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九章(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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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價值的個體與群體衝突的意識,在《十八歲正當年》中僅冒出了一點火花。在《明天開赴戰區》(《昆侖》1987年第5期)中,則燃起一片大火。成為貫穿全篇的主體意識。這裏的主人公又是一位年輕的畫家,一位已經穿上軍裝,同時又被中央美院油畫專業錄取的碩士研究生。蘇潔生的生命價值屬於藝術世界。蘇潔生的靈魂屬於繪畫,他隻有在色彩與線條構成的世界裏,才充滿新鮮的活力和自由,才激情洋溢,生命的原色才放射出奇光異彩。可是,他的將軍的嶽父陳軒卻要把他塑造為一名真正的軍人,一名將軍。而命運的主宰與被主宰的衝突,恰恰首先是在他將軍的嶽父陳軒和一度曾離開他的妻子陳力力那裏拐了個彎。在權力的角逐中失勢的陳軒,看到女婿突然被改任師屬偵察連連長,並被裁決立即送上南線戰爭前沿,才在自省中,認識到女婿的真正價值所在。他的以殘酷方式保持對丈夫獨特的愛的妻子,也為扭轉這不公平的裁決奔波在權力的漩流中。蘇潔生也終致麵臨將要重新改變他整個命運和人生的裂變。他酷愛藝術,卻要他拋棄藝術;他珍惜生命,卻要他愚弄生命;他願意為心愛的事業犧牲,卻收回了犧牲的權利。小說為他麻木凍結的靈魂尋找發泄的裂口,特意安排了這樣一個細節:他變態般轉到炊事班,將全部發泄的力集中於寒光閃閃的刺刀,風雷般刺向一頭一頭肥壯的豬。及此,何繼青將現實生活中一個尖銳的矛盾亮了出來:蘇潔生是作為一個軍人更能實現人生的價值呢?還是作為一個畫家更能實現生命的價值?按照正宗的觀念,在高於一切的民族和國家利益麵前,犧牲一個人的才華,甚至一個天才微不足道,更何況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但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擁有千萬普通的士兵何其容易,造就一個天才,一群高智能兒,談何容易!作家的傾向是明朗的,不避諱的。他的聰明,更在於將一個容易被誤解的命題,通過血肉豐富的形象創造及人際關係的溝通,合情合理,絲絲入扣地展示。這表明作家開放性的人生觀念和文學觀念。自然,作家仍然給自己的命題加上了保險係數:一是這種殊情並非發生在民族和國家的危亡時刻,要將任何一個天才也送上戰場;二是蘇潔生仍然遵照軍令——明天開赴戰區。不過,蘇潔生還是有所感慨,也許同時是何繼青的感慨:“如果戰後上帝還給他拿畫筆的機會,他一定要以金黃和鮮紅為基調表現強大的悲哀和憂鬱的歡樂。”悲哀是強大的,歡樂是憂鬱的。何繼青年輕的人生搖籃中,盛著如此沉重的悲劇意識!也許,生命的自我價值在實現的過程中,就已經孕育了痛苦。

何繼青完全用現代人的眼光,來認識人生,來理解人生。因此,他的作品才那麼富於人情味,人性的意識。在這一點上,可以說何繼青是完全了解現代人的生命真諦的,懂得現代戰爭的力量除了根源於正義與非正義之分,更堅無不摧的是現代軍人生命價值的自我實現,是戰爭中人的心靈默契。作家大膽寫了戰前舉行的一場婚禮。這樣做,不但不會渙散,反而會加強戰爭的凝聚力。戰前三個戰士未經準假離開連隊一晝夜。一個隻是為了洗一個幹淨澡上戰場;一個隻是為了陪女朋友看一場內部電影;一個是想體驗可能是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女性的吻別。而正是擁有權力和擁有高等享受的年輕氣盛的背景人物——新組集團軍副軍長盛延安,不理解而漠視普通士兵、普通人的人的合理需求。盛延安譏諷這爭得人心的種種做法,是“濃厚的封建清官意識”。他的戰爭觀:人,隻是戰爭的無生命的機器。因此,在決定蘇潔生去從的高級會議上,抉擇者們個個顯露出自己的嘴臉與心態:由新聞幹事出身的集團軍政治部主任取舍的標準,不就僅僅是否具有妙筆生花的新聞價值?副政委兼紀委書記的原則不也是“寧願犧牲一個藝術家”何妨?而自認不具備保持中立所需的高超政治手腕的政委,卻懂得在權力鬥爭中精心探測雙方力量的對比,把讚成票投向了盛延安;至於確認有政治家的遠見卓識,料定陳軒還將受到重用的師政委吳浩智,便把砝碼移向了陳軒。《明天開赴戰區》將權力的鬥爭滲進了軍人價值與生命價值的衝突,它要昭示於我們的正是:現代社會的現代戰爭,倘若無視人,無視人的價值,無視人的合理欲望,那將留下無窮的曆史遺憾,無窮的曆史悲劇。而戰爭的最終目的,不是毀滅人性、人的價值,恰恰是要捍衛人性、人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