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九章(1 / 3)

1981年10月25日於廣州

注:文中論及的作品除《映山紅》、《山鳴穀應》外,均見中短篇小說集《黑三點》,花城出版社1984年出版。[3]文學評論·擁有自己的一方聖土擁有自己的一方聖土

南線戰爭小說拾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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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繼青,一個純正的偵察排長,一個經受過前線戰爭槍林彈雨洗禮的標準軍人,一個身上永遠銘刻下戰爭印記的戰功榮立者,正當起步向輝煌的軍人之路進取,卻突然逆向大回環,堅毅地踏上文學之途。他最初萌發的人生意識,是想用槍和刺刀,向曾為他,為他的家族製造災難的罪惡宣戰;他越來越強壯的生命意識則提示,唯文學,才是他人生價值的存在形式,是他坎坷命運的忠實侶伴,是他永葆超然脫俗心態的寧靜港灣。於是,當軍隊首長嚴肅地要他在軍官與小說家兩者之間作出選擇時,他確認自己更適合當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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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今強盛的軍旅作家群中,寫下了何繼青的名字。他擁有自己的一方戰爭文學聖土。在毫不掩飾的創造個性競爭麵前,何繼青將戰爭極大地“主觀化”了,成了他“自己的戰爭”。

何繼青屬戰爭主觀感覺派(戰爭文學的這個流派,就整體而論,尚未形成)。但他也十分注意戰爭與曆史,與現實社會的深層聯係,既用戰爭的眼光看戰爭,又從戰爭中探尋社會。何繼青南線戰爭小說的類型,有寫意與寫實之分;小說的嬗變階段,則沒有嚴格的劃分,兩類小說平行發展,交叉出現;極個別的作品,將寫意與寫實融合,主觀感覺與社會剖麵毗連。寫什麼,不寫什麼,怎麼寫,何繼青不依據時尚,不依據經驗,隻依據心理流程,依據感覺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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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文學的第一個命題,是與人性、人的情感的溝通。何繼青早期的一個精致的短篇《溶洞》,就是從戰爭文學的這第一個命題契入的。兩個中國士兵和一個越南婦女、一個孩子,在溶洞偶遇。他們相互之間最初的戒備、警惕,是兩個對立民族、國家戰時狀態下的一種心理投影。當中國士兵作出準確判斷,他們麵對的是非戰爭的因素——孤寂無援的普通越南婦女和孩子,人性、人的情感、人道的本能機製,成為主宰雙方關係的唯一尺度。為了徹底消除越南婦女的疑慮、恐懼,不被所謂“侵略性”、“非正義性”的宣傳所縈繞,他們寧肯讓受戰火重創的軀體在溶洞外僵死。越南婦女最終也用同樣的虔誠、摯愛,悼念不再複生的中國士兵。小說中的觀念、意識、情性,全都是借助人物予對方行為(動作)的主觀感覺傳遞出來的。通篇沒有哪怕是一個字的對話。正是戰爭背景、氛圍下人物主觀感覺的對立、對應,溝通了雙方的人性、人的情感。

《溶洞》最初顯露了何繼青南線戰爭小說的創作個性和基本特征。作家的視角窗口,非戰爭本身,而是戰爭環境中人的主觀感覺和人的心態。它的高度凝聚、濃縮,以及可能發生的突變,毀滅、破裂,重構、再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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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遙遠的黎明》的發表,標誌著何繼青的南線戰爭小說,進入了詩意的主題。這是何繼青創作曆程中的一部重要小說,也是給他在軍旅文學界帶來聲譽的一部小說。小說的男主人公“他”,英雄主義的意識與柔似流水的情愛同時萌生。十八位大學生姑娘集體簽名給前方戰士的一封信,竟變成了一隻多情的手,騷擾、折磨著“他”日夜不寧。“他”希望像月宮裏的秘密一樣也有愛的秘密。“他”想象:大凡心裏珍藏著某個秘密的人總是幸福的。“他”選擇了一位叫“黎明”的女大學生通信。作為“他”情感宣泄的導孔。何繼青以恬淡含蘊的筆致,描繪了主人公感情潛流明暗起伏、強弱升降的曲線。而黎明祈求於“他”的,則是向“他”索要一朵盛開在陣地炮火中的小花。女大學生並不切實際的幻想,在“他”的心中卻如岩雕般神聖。“他”的思緒、情感全部凝聚到了這裏。戰地“小花”被“他”熱烈的愛的渴求意念化了,真實存在的隻是映著溶溶月色、形同小花的一汪露水。花——非花——一汪露水,物象與幻象的交錯,疊印著主人公主觀感覺符號的旋轉。這種戰爭環境下幾近超然、瘋狂的奇特的心態,也是現代軍人戰爭審美意識的一種轉換。殊死搏鬥,血灑疆場,不再是現代軍人價值觀的唯一概括。他們也同時要求實現作為一個有靈性,有人的各種追求、欲望的生命價值。男主人公蒙矓的愛情意識,由喚醒爾後幻滅,雖然不免帶著某種悲涼與虛飄的色彩,但他卻必定為現代社會與現代人心理所接納。

《遙遠的黎明》是對美好情愫的心靈感覺探微,盡管這可能要以死亡為代價。但年輕的生命沒想到去感覺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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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麵對生命的真實剝奪,生命的實體實際上已經死亡,而又不甘願於死亡,那麼死亡的感覺會是怎樣?《冷月亮》(《作品》1987年第8期)揣摩了這種死亡的感覺,以及死亡感覺中生命脈搏的強烈跳動與生命意識的勃然興起。戰爭文學的時間和空間範疇,嚴格地界定,應該包括戰爭醞釀、戰時狀態、戰後醫治創傷這樣一個全過程。《冷月亮》的環境是戰爭背景下的後方醫院。主人公“他”清醒知道自己的生命肉體即將消失,而外界卻對“他”嚴守死亡的秘密,主客觀的巨大反差,反倒引動了“他”延續自己生命存在的渴念之情。他血管裏流淌的年輕血脈,還要奔向更遠的山梁江河。這種心態,使變形、扭曲成了“他”唯一的表現形式。他與病友打賭,一個星期內一定要給毫無情感基礎的歐陽護士一個“吻”,這既要證實自己的活力、智慧,自誠、自尊、自信,也要證實自己報複的快感,捉弄殘存生命的荒謬,死而複生的征服欲、成功欲,更要證實那個永恒的恥辱的失戀記憶存在。“他”頑強地聚結生命的力量,甚至讓智慧之光重新閃耀,是要在生命最後的一息,回報虛偽地愚弄過“他”的真誠的愛的另一位女性。“他”在生與死臨界線上搏鬥留下的混合、雜亂、紛遝的種種感覺,借助“吻”這一特定行為,表現得離奇、荒誕,又極其逼真。月亮——“另外的月亮”——“冷冷的卻很美麗的月亮”,是主人公美與醜、尊嚴與自卑、輝煌與渺小的矛盾心態的擬人化。這是一首對年輕而可愛的不幸生命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