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遊園驚魂 (2 / 3)

那女子嚶嚶泣泣地走了:“回來,我的囡囡,媽媽會待你好的,回來,我的囡囡,媽媽想你……”

石嘉欲追上去勸慰她幾句,被身後的人拖住:“唉,她瘋了,作孽啊……”那時隙,石嘉已經調回故鄉工作,剛做爸爸。他到街上來是給孩子買奶粉的。遇到這個令人心碎的“瘋媽媽”,他連奶粉也顧不上買了,疾步轉回家。剛滿月的小茵茵躺在搖籃裏靜靜地睡著了。石嘉抱起他的“千金”,在她的小臉蛋上吻著吻著,淚濕繈褓……

七轉八拐,石嘉還是沒有看見阿茵的人影。石嘉從“大象”的肚子裏走出來。太陽正好。他舉目,金花飛冒。石嘉太溺愛自己的女兒了。他的阿茵也實在是太可愛了。圓圓的臉,眉目清秀,一笑,兩個小酒窩。她第一聲叫他爸爸,他還專門作了日期記錄。她真聰慧。兩周歲的時候,就會跟著她媽媽叨叨: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外婆(她)在哪裏呀?

外婆(她)在天上呀……

石嘉離開大象滑梯,無目標地奔跑。越過三角草坪後,一幢五層樓房擋住了他的去路。這樓房是兒童公園的各類智力活動室。他抬起頭,從落地玻璃門往上翹望。眼簾裏掠過一長溜窗。窗玻璃回射出太陽的熾光。他的耳際又響起一陣“嗡……”的聲音。他的視線所及處,令他怦然一動。三樓過廊上的窗口有什麼影子在閃動。像是個孩子,是阿茵?!

他不顧一切地衝上樓。一樓。二樓。三樓。

那一年,石嘉正走在反帝路上,他從省城回到荷市。他的父親說:“還是回家好。現在到處在死人,你不要隨便出去,好好呆在家裏。”石嘉十八歲。讀了一年中專的化學課。武俠書不曾讀過一本,武力衝突的事天天耳濡目染。逍遙。可悶在家裏也不是個滋味。石嘉出門了。他走到反帝路的十字街頭。一幢被漆成紅色的五層樓房。公共的樓梯過廊的外沿是一長溜玻璃窗。三樓有一扇窗敞開著。街口圍著一群看客。敞開的窗沿上,站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他的小手在左右移動摸著什麼,臉朝裏,身姿顫栗。小男孩雙腳未穿鞋、襪,慢慢移動著。終於,那個小男孩踩了個空,人就像一截木樁似地墜落下來。石嘉衝上去,伸展雙臂:“來,到我這兒來……來……”角度相差甚遠。那個小男孩的戶籍將一筆勾銷。嘭地一聲,血肉模糊,不忍相看。石嘉衝上樓。在三樓,隻拾到童鞋二隻。有扇門是不上鎖的——可以望得見裏麵散了架的家具和狼籍的物品。石嘉隨即了解到:那個小男孩的父母已在他們的親骨肉墜地之前,雙雙自盡——也是從這個窗口往下跳,留在馬路上兩枚碩大的血淋淋的驚歎號!這位可愛的男童,據說是為了尋找他父母的靈魂才爬到窗沿上去的。那天夜裏,石嘉盡做惡夢,嘴裏不停地重複著:“歸來嗬歸來嗬歸來嗬!”石嘉的父親驚恐萬狀地守護在他的床前,噓唏不已。翌晨,年輕的石嘉啟程赴省城,重新回到那座鬥得“天昏地暗起黃風”的校園……

石嘉樓上樓下地跑,仍沒有發現阿茵的人影,連她的小涼鞋也覓不到一隻。石嘉氣喘籲籲地從三樓的窗口朝外眺望。藍藍的天宇,陽光燦爛。他下樓了,眼光在角角落落掃去。滿頭是汗,樓梯扶手上的灰塵,粘積在他的手掌上。

阿茵這小囡是怎樣的討人喜歡和愛憐。小小年紀,居然能善解人意了。石嘉和他的妻子雖然恩愛相處,但有時也會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拌嘴,甚至在氣忿之下,也會失去理智地扭打成一團。每當阿茵在場,她總是嘴嚷嚷:“好了好了好了……”一邊會把她媽媽的鞋拎來:“媽媽,你的鞋……”然後又去拎石嘉的皮鞋:“爸爸,你的鞋……”石嘉實在不懂阿茵的舉動是什麼意思,石嘉的妻子也弄不懂,但衝突是停止了。每次衝突幾乎都有是這樣結束的……

石嘉走出底樓那扇落地玻璃門時,神情黯然,兩腿微顫。偌大的草坪,袒露在烈日下。石嘉再次舉眼,太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瞼。他想,是不是先去魔鏡室和魔屋那邊看看,小孩是最害怕也是最喜歡帶“魔”力的東西的;可是魔鏡室和魔屋的門明明都鎖牢的,一個小女孩未必能打開門。猶豫之間,突然不遠處供小遊艇闖蕩的水池那邊,傳來一串清亮的熟悉的笑聲。“是阿茵的笑聲?!”石嘉自語著拔腿衝上去,喊:“阿茵……茵兒……當心水……”

水嘛,是最溫柔,又是最冷酷的。它有無所不能的魔力。它能輕而易舉地置人於死地。人世間因水導致的悲劇真在是舉不勝舉。

有一種哭聲就是“水”惹出來的,讓石嘉難於忘懷。那尖厲的哭聲是從石嘉的隔壁鄰居家傳出的。石嘉畢業後分配在外地工作滿一年,回家探親。他正躺在竹榻上美美品味他父親從廢品收購站淘來的《悲慘世界》。石嘉聞聲放下書,奪門而出。隻見隔壁那位年輕的爸爸抱著九個月的小兒子,聲淚俱下,如癡如癲。這男嬰太可愛了,石嘉平日裏喜歡逗他,可此刻他已斷了氣。幾分鍾前,那位年輕的爸爸拿了一隻木盆給孩子洗澡。孩子剛坐定澡盆,廚房煤爐上的水壺裏的水開了。他離開澡盆去衝開水。此刻,“噗嗵”一聲,孩子伏臥水中,小手小腳不停地亂蹬。缺乏經驗的他,以為孩子在澡盆裏戲水玩,並不在意,繼續朝熱水瓶裏灌開水。待他衝完水又將水壺裝滿冷水,再給煤爐加上幾個煤球,如此這般弄停當轉回澡盆旁時,他的兒子已麵色青紫,氣也沒了。石嘉奪過他手裏的男嬰。對口呼吸。壓胸。無效。石嘉馬不停蹄地抱著男嬰到附近的解放軍醫院求救。此時,這孩子的呼吸、心跳均停止,醫院采取了一係列搶救措施,終因回天乏術而夭折。年輕的爸爸號啕大哭:“叫我怎麼向孩子他媽交等啊……”石嘉淚水漣漣,百般安撫:“別哭、別哭、別哭、別哭……”

那水池裏,碧波蕩漾。火紅色的金魚一群群搖尾翔遊。人工堆砌的太湖石岸堤,千瘡百孔,猙獰萬象。石嘉的心怦怦直跳。他感覺到了,阿茵的笑聲出自水底。石嘉縱身跳入水池,撲開雙臂,大幅度地攪動池水。正宗的蝶泳加水上迪斯科。他的水性極好,池水被翻遍了,可以說水表麵和水底層的溫差,由於經過這個冒失的水手的劇烈運動,變得微乎其微。原先尚清澈的水,變得混濁不堪。沒有阿茵的影子,也不見有什麼鞋、襪漂浮。幻覺和錯覺。

太陽當頭。石嘉仰頭,金星飛閃,讓他有些許昏眩。

石嘉甚感疲倦,在池邊發燙的石椅上坐了下來。他掏出煙盒——這盒煙僥幸沒有失落。密封程度極佳。“紅杭州”20支,居然沒有一支受潮。石嘉又摸火柴——這火柴也僥幸沒有失落。石嘉一向不喜歡打火機,即使是那種極高檔的進口防水打火機,也一點不眼紅。可是火柴已受潮。拉開盒芯。把火柴梗倒在石椅上,暴曬。劃了一根,火柴頭脫落。又擦了一根,同樣命運。他太心急,不如說他太心焦。少頃,石嘉的腳下稀稀拉拉散落了一圈火柴梗。最後一根了。石嘉的手顫抖起來。朱紅色的火柴頭對準太陽。屏氣。劃。“哧”地一聲,迸出一絲兒藍火。火柴梗微微一轉悠,微火燃著了梗頭的鬆香。橙黃的火。石嘉的嘴唇哆嗦著,煙頭對準火苗,猛吸一口。煙霧繚繞。

石嘉每天用自行車把阿茵送到托兒所,然後去城北搭乘那輛天藍色的大客車——礦裏的車——去藍景山上班。十五公裏路!雨天,石嘉載著小囡,穿一件有兩個帽子的雨披。石嘉是“袋鼠”!阿茵開始不習慣,後來不僅習慣了,而且非常樂意。因為她學會了石嘉即興創作的兒歌——

阿爸戴頂大帽子,

囡囡戴頂小帽子。

天上在落雨,

騎部腳踏車,愜意得了……

石嘉還能有什麼歌教給女兒呢?沒有。石嘉的工作總是那麼忙碌。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年到頭沒得歇;七、六、五、四、三、二、一,忙忙碌碌沒出息。數字,總是數字——不是音符。原煤產量、產值、利潤、掘進(米)、開拓(米)、礦木耗、炸藥耗,等等,等等。領導或有關方麵需要數字的時候,石嘉是國王,眾人是臣子,不過,石嘉做臣子的時候多,不需要使用數字的時候多。石嘉本來也有點藝術細胞的,他曾經愛好唱歌、奏琴、吹笛,也喜歡書法、寫作和繪畫,久已生疏了;那些個藝術細胞似乎全被那些阿拉伯數字給吞噬了。眼下煤礦就要關門了,職工們都在暗地裏另找門路,礦長卻要“命令”他瞞產3000噸原煤,這算是怎麼回事?!該想想今後的謀生手段了。可是此刻他想的是他的阿茵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