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庭拳法之中本來就沒有防禦概念,隻有攻擊。
在挨打之前先行進攻——是真庭拳法的基本原則。先下手為強,乃是真庭拳法的美學。倘若對手搶先出招——攻擊對手進招所用的部位,亦是基本原則。
是美學。
——忍者談論美學?
——當真是愚昧至極。
蝴蝶衝著踢腿使出的肘擊奏了效。
他刻意緩了一拍再撞上去,如此一來,便能將手肘所受的傷害降到最低,又能給予對手的小腿重擊。
隻聽得一根呻吟一聲,收回了腳。
「嗚……咕!」
見狀,蝴蝶不禁心生大意。
誰知一根收回的腳並未觸地——又朝著蝴蝶的身體招呼。
原來這是為了引蝴蝶大意而使的虛招——一根的小腿負傷是真,但他居然直接以受傷部位還擊——
這次的目標不是腦袋,而是側腹。
蝴蝶硬生生地挨了這一腳,破壞力直貫體內。
他隻覺得宛若被人還手一刀,砍成兩截。
「嗚——」
「虛刀流——『百日紅』!」
一根喝道。
虛刀流?
這就是此人的派門名稱?
蝴蝶領悟之時——一根已經使完了招式。
因派門名稱而分了心,當然成不了藉口——這一招又是從蝴蝶意料之外的方位而來。
側腹中招,令蝴蝶略微屈下了身子,一根又乘勝追擊,朝著他的下巴由下而上打出一掌。那動作一氣嗬成,彷佛打一開始就計劃好了。
這一掌雖然逆著重力,卻帶著壓倒性的重量。
蝴蝶被打得身子離地三寸——卻好似被擊倒在地一般。
他無暇感到疼痛,一瞬間便失去了意識。
在昏厥之前,真庭蝴蝶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輸了——不是以一個忍者的身分而輸,而是以一個拳法家的身分而輸。
長年累月以來建立的唯一榮耀——一對一絕不輸給任何人的自信就這麼被摧毀了。
但說來不可思議,這種感覺並不壞。
◇◇
「呦,你醒啦?喝吧!」
蝴蝶悠悠轉醒之後,一根立刻遞上了酒。
他遞上的不是酒杯或酒瓶,而是整壇酒。
見一根如此豪邁,蝴蝶險些噗哧笑出聲來——他撐起倒地的身子,接過酒壇,抱起來一飲而盡。
這不算醒神酒。
勉強說來,算是結交酒。
「好喝!在這種深山僻壤之中竟有此等美酒,是打哪兒弄來的?」
「我有個古怪的相士朋友偶爾會帶酒來看我。我不會喝酒,不過這種酒例外。」
「啊?相士?」
「是啊!他好像也會鑄劍,不過對我來說意思都一樣。對了,我叫鑣一根,你呢?」
「我叫真庭蝴蝶。」
「真庭?哦,你是忍者啊!」
「抱歉,我沒聽過你的名號——你是在哪位大人手下做事?」
「我是戰國六大名之一徹尾家近臣的浪蕩子。也難怪你沒聽過,因為我是個連劍都使不好的庸才。」
「其實我也不是什麼成材的忍者。」
蝴蝶苦笑。
一根也跟著苦笑。
雖然他們隻交手短短數回合,隻出了三兩招,隻相識一時半刻——
但這兩個男人卻像是已經促膝長談了一天一夜一樣意氣相投。
有時候,一記拳頭往往比數億句話語更能交心。
至少真庭蝴蝶及鑪一根是如此。
「嗬嗬嗬!」
一根笑道。
也不知是打哪兒拿來的,隻見他從身旁堆積如山的酒壇之中拿起了一壇酒,高高舉起,大口牛飲。
「的確,你剛才用的不是忍術,隻是普通的拳腳功夫。真虧你能將凡人之軀鍛鏈得如此剛健,身為同道中人,我真是佩服萬分啊!我本來以為這年頭隻有我還在幹這種傻事呢!我瞧你的步法挺獨特的,是無師自通嗎?」
「可以算是無師自通。我這套功夫叫真庭拳法,雖然小有曆史,無奈陳貓古老鼠,不配合時代改良,根本派不上用場——偏偏又沒有其他好事之徒肯幹這份苦差事,隻好由我這個平時接不著幾個任務的小卒來幹了。幸好我什麼沒有,就是時間多。」
「曆史?那個相士最愛這個字眼了。不對,他是討厭曆史?我記不清啦!他說的話我根本聽不懂。」
一根咚一聲放下酒壇,開口說道。
「總之我得向你道謝。多虧了你,讓我想出了一招殺手鐧。不,到了這個境界,不該叫殺手鐧,該叫絕招才是。用最快的動作,在出招之前出招——先於製敵之先。若能將此招練得爐火純青,鐵定能夠打通天下無敵手。我就取其『看得見卻無從防禦』之意,把這招取名為鏡花水月吧!」
這下子虛刀流離完成又更近一步啦!
一根高興地說道。
想不到天下間竟有人能夠如此專心致誌、一心一意地追求自己的道路,教蝴蝶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原來如此。
套句一根方才的說法,蝴蝶本來以為隻有他還在幹這種傻事。
「你真是個怪人——這年頭還搞什麼深山閉關,未免太老套了。等你修成下山,戰爭都結束啦!你可知道現在有個新將軍——」
「我知道,四國的名將嘛!我的老家也亂成一團,看來不久之後,我就得下山了,但現在還不是時候。我的虛刀流還沒練成呢!」
「虛刀流——」
有趣的名字。
不知何故,蝴蝶覺得這三字宛若藝術品的名號。
「真庭忍軍現在是哪個陣營的?」
「這個嘛——我們時常換主子,有時甚至分屬敵我陣營,所以我也搞不太清楚。或許現在和你們徹尾家是敵對的呢!」
「那可有意思了。」
一根樂不可支地哈哈大笑。
「這麼說來,咱們倆剛才打了場代理戰爭?」
「是啊!徹尾家占了上風——哈哈,但願不是自相殘殺!」
「說得對!」
接著,蝴蝶站了起來。
他提起巨大的身軀,伸展全身,前屈後仰,活動筋骨。
「要走啦?」
一根笑道,臉上並無惜別之色。
「是啊!我還在出任務呢!」
「是嗎?我也還在修行呢!」
「我也該向你道謝。其實這本來是我最後一個任務。」
「最後?」
「嗯,最後且絕後的任務。我雖然是忍者,卻不是當忍者的料子;這個身體太大太礙事,害我根本無法好好工作。就拿今天來說吧,找又拖累了弟兄——我常在想,這樣的我繼續當忍者有什麼意義?」
「哈哈!什麼跟什麼啊?傻瓜!」
聽了蝴蝶的心聲,一根極為爽朗地笑了。
「天下事本來就是先說先贏,真庭忍者——你不該把做不到的事掛在嘴上。別用否定句來描述自己,要用肯定句來描述。你把你那套真庭拳法練得出神入化以後,再堅稱那就是你的忍術,不就得了?」
「…………」
「我不懂劍法,連劍柄的握法都不懂;不過這件事我死都不會說出來,這個真相一輩子擱在我心裏,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非但如此,我還要堅稱我的手腳——我的全身就是我的刀。做不到?不對,是不必做——有哪隻老虎會以不能用鰓呼吸為恥?自我介紹的時候,別用扣分法,用加分法便成了。既然我不會用刀——我就把自個兒變成刀。」
這就是我的虛刀流。
鑪一根挺起胸膛說道。
「唉,別看我說得冠冕堂皇,其實全都是向那個古怪相士現學現賣來的。嗬嗬,接下來這話是那個凡事都要否定的烏龍相士跟我說的,或許信不得——聽說我是個改變曆史的劍客呢!多有意思啊!不過光是改變曆史,太無趣了;我要當個創造曆史的劍客。」
「……嗯,那我就當個破壞曆史的忍者吧!」
不消說,早在與一根大打出手之時,真庭蝴蝶便已經打消了退隱的念頭,不再把這回的任務當成最後的任務——不,這是他以忍者拳師的身分所執行的第一個任務。
回到真庭裏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向狂犬及鳳凰賠不是。
但蝴蝶不說謝罪之詞。
他要大放厥詞——說些連真庭食鮫也羞於啟齒的夢話。
「真庭蝴蝶,下回咱們碰頭,可會是在沙場上?」
「天知道。不過到時你最好覺悟。真庭拳法尚未臻完美,你可別老把今天的勝利記在心頭。」
「這話是我要說的。虛刀流尚未完成;雖然完成之日在即,但要達到真正的大成——達到完了的境地,還需要很長一段時日。也許在我這一代是沒指望了。」
「真庭拳法也一樣。我會好好改良這套發黴的武功,傳給後代。倘若到了某個世代,某個時代……」
是一百年後?或是兩百年後?
不得而知。
「真庭拳法與虛刀流的門人能夠再度碰頭——豈不快哉?」
◇◇
後來真庭蝴蝶被選為十二首領之一——但過程卻是一波三折,並不順遂。不過,在本人強烈的希望以及真庭狂犬的大力支持之下,他成了真庭忍軍有史以來第一個當上首領的拳法家。成為十二首領之後,蝴蝶並未因此怠惰;在他再三改良之下,真庭拳法不止能以寡擊眾,更能應付各種狀況,成為超越忍術的完美拳法。但真庭蝴蝶並不因完成而滿足,仍然繼續切磋琢磨,追求完美。
或許是上天作弄,或許是命中注定,真庭蝴蝶與鑪一根未曾再度重逢,即便在戰場上亦然。也因此,虛刀流與真庭拳法直到六代以後才得以再戰。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