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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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何繼青已經發表的小說中,文學價值最高的作品是《綠色的南方雨》。而正是這部作品,似乎被文學評論界忽略了。這部作品,最充分地表現了作家的藝術個性,具有博大、深邃的內涵。也許,有人會把這部小說僅僅看成知青傷痕文學的延續。這是一種誤解。小說寫一個由知青而戰士的“我”對愛情的執著追求,以及第二主人公寶第在另一種意義上的愛,由此構成相互間的衝突。“我”在枯竭的知青命運之路,失落了青春年華,甚至失落了真誠。心靈的血液流向荒野,築起一座墳穴。純潔無瑕,恬淡微笑的鄉村少女小囡的出現,才在“我”死水般的生活裏攪起了瞬間即逝的光芒。“我”在夢中最初萌發的也是罪惡的感覺,甚至當靈與肉的最初結合,也還留存著報複生活的陰影。然而,純真、純情、純愛終究洗滌了他心中灰冷、陰暗的色彩。“我”開始真誠地愛,愛生活,愛人。後來,“我”和小囡的同胞哥哥成了戰友。當寶第知道“我”和妹妹相愛,竟然怒不可遏,用拳頭擊碎了戰友之間的親密友情。小說的故事如果僅僅是這樣一個框架,那在讀者的心中是不會激起洪波巨瀾的。何繼青采取兩條故事線索平行發展的寫法,情由淡到濃,觀念的對立由和緩到急劇,最終讓“我”與寶第的衝突在生死交織的戰場石被驚天般地爆發。心靈之間不化的冰山,源於不同生命之流的命運之路,以為永不會重合與相逢,卻結結實實地把他們的命運奇跡般地掛在同一條充滿死亡的小徑上。在南線戰場,“我”和寶第的戰友都被敵人的炮火吞噬,唯剩下他們倆。他們同時麵對一種憂慮,一種恐懼,一種威脅:不是來自自然的破壞,來自敵人的攻擊,而是來自自身。軍營和平生活時期因對愛情觀念理解的分歧造成的隔膜、分裂,在隻有一方可能延續生命幸存下來的特殊境遇下,雙方之間的關係會不會被推入深淵?人本身毀滅生命的能力遠遠大於自然毀滅人的力量。戰爭淨化人的靈魂,也能把人變成魔鬼。

戰爭塑造人性又毀滅人性。戰爭把人的個性、感情、思維推向極端:善、惡、美好、齷齪、仁愛、殘酷。何繼青淋漓盡致地發揮了描摹戰時狀態人的心態的藝術才華,即將戰爭外部環境、形態借助感覺立體再現,更將“我”與寶第在特定的戰時狀態下互相戒備的心理寫得極其逼真,如寒風般冷森。飄零紛亂的記憶留下的空白,黑色瞬間靈與肉的泯滅感,凝固的夜暗占領全身的恐懼,恍若隔世的殘斷的而又頑強的生存意識,對生存威脅神經質般的敏感與誤會,敵女兵形象飄忽出現而共同勾起對小囡的情思……他們共同抵禦外部惡劣環境對生命的侵蝕,卻無法最終衝決觀念的對立,這是比肉體消滅更要深刻的人間悲劇。寶第讓生命一點一點熬盡,極其殘酷極其痛苦地進行自我折磨,隻是為了換得“我”的生命,借助“我”來實現一個死者對生者的唯一願望:離開小囡,割斷與小囡的愛。他的不可動搖的信念依據是:鄉裏姑娘一旦離開了土地,嫁給了城市人,身上那點招人喜愛的東西就不存在了。一個在戰場上置生死於度外的勇士,一個將生存希望奉獻給別人的崇高道德者,他對土地的理解,對愛情的理解,對人的理解,卻是一個多麼悲哀可憐的境界。何繼青將一個一麵是崇高,是無與倫比的聖潔,另一麵又是麻木、僵硬的靈魂雕刻般地送到了讀者的麵前,誰能不為之啜泣,為之痛楚,為之顫栗嗬!寶第形象是民族靈魂斑斑鏽損的寫照!何繼青在別的作品中稍稍觸及的農民士兵、農民意識、農民文化觀念的題旨,在《綠色的南方雨》中被強化了。寶第由農民變成軍人,生活的環境和位置、身份都改變了,但他對小囡宗教式的“愛”,卻代表一種舊有的意識、觀念、愛憎、情感的頑固存在。作者從民族傳統文化的深層意識,找到了民族凝滯、固守、僵化的源流。然而,更深刻、更不可饒恕的悲劇在於:有著對現代愛情的理解,有著現代文化教養的年輕軍人的“我”,最終也為了維護一個不可抗拒的傳統觀念——死者生前的意願不可違抗,棄小囡而去。在某種意義上,“我”是“寶第”形象的補充與深化。在實質上,“我”的所為,也是良心道德的毀滅。

因之,僅僅鞭撻寶第的靈魂是不公正的。“我”的懺悔,是一種更嚴厲的靈魂的自我鞭撻。何繼青在創造寶第和“我”的藝術形象時,既有曆史意識的眼光,又有現代意識的眼光。他既從曆史意識的角度剖析這兩顆靈魂,又站在當代意識的高度來觀照這兩顆有著根深蒂固的古老封建意識的“國民性”特點的靈魂,表現了作家強烈的反傳統的現代理性意識。進入人的本體層次的剖析,使這部小說的思想審美內涵超越了戰爭文學的價值範疇。給予《綠色的南方雨》在何繼青的作品以更高層次的評價,概源於此。他的那幾篇寫得極精致、極漂亮的戰時心態小說,稱得上是當代戰爭文學中的幾朵美麗的小花,而《綠色的南方雨》不僅有著憂鬱的感傷抒情性,有著詩意的描寫與境界的創造,還有深沉的人生底蘊,鮮活的當代意識,它毫無愧色地可以看作戰爭文學中的一座精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