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遊園驚魂 (1 / 3)

入秋已第十天了,還這麼熱!今天是石嘉難得的休息日,石嘉的剛滿五周歲的獨生女兒阿茵,真是高興得不得了。阿茵這小囡,曾多次要求石嘉帶她去兒童公園,石嘉也曾多次允諾的。那裏有木馬、蕩秋千、翹翹板、大象滑梯、遊艇、金魚,還有新增設的魔鏡、魔屋、高架車、超級彈跳,石嘉也會喜歡。隻是天氣太熱了,石嘉有點怕熱。

“去吧,好爸爸!”阿茵央求石嘉。

石嘉臉露猶豫之色,妻子笑嘻嘻地慫恿他:“阿嘉,去一次吧,小茵茵需要你的親近。再說,你也該休息休息,調劑調劑精神。中餐我包下來。”

“好吧。”滿臉深沉的石嘉抱著阿茵出門去了。

石嘉在荷市工業局所轄的那座瀕於倒閉的藍景山煤礦搞統計工作。整個夏季他都是在渾汗如雨中度過的。他的副手生病住院,他一人要頂兩人用。石嘉當過化驗員、油漆工、司爐工、專管臨時工的“工頭”,等等。直至九年前從千裏外的山寨小廠調回故鄉荷市,幹起壓根兒沒幹過的統計這行當,生活才算相對穩定起來。年逾四十。三十八歲才做爸爸。阿茵自然成了石嘉的掌上明珠,毋庸絮說。

荷市的兒童公園,位於城西的清波河畔,是這個城市規模最大、設施最全的遊樂場所。

父女倆離開家門,隻能徒步,因為石嘉的自行車前內胎爆破了,還來不及修理。石嘉走在前,阿茵連蹦帶跳地跟在後頭。等父女倆並行時,石嘉伸出粗實的汗涔涔的大手,把阿茵的小手牽在身旁。沒有太多的笑語。就這樣走了約摸三十分鍾,兒童公園在望。鐵柵門緊閉,掛有一把巨型的長柄鎖。

鐵柵門上懸著一塊告示牌:

內部整修 暫停開放

“爸爸,進去啊,我要進去啊!”阿茵叫嚷著。

“哎,哎,哎……”石嘉想解釋情況,又不願讓女兒失望。

這當兒,邊門開了,露出一張老者的臉:“何事?”

石嘉抬眼一望,不由得後退一步。這老者的模樣很有點駭人。長長的馬臉,臉上的肉太少,以致兩頰縮成兩個大凹潭;眉毛淡似無;眼睛細眯成一條縫;黃黃的齙牙;紫瘤似的酒糟鼻。“孩子……孩子很想進去玩玩,盼了多天了。”石嘉用央求的眼神望著老者說。老者砰地把門關了,又把門開了:“好吧,不過要買票入內。一人一票,每張兩元。”

石嘉進入傳達室,從衣兜裏掏錢,一邊四下裏張望。老者把錢——三枚一元、兩枚五角的硬幣,塞進油漆斑駁的抽屜裏。這個小小的空間是公園的傳達室兼守門老者的臥室,看上去很整潔,牆上貼有一張黑人拳擊手在搏鬥的畫片,最裏處置有一張單人床,懸著一頂天藍色的尼龍蚊帳。西側有扇虛掩著的小門,鐵柵門關了以後,這裏便是進出公園的必經通道。

步出小門,阿茵拍著手,歡叫著,盼了這麼多天,她終於如願以償。石嘉牽著女兒的手,踏上公園的小石徑。太陽正好。他抬起頭,眼睛冒出金星來。天穹沒有雲彩,甚至也沒有一絲兒風。花四元錢,來曬太陽,有意思!這樣的好太陽,曬魚幹、曬蘿卜、曬鹹菜,正合適。這樣的太陽,恐怕雞蛋也能曬熟。夏季一直延長到秋季,那些做冷飲生意的人是大發“熱財”了;看看那些經營冰箱、冰櫃、電扇、空調的商家的老板們歡天喜地的樣子,就會知道有錢的好處和秋熱之厲害了。石嘉的嘴角逗留一絲冷笑,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了,為什麼會讓這種念頭盤桓在心頭。

怪哉!整個偌大的公園,沒有鳥語,沒有人跡,沒有聲響。說是“暫停開放”,還不如說是“暫停整修”來得確切。

石嘉四處觀察,嘀咕:“整修?”確實是在整修!有許多“整修”的痕跡可鑒——

A。被子砂皮擦過的有待上漆的旗杆;

B。鋪上石子還未澆上水泥的三角路;

C。那架巨型的旋轉式玩具飛機的雙翅,被拆卸在一邊;

D。大象滑梯的長板上堆著諸如老虎鉗、扳手、起子之類的工具;

E。長長的絳紅色的橡皮水管無規則地盤卷在一個水龍頭旁;

F。一批木馬、木猴、木雞、木鵝,橫七豎八地聚積在一起,作伴的是一堆散發出香水味的刨花卷。刨花卷旁還有一把七成新的大蒲扇,很赫目。

石嘉淡笑著,打量這一切。他抱起阿茵,吻了她一下。

那天,石嘉下班回家,不堪疲勞。妻子已把阿茵接回家了。他推開門,聽到阿茵在唱歌。清亮而雅嫩的聲音。石嘉陶醉了,依在門框旁聽。

鞋兒破,帽兒破,

身上的袈裟破……

她僅五歲,就唱得那麼準確,沒走調,沒走味。石嘉笑了,走進房裏,看見阿茵赤腳站在床上,小手握了把大蒲扇,邊扇邊唱。不知怎麼搞的,石嘉平時的男子漢氣魄沒有了,眼角居然濕濡濡的……

魔鏡室——其實就是哈哈鏡室,門窗皆關,無法入內。左側的有個教堂頂式的五顏六色的建築,號稱魔屋,不過是各種麵具的陳列館,由於鐵將軍把門,自然也就沒有這種眼福了。石嘉和阿茵就近來到由千百塊太湖石築成的假山腳下。奇石嶙峋,千姿百態。誰認定哪塊石頭像什麼,就越看越像什麼。山頂有平地,有橋;山腹有走道,迂回曲折。這假山是該公園的一大勝景。

阿茵顯然喜歡鑽地道。她喊:“衝啊!”便一頭鑽進山腹。石嘉隨之跟了進去。

石嘉喊:“茵兒,慢一點……”

阿茵應聲:“爸爸,快一點……”

女兒和石嘉若即若離。嘭嘭嘭的立體腳步聲。石嘉喊,阿茵應著,父女倆越走越深,兩人的距離也越來越遠。突然,石嘉被眼前的石壁吸引住了。這石壁的左上方有一行用鋼鑿刻出的數字碼:196688.於是,石嘉的腳步停住了。他用手撫摸著這些觸目的凹進去的數字,思想激烈運動起來。什麼意思?是一位在1966年8月8日出生的人在此一遊留下的記痕?是一對難成眷屬的戀人初見時的永遠的年月?是一個神秘手機號碼的前六位數?是某個幸運兒一夜之間成為百萬富翁的中獎號碼?生活無不和數字有關,抑或幸福,抑或苦難,往往都由數字衍變。196688.真巧!石壁上怎麼也會有這個數?!

這幾天,石嘉的情緒不佳,甚至不時陷於苦悶而不能自拔。還沒有和妻子談過,談了也未必能替他分憂。事情並不複雜——上個月的原煤產量為199688噸。阿嘉複核無誤正欲填表時,那位胖墩墩的礦長走來了,對他說:“石嘉同誌,上個月的原煤產量請你改一下,改為196688噸。”這不是瞞產嗎?瞞了3000噸。石嘉的筆沒有動。礦長嚴厲的額紋裏溢出笑:“你要顧全礦裏全體職工的利益。這3000噸麼,不是不報,而是留在產量不足的月份補報,均衡生產嘛。”“這是不真實的,礦長!”石嘉睜大眼睛喊。礦長親熱地拍拍石嘉的肩膀:“石嘉同誌,聽我的話,沒錯。再說,你也許知道,咱們這個國營煤礦最多也隻能維持半年,已沒有多少煤可以挖了……”石嘉一使勁,手裏的圓珠筆被折斷了,他望著那位即將要坐上市工業局第一副局長交椅的礦長,無言以對……

石嘉從悠悠的遐思中醒悟過來,陽光從四周洞隙投進,色彩斑斕。怎麼搞的?聽不見嘭嘭嘭的腳步聲。石嘉的心一咯噔,大聲呼喊:“茵兒,茵兒……”

沒有回音。石嘉衝出地道,重又站在陽光普照的草坪上。不會走失的,才這麼點時間,他想。但心裏委實慌惶起來。他站著,目光投向前方。大象滑梯。石嘉的耳際“嗡……”地響起來。隨即有些陌生的竊竊私議的聲音傳來。石嘉躥上前,在那隻大象滑梯前停下來。這隻“大象”的身子是由紅磚砌成的,裏麵是空心的。這樣的設計恐怕是出於加固建築的考慮。片狀柱。一柱屏障一柱,形成S形回廊。他鑽了進去,東張西望。前麵似有人影晃動。他追之,停下步發覺身前空空然也。高頻率的銳聲又在他耳際響起——“拐騙、拐騙、拐騙、拐騙……”不絕於耳。

那天石嘉在街頭徜徉,相遇一個披頭散發的中年婦女。她呼喊淒婉:“還我女兒,還我女兒……”石嘉一向懷有惻隱之心,上前攔住她:“大嫂、大嫂,你冷靜點,冷靜點,你?”

她望著石嘉,淚流滿麵:“我的命苦啊……”兩年前,她和她的七歲的女兒參觀新來荷市的動物表演團,那樣的樂淘淘嗬。但在看到大象跳舞的節目時,母親發覺女兒不見了。等觀眾全部退場了,仍不見女兒的人影。報紙上登過尋人啟事,連續三次。整整兩年了,外出尋覓的人一茬又一茬地換,依然杳無音信。路人圍觀。插嘴的很多。都認為她的女兒是被人販子拐騙去了。那陣子,荷市人販子的活動很猖獗,短短一二個月,就有十幾個小孩失蹤。小孩是很能賣錢的!賣到大西北,或者交通閉塞的內地鄉野,男孩可賣一二萬,女孩可售八九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