狂犬這才恍然大悟。
不過現在領悟,已經太晚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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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庭白鷺在郊外蓋了座草庵,獨自在裏頭生活——那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也不是能夠住人的屋子,但本人卻絲毫不以為意。他過的生活雖然和住在掩埋場差不多,卻相當自得其樂。
倘若沒有要事在身,誰也不會靠近那座草庵。真庭裏的人都戲稱那座草庵為孤僻庵,當然,白鷺依舊不以為意,而狂犬也無意譴責——她反倒覺得這個名字妙不可喻。
總而言之。
她已有許久未曾造訪孤僻庵了——不,過去即使來訪,也隻是隔著一段距離在外眺望,從未入內。
這還是她頭一次踏入庵中。
身為真庭裏觀察者,或許該引以為恥才是;但老實說,對於狂犬而言,真庭白鷺並非積極觀察的對象。
如果可以,狂犬寧願移開視線,因為她壓根兒不想看見白鷺。
隻可惜由不得她。
既然白鷺是十二首領候選人,既然真庭鳳凰命令狂犬來試探白鷺有無首領資格——狂犬便不能這麼做。
現任首領真庭鳳凰。
隻要鳳凰下令,要她死也在所不惜——這句話可不是嘴上說說而已。狂犬身為真庭忍軍的一員,早已做好覺悟。
唯命是從,乃是忍者的氣節。
即使是專事暗殺的異類集團真庭忍軍——在這一節之上亦無任何不同。
既然如此,不過是測試真庭白鷺資格的小任務,我就平心靜氣,好好完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