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後,我與妻和好如初,相敬如賓,一遇上不悅的衝突苗頭,彼此總是主動讓步或熄火。有時,特別是當家庭經濟有點拮據時,我會不禁飄浮起這樣的遐想:這扇紅門裏或許藏有貴重的東西,或許有母親留給我的什麼。當這樣遐想開去時,我往往會為自己竟然有這種荒唐的念頭而啞然失笑。
在父親去外地看望舊交的空檔裏,我果真動手卸下了這扇門。紅門好沉啊,是由兩層木板拚釘而成的。撬開木板,隔層裏,門框的隙縫裏,門檔的凹坑裏,均空空如也,連一片書信之類的紙箋都沒有。
我有種失落感,確切地說,有種類似於酸楚的蒼涼的感覺。不完全是因為一無所獲,更是因為我那意欲憑借這扇紅門能增加一點關於繅絲工母親的憶念的渴望竟告斷絕!我趕在父親歸家前,把紅門裝配好,不留蛛絲馬跡。
生活就這樣平淡無奇地流逝。父親悉心照顧他的孫兒,又當爺爺,又當奶奶,忙忙碌碌。他仍一往情深,定期給紅門上新漆。
當兒子上小學一年級,當小孫兒需要他的爺爺做點美術方麵的輔導的時候,父親卻一病不起。他留給我們的是幾書架值錢和不值錢的書籍,以及他自己的數十幅得不到專家讚許、賣不起好價的書畫作品。他留下遺言:一定要我們把他的骨灰盒安置到老家蘇北K縣的父子嶺——那裏有我祖父和母親的墓;另一個意思我無法琢磨出來,父親在走完他平淡一生的那瞬間,眼眸爍亮,右臂瑟縮橫舉,指指那扇紅門……
在雨後乍晴的一個春日,我攜妻兒回三百多公裏外的老家K縣。在父子嶺的半山腰,祭奠完畢,時近黃昏。在兒子的央求下,我們拾級而上,氣喘籲籲地登上了海拔八百多米的嶺巔。日落之際的父子嶺,被夕暉籠罩著;翠林含輝,紫氣升騰,霧絲飄忽,百鳥亮翅歸巢,雄沉磅礴的氤氳之氣充塞蒼冥。山下是一脈坦平的綠野。農舍簇簇,晚炊煙氣繚繞;鄉路蜿蜒,細如綢帶。夕陽緩緩墜落。西邊天際橙紅色的光芒四射,斜映在天頂的絲絲白雲上。沒有風,遠山的曲狀輪廓鑲有金邊,山野空靈而肅穆。我佇立在嶺巔的大臥牛石上,沉浸在聖潔的遙想中。世間的喧囂遠去了,人生的煩惱遠去了。與此同時,一種陌生的蒼涼、悲壯之氣在肺腑間回蕩“爸,您看,您看那前邊!”八歲的兒子激動地喊道。
我回過神,順著兒子手指的方向遠望。西天那片玫瑰色和金黃色交融的雲彩,不時變幻形體,忽明晰,忽朦朧。突然,我的視線顫抖了。晚霞上端那層灰白的雲朵裏,竟嵌著一抹長方形的紅雲,酷似我家的那扇紅門。
我渾身發熱,心結頓解。當祖父故世後,父親一定也帶著妻兒——我母親和幼時的我——來到這裏,也見到過西天邊的這扇瑰麗的紅門,也有過我此時的一段心路曆程。不信,就去問問父親。當我下意識移步時,心一激靈,潸然淚下。已經知曉得晚了,我無法和作古的父親做任何感情上的交流了,心裏充蕩著一種凝重而蒼涼的遺憾之情。看著妻兒,他們還在癡癡地旁若無人地望著天邊。
暮色越來越濃了。十來分鍾後,“紅門”消逝了。我年方四十,就這樣成了這個平凡家庭的男性長輩了。在下山的路上,我很想把內心的一些負重的思維傳達給兒子,但一看到兒子那雙天真無邪的眼眸和那副異常稚嫩的身架,最終還是忍住了。
父子嶺下,不時有鳥鳴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