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霧繚繞。這難道是命運的使然?!石嘉本不該這麼遲才有孩子的。他是在十三年前結婚的。不過那時,石嘉和妻子分居兩地。這不是遲做爸爸的理由。十年前,石嘉的妻子就懷孕了。可是每當有孕三個月,就“見紅”了。婦科醫生診斷為“習慣性流產”。石嘉的妻子真羨慕那些排隊做“人流”手術的女子。許多熱心的過來人向石嘉提供保胎秘方。妻子第三次懷孕的時候,石嘉采納了一位有紳士風度的男同事的建議——把她送到醫院住院部保胎。服中藥。這次效果不錯。三個月的“危險期”已過,沒發生異常情況……
石嘉站起身,扔掉煙蒂。他沉重得有點喘不過氣來。耳際又響起“嗡……”的聲音。石嘉四下顧盼。突然,他愣住了。在石椅的右側咫尺之地,有一灘稠稠的暗紅色的血。
也是一個燥熱的秋日,石嘉剛從礦上回城,直奔住院部。妻子的臉露愁色,笑是沒有了。怎麼啦?她幾個月來長臥床上也會“見紅”?並且出血量還不小。石嘉慌了。石嘉那時已經三十七歲了,和他的妻子共同忍受了長達七年的“無後”憂患和饒舌者的冷嘲熱諷。
妻子向石嘉回憶道:清晨,那個胖墩墩的中年女護士給她掛靜脈針。因為以前都不曾打過這種針,她詢問有沒有搞錯。護士以問代答:“你是不是19號床?”她頷首:“沒錯。”就這樣,無色透明的液體一滴一滴流入她的靜脈。後來,履行查病房的醫師推著醫案車走來了。醫師和護士嘰咕了一陣,就叫人給她拔掉針頭。那倒掛在輸液架上的藥瓶已輸出三分之一的內容,一個小時後,她的腹部攪動感增強,與此同時鑽心的痛也開始襲擊她。接著就出現了那種大告不妙的事。
石嘉聽了,像頭怒獅衝到值班室。他在牆旮旯找到那瓶東西,瓶上有“慶大黴素”字樣的瓶貼。石嘉扯住值班醫師的衣衫,吼道:“講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值班醫師很鎮靜:“這針劑可能對腎髒是有點壓力的,我們已給孕婦注射了黃體酮。”石嘉追問:“還保得牢嗎?孩子……”醫師依然很鎮靜:“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的。”
那位打錯針的護士主動向石嘉作了解釋:“這針劑本來是給61號床位作刮胎手術的婦女消炎用的。我把‘61’和‘19’的掛牌看顛倒了。真是抱歉了。‘61’倒個頭就是‘19’。‘19’倒個頭就是‘61’,很容易弄錯的。”
夜間,石嘉妻子的情況繼續惡化,出血更多。值班醫師換了人了,是個性格開朗的老姑娘。石嘉問她:“孩子……還能保下去嗎?”
老姑娘醫師又給孕婦打了一針黃體酮:“再等等看吧。”
這一夜,石嘉沒有回家,就逗留在孕婦病室,也沒睡。情況很令人沮喪。妻子抓住他的手:“阿嘉,看來孩子是保不住了……”不行了,妻子的胯下已流出一灘稠稠的暗紅的血。
石嘉急叩值班醫師的門。老姑娘醫師見狀歎了口氣:“看來,隻好馬上做‘人流’手術了,大人的命要緊啊。”
妻子被送上手術台。值班醫師安慰石嘉:“放心,我會把手術做得細致一點的。”
手術鉗接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粉紅色的肉團。據這位老姑娘醫師判斷:是個男孩……
石嘉撲上去。是塊暗紅色的形體無規則的有機玻璃片。公園整修什麼玩意剩棄的邊角料。幻覺的錯覺。石嘉非常疲憊地精神恍惚地癱坐在石椅上,他撿起腳下那塊有楊玻璃片,在手裏掂掂重量。那個原煤產量的“199688”的數字重又跳進腦屏。現在,他有時間來思考一下,他為什麼會對礦長要修改那個數字這麼憤怒、這麼敏感了。礦長不就是要把千位數的“9”顛倒成“6”嗎?這麼一改就餘下“3000”噸了嗎?那位護士把“61”看成“19”,掛錯了針劑,結果扼殺了一個小生命問世的權力;那麼礦長要把“9”字改成“6”字,結果是什麼呢?結果是玷汙石嘉的職業操守,扼殺了“真實”,難道不是這樣嗎?這些天來悶在石嘉心底的濁氣直往上冒,他想呼喊,他終於喊出聲了——“茵兒,我的茵兒,你在哪兒?你在哪兒?你快出來,不要再和爸爸捉迷藏了,茵兒,你快出來!”
太陽真好。石嘉舉目,金光四射。
石嘉覺得問題已經非常嚴重。應該趕緊報警。石嘉將無臉再見自己的妻子。她知情後會暈過去的,她會瘋的。阿茵會到哪裏去呢?兒童公園四周不是鐵柵子就是高牆,小孩是絕對出不去的。要走出公園,必定要經過邊門。
“邊門!那裏邊有個守門老者。”石嘉突然感到問題有可能出在那扇“邊門”。他滿身汗漬、滿麵身泥沙,失魂落魄地朝邊門走去。這時起風了,還傳來樹葉搖曳的颯颯聲。
石嘉拉開傳達室通往公園的小門,邁前一步,便停住腳。他瞅見守門老者在一隻暗綠色的圓盆裏,用銀瓢子舀著什麼東西朝嘴裏送。癟嘴有滋有味地嚼著,發出巴加巴加的聲音。石嘉定睛一看,圓盆裏裝著的依稀是一團血肉模糊的食品。視線再移,他的心劇跳起來——簡陋的木桌上放著粉紅色的連衫裙、塑料童鞋、天藍色的蝴蝶結,這都有是阿茵的衣物。
石嘉“哇”地大喊一聲,雙手圍成鉗子狀,朝守門老者撲去。
守門老者倉皇退讓,大詫:“你、你……要幹什麼?”
石嘉的動姿凝固了。因為他在刹那間看見了那頂放下賬門的尼龍蚊賬裏,阿茵正在酣睡,鼻翼翕動,呼吸均勻,上身還蓋著印有天藍色花紋的毛巾毯。
守門老者放下手裏的銀瓢子,嗬嗬笑了:“你這位做爸爸的,不稱職啊……小囡已睡了一個多小時了。我喊過你,總不見你的人影。怎麼放心得下讓她一個人走?她找不到你,就哭哭啼啼走到我這兒,我讓她在我這兒等你,等著等著她就睡去了。她一定是太疲勞了。”
阿茵醒了,嗲聲嗲氣地說:“爸爸……你怎麼到現在才來?”
守門老者把另一隻暗綠色的圓盆遞給阿茵:“乖孩子,留給你吃,好甜!”
石嘉揉眼再看,原來這圓盆是半隻熟極了的紅瓤西瓜。阿茵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直嚷“甜”,還笑。
老者遞給石嘉一杯涼茶:“中年人,你坐下歇歇,你一定累了。”
石嘉接過茶杯:“謝謝。”
老者端詳石嘉:“我想,中年人,你應該好好休息休息。看得出,你心裏的積慮太多,有放心不下的事,是吧?心有餘悸,是不是?你總是擔心,那些使你駭怕的事重新來一遍,得到過的東西生怕又失去了,是不是這種心思?誰都有放心不下的事的。古人發明了酒,酒就是給那些心有牽掛的人喝的。今年秋季太燥熱,這沒有關係。‘秋老虎’再肆虐,也敵不過冬天老人的。冬天老人的白胡須還會飄起來的。以後就是春的世界了。”他把目光投向牆上的拳擊手拚搏的畫片,接著說:“你,中年人,不要憂心忡忡嗬。事實上,你還未五十,還年輕,還有希望……會有機會……會有發展的。就說這公園吧,為了它更臻完美,就得整修,整修就得暫停開放;整修結束,還是要對外開放的。總是關門,怎麼能叫公園、花園呢?嗬嗬,我多言了,老人有時就喜歡嘮叨。請原諒。”
石嘉情不自禁地抓住老者的幹枯仍有力量的手,百感交集。他不明白,眼前這位醜陋的守門老者,何以會有哲人的睿智和偉人寬宏的氣度。他有許多話要對這位老者說,但說出口的隻是:“謝謝,謝謝,真是謝謝了,真是謝謝了。”
石嘉馱著阿茵走出邊門。回眸。石嘉發覺老者的臉布滿慈祥的皺紋,眼仁裏映著瑩瑩柔光。五官的比例很正常,和初見他的印象截然不同。
石嘉再次看太陽。正午的太陽,燦爛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