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演義》裏的費仲、尤渾,主要幹的壞事有兩個方麵:一是秉承紂王、妲己的旨意,讒媚惑主,陷害忠良;二是貪汙枉法。當然,這也是同曆史上的費仲一樣,史書上對他的記載就是:“費中善諛,好利,殷人弗親。”
奸臣屬小人,與君子不同,他沒有什麼特別需要堅持的原則,或者說,他唯一的原則就是利用各種各樣的機會去獲取個人最大的利益,為了追求利益最大化,他可以出賣良心與原則,更不用說什麼國家、民族或大多數人的利益了。費仲也是如此,誰能給他利益,他就立馬跟著誰。在封建專製社會能給他利益的,當然是皇帝。他能跟皇帝直接見麵(這決定了他能直接投皇帝所好),那幹嗎不趕緊向皇帝示好呢?反正皇帝龍顏大悅之下,費仲就能夠升官發財。
比如說,商紂王跑到女媧宮裏去燒香,看到了女媧娘娘的真容:真是蕊宮仙子臨凡,月殿嫦娥下世。怪也隻怪當時的手藝匠人(當然,應該是藝術家了)手藝太好了,把個女媧娘娘的“國色天姿”塑造得“宛然如生”,害得商紂王馬上害起了單相思。單相思當然是不行的,得讓對方知道,畢竟自己也是天子至尊,配個女媧娘娘想也是差不多的了,所以商紂王拒絕了老臣商容的勸諫,施施然的寫了、走了。女媧娘娘回來看了,果然大怒。這且不表,單說紂王回來之後,朝也思,暮也想,就是悶悶不樂。
這時候就顯出費仲的好處來了,商紂王心裏煩悶,找誰好呢?當然是找費仲了。這也說明平時費仲投紂王的緣兒,所以有麻煩首先想到的就是他。紂王把自己的心思一說,費仲馬上就有了主意,“這有何難。陛下明日傳一旨,頒行四路諸侯:每一鎮選美女百名以充王庭。何憂天下絕色不入王選乎。”
昏臣必然好色,似乎這是個真理。此前的夏桀有妺喜,此後的更多,如周幽王有褒姒、宋徽宗有李師等,這不過是大家熟悉的,其他不熟的,象吳主孫浩後宮萬人、隋煬帝廣選美女,等等,最可笑的更有南明的蝦蟆天子,守著半壁江山,清兵已經大舉進攻了,他還關心去找癩蝦蟆研製春藥。
這樣看來,紂王想找美女也不奇怪了,他本來就是個精力過剩的君主,天下無事,追求享樂,恐怕也是人之常情。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天子有了什麼想法,作臣子的自然竭盡全力地去滿足,反正這樣作的也不止費仲一個。象費仲這樣,隻是建議每鎮選一百名美女送上來,這還是算中規中矩的建議,有些人就更過份得多了。
比如說,有的皇帝想找個美女作老婆,有人就找理論了,鄉下農民多收了兩鬥穀子,就想著要換個漂亮的老婆,何況皇帝呢,自然沒問題。退一步說,皇上還沒有想到找美女,隻是有點兒悶,心裏覺得有點兒懶的時候,手下人就會去琢磨,是不是沒有新鮮的美呢?趕緊去找自己的女兒、妹妹什麼的,甚至如果自己的老婆有點兒姿色,也可以打打主意的。實在家裏沒有可拿出手的,那就拿錢出去找。萬一找到一個,皇帝喜歡了,自己就是皇親國戚,至不濟也是獻美有功,皇上一高興,撈個啥好處,那是輕輕鬆鬆、非常穩妥的。
費仲也是這樣替紂王解憂的。當然,當妲己成為紂王的寵妃之後,她的枕頭風能夠吹得紂王暈暈乎乎的,完全影響紂王的意誌,那麼,費仲把自己應付紂王的精力調到應付妲己身上去,也就可以理解了。對他來說,妲己就是紂王,反正就是那麼回事兒,能決定他的官職升遷,決定他的榮華寶貴,那就身誰討好。
妲己同費仲的接觸,也是她交給費仲的重大任務,就是要想辦法陷害正宮娘娘薑皇後。薑皇後出身名門,又是正宮皇後,可以說根正苗紅。妲己盡管是冀州侯蘇護之女(其實是被妖狐占住的那個身體,真正蘇護之女已經被妖怪害死了),可是還比不上薑皇後的父親東伯侯薑桓楚。薑桓楚是領導四方的一級諸侯,並且是四大諸侯之首而蘇護隻是勢力比較小的二級諸侯。薑皇後是正宮娘娘,是妻,妲己則隻是個妾,妻和妾的差別,不隻是量上的區別,而是有本質的差異:妻是主,妾是仆。
一方麵是皇後,一方麵是寵妃,接到這個命令後,費仲首先就開始計算實力,其實這也是利害關係:“薑皇後乃主上元配,他的父親乃東伯侯薑桓楚,鎮於東魯,雄兵百萬,麾下大將千員;長子薑文煥又勇冠三軍,力敵萬夫,怎的惹得他!若有差訛,其害非小。若遲疑不行,他又是天子寵妃。若因此忌恨,或枕邊密語,或酒後讒言,吾死無葬身之地矣!”
一番利害算計,費仲也不免坐臥不安。但是,這種坐臥不安,卻是在利害算計中難以找到妥善安排的躊躇。一般說來,也有壞人並非本質就壞,或者說完全壞透頂。有人就非常欣賞《水滸傳》裏對高俅的一個小細節:當他聽說幹兒子高衙內為林衝的老婆害相思病,已經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手下幫閑已經設計準備陷害林衝,高俅還遲疑了一下,說怎麼能為他的渾家去陷害林衝的性命呢?當然,高俅最終還是參預了陷害林衝的陰謀,並且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高俅的這個小小遲疑,卻使他顯得更加真實可信。
費仲的遲疑與高俅當然是不同的,他計算之後,馬上就決定妲己是不能違背的,然而,由於薑皇後的家庭背景,讓他一時難以下手。而最後的辦法,竟然是派人去以薑皇後手下的名義刺殺紂王。這個手法很拙劣,由此也可以看出《封神演義》的作者,具有深厚的民間色彩。然而這個計謀在妲己與紂王那兒竟然見效了。之所以見效,最根本的原因恐怕還是因為紂王對薑皇後的極度厭惡。當他與妲己正在歡歌暢舞之際,薑皇後一番義正辭嚴的斥責,如同一盆涼水潑下來,讓他一下子從歡樂的頂峰掉進惱怒的深淵,這種巨大的反差,讓他老羞成怒。因此,當費仲送上這個借口之後,他馬上便將薑皇後打入深淵。
薑皇後的被罪,在於她一下子就得罪了紂王與妲己,甚至主要是紂王。當審問薑皇後的黃貴妃用一番淺顯易見、人人皆明的道理來證明薑皇後沒有謀反時,紂王也不能一下子找到理由來反駁。倒是妲己那句泛泛而論顯得強詞奪理,卻馬上得到紂王的讚同,一下子就命人剜去薑皇後的又目。可見紂王的遲疑,既不是被黃貴妃說服,更不是同情薑皇後,而是在陷害薑皇後的拙劣手段麵前一下子被人揭穿的尷尬。
薑皇後這個角色,應該是有所本,按《史記?殷本紀》的記載,紂王“以西伯昌、九侯、鄂侯為三公。九侯有好女,入之紂。九侯女不憙淫,紂怒,殺之,而醢九侯。”薑皇後同這個九侯之女很是相象。《封神演義》以薑桓楚、姬昌、鄂崇禹、崇侯虎為東西南北四鎮諸侯,相當於史書中的“三公”之位。薑皇後性格端莊,不喜歡紂王這樣縱欲荒淫的生活,更看不慣蘇妲己勾引紂王貪圖享樂,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斥責她,引起妲己的忌恨,也引起紂王的不滿。
妻者,齊也,是明媒正取來的,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保證了她在家中崇高的地位,而與夫家相當的家族,也是她在夫家地位的有力保障。關於這一點,中外是一致的,恩格斯曾講到,婚姻是家族之間的一種政治行為,在中國亦是如此,“門當戶對”便是此一觀念的反應。在魏晉時期,門閥製度極盛,人們聯姻非常重視門第,著名的謝家曾身諸葛恢求婚,卻被拒絕了。而《紅樓夢》裏,同樣為賈氏子孫的妻子,家族力量強大的王熙鳳盡管隻是老祖宗的孫媳婦,但她在賈府裏的地位,可要比東府裏族長賈珍的媳婦尤氏要高得多了。
這種觀念也反應在文學作品裏,中國傳統小說對皇親國戚(尤其是國舅之類的近親)也是非常推重的。九侯之女被選入宮中,未嚐不是有商王室拉攏重臣之意。而九侯之女被紂王殺死,也許是她確實不合紂王之意,但也不排除另外一種可能性,那就是這也有許是個借口,真正的原因是九侯身為三公,其女又入宮中,權位太重,有震主之嫌,所以被紂王殺死。《封神演義》裏的薑桓楚身為諸侯之首,實力太過於強大,紂王恐怕也會有所顧忌。曆史上醢九侯,脯鄂侯,《封神演義》裏則是紂王想一網打盡四鎮諸侯,最終崇侯虎與姬昌有人相救,薑桓楚與鄂崇禹卻沒有被救下來,結果,薑桓楚被剁為肉醬(這是古代的一種酷刑,名叫“醢”),而鄂崇禹則是被梟首。由此可見,《封神演義》在二者之間,對曆史事實的忠實各有側重。
在這場鬥爭中,費仲主動維護紂王與妲己的利益,從而也在最大程度上實現了自己的利益。他既打擊了四鎮諸侯,從而樹立起自己的威嚴,更把權力集中在朝廷。由於朝廷中紂王不理朝政,而妲己與紂王都信任自己,所以權力實際上也可以說集中在費仲自己的手中。將權力集中之後,費仲便可以任意使用這些權力,其中最主要的作用,便是憑借這權力為自己撈取經濟上的好處。
大權在手,金錢隨行,這是自古皆然的規律,直到現在我們還經常聽到“錢權交易”這樣的詞語在高頻率地使用。正如前麵講到賈似道等人一樣,他們斂財的能力是與手中的權力成正比的。費仲獨攬朝綱,便可以獨攬好處:各諸侯俱知二人把持朝政,擅權作威,少不得先以禮賄之以結其心,正所謂“未去朝天子,先來謁相公”。
不過,忠奸對立,正如水火不相容、冰炭不同爐,在哪兒都一樣(全是好人,恐怕隻能是桃花源一樣的美好願望。當然,如果隻有奸佞大行其道而不見有任何人反對,那麼這個國家或政權就沒有任何希望了)。同費仲第一個唱對台戲的,便是妲己的父親冀州侯蘇護。蘇護算得上是個忠臣,“性如烈火,剛直方正,哪裏知道奔競夤緣;平昔見稍有不公不法之事,便執法處分,不少假借”。這樣的忠臣,自然看不上費仲、尤渾的行為了,他不願意給二人送錢:不是沒錢,有錢也不會送給這樣的奸佞。
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掂記。蘇護不送錢,這可就得罪了費仲、尤渾。從費仲的角度來看,必須給蘇護一個顏色看看,否則他就麵臨著滅頂之災了。你想,誰想把自己的錢往別人那裏送啊?大家隻不過是懾於權勢才送禮的,如果蘇護沒送禮而不受任何損失,那以後大家可就有樣學樣,費仲等人就再也甭想收到錢財禮物了。再說,費仲如果不讓大家害怕,他的威信受到損失,他幹的可都是不受大家夥兒待見的壞事兒,平昔就是眾矢之的,假若再不能保持一種高強的威懾,那大家再碰到什麼不平的事,就會七嘴八舌地上書,你一言我一語,費仲的事兒就多半要糟,費仲怎麼能善罷甘休呢?
所以說,蘇護就成了費仲必須要打的出頭鳥,這關係到他的生死存亡了。這個道理,不光是在朝堂之上,即使在卑濕黑暗的大牢裏也是如此。清朝有個大臣方苞,他被下到獄中,看到獄裏實在拿不出錢來的犯人被獄卒折磨,他心裏很過意不去,說,你想要錢才折磨人,這個犯人實在是拿不出錢來,你們心裏清楚,何必再去折磨他呢?沒想獄卒更是心理學高手,他說,人人都不想拿出錢來,如果你對這個沒錢的犯人寬鬆了,那他們都會心存僥幸,硬是說自己家裏沒錢,那我還找誰要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