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上的白紗》卻寫了一種模擬的死亡的感覺。全篇仍然沒有一句對話,依然沒有主人公的名姓,依然隻有敘述的代稱主體“他”,旨在突出人物的感覺、心態。感覺、心態是因出征前,在《新華字典》一樣大小、形狀的一塊木牌上填寫姓名地址,以便陣亡後便於和家屬聯係引發的。往日輕盈的楊木木牌忽然變得沉甸甸,連掉在地上的聲音也是發木發悶的,以至加劇了本來緊張的空氣的濃縮。當“他”審視、掂量手中的木牌,忽然發現麵前猶如豎起一座墓碑,感覺到的是唯石質才有的冰冷的潔白。虛擬的死亡的感覺,反而讓“他”坦然了。然後,“他”如同為自己書寫碑文一般用精美的魏碑體工整寫下自己的姓名地址。這之間,小說又穿插了主人公對不被理解的情愛的留戀與追想。“他”真希望戀人那個曾熱烈得沸騰的聲音和聲音裏充滿的鮮豔光色,能在出征前擁抱住“他”的心身。
何繼青的南線戰爭小說,浸潤著濃厚的悲劇意識,它是與苦難、不幸、遺憾、幽怨、生命價值等聯係一起的。但不能由此一般推論何繼青有著所謂反戰意識。他的戰爭觀基點,是把戰爭看成人類為解決生存與衝突必不可免而采用的一種手段。但他並不推崇戰爭,甚至回避對戰爭作出整體評價,他隻關注戰爭中具體的人、人性和心態。他的南線戰爭小說的基調是健康的、動情的,並不灰暗。《冷月亮》極力溝通人類心靈的共同符號。主人公的惡作劇,是在等待道德審判的悲涼氣氛中出現的。因為“他”可能損害的是一顆真誠、純情、善良的異性靈魂。而歐陽護士一旦知道“他”早已將死亡當作太陽掛在自己的天空,並且紋絲不露時,歐陽護士原諒了,理解了“他”的行為後麵潛藏的複雜的人生命題與意識。《墓碑上的白紗》的主人公最終感觸到的也仍然是木牌的神聖價值與沉重的莊嚴,而不是死亡對一切的毀滅。悲劇意識是何繼青南線戰爭小說的一條強勁的血脈。
6
何繼青對戰爭中人的心態,不僅能作橫切麵的駕馭,並且能作瞬間的傳神描摹。《隻不過是一瞬間》中的薑漢民,一個農民出身的年輕士兵,平時因品格優異而受到排長偏愛、信任,他第一次上戰場,在向敵人發起進擊的瞬間竟無法控製陡然而生的顫抖、慌亂、惶恐,招致無窮期的追悔。年輕士兵終年累月,不分晝夜,用沉重的瘋狂的劈砍老樹根的勞動來懲罰自己。人物沒有語言,隻有單一、單調的形體動作,卻凸顯了人物一種獨特的氣質,他對瞬間誤差的自我折磨、懺悔,以及並不明朗的期待。那響徹山澗野穀的沉悶的劈砍聲,與年輕士兵恥辱的瞬間記憶,詠歎調似的反複出現,構成了詩意的情緒氛圍。這是靈魂悸動的回聲。是人的內心世界最深沉的矛盾節律運動。為要洗刷深深烙印在心靈的恥辱瞬間,他在折磨、懺悔中整整等待、憧憬了三年,可得到的是新的征戰前的一紙複員命令。他帶著無限的惆悵,靈魂流血的痛苦,返回家鄉之路。然而,他正是在堅韌的自持中,真真實實地完善了自己的人格。也許,這裏還透露出一個信息:何繼青南線戰爭小說與中國農民命運的某種聯結。
7
何繼青的戰爭心態小說,創作主體的意識突出,閃耀著獨特的藝術鋒芒。一旦將戰爭與人、與人性溝通,進而與曆史、與現實社會溝通,他的戰爭文學則又拓墾出一塊新地。
《十八歲正當年》將視野移向社會。社會的繁複,依然通過一位年輕軍人的眼睛透視出來。透視的聚集點是醜惡。醜惡是權力淫威的惡果,淫威的權力用陰謀來編織網絡,將美好纏死,將光明摁滅。才華是美好與光明的皇冠。醜惡、淫威、陰謀全力以赴攻擊的目標,是才華。小小的古城,如同幽靈般的封建城堡,厚實,殘破,壓抑得大地喘不過氣來,連江水、夜色都死一般躺著。小小的一個縣武裝部長,強橫地置剛正不阿的父輩於死地,還任意宰割用苦難的汁水哺育出的兒輩。可堪造就為傑出畫家的青年段漢誠,為了維護人格的尊嚴,用孤傲、冷峻、倔強的品格與權勢對壘。他是為希望、為追求而生存的。他每一次希望,每一回追求,權力的鎖鏈都將他死死捆住。段漢誠的姐姐為了幫助弟弟掙脫古城的魔影,甚至不惜想以年輕女性的寶貴貞操作為代價。這與征召新兵的年輕排長小方因異性美產生的純真的感覺式的幽情,與因段漢誠強烈自尊的秉性造成的習慣性“傷害”心理恰成反照,更鋪染了悲劇的色彩。小方一旦領悟過來,麵對權力化、實用化而日益凝固、堅冷、殘酷的現實,憤然長嘯:“為什麼權力總是屬於個人,而不屬於人民!不真正屬於人民大眾?!”權力,至高無上的權力,改變和主宰一切的權力,難道這永遠也是今天走向明天的真理嗎?年輕的軍人,用滿腔的青春激情,撞擊這古城封閉的權力城牆。顯然,他最後仍不得不借助權力——主持正義、公道的權力,才拯救了他的同齡人段漢誠。小說最不可掩蔽的光華,是將悲劇的意識大膽深化。在那個以從軍為最高價值標準的年代,人間的不幸者是為了謀求一條生路,幸者則是為了向人生更多地索取。然而,不幸者和幸者都未料到,他們尚未接受最起碼的軍事訓練,就被命令直接開赴生與死的戰場。命運嘲弄了誰?首先嘲弄了那些不想付出任何代價而必須付出代價的幸者;命運也許還嘲弄了不幸者,他們是一些各有專長,本可在別的領域創造更大人生價值的青年,他們並非天生的軍人,但他們一旦成為軍人,唯有一腔熱血報效祖國、民族。這裏小說的悲劇意識,不是戰爭的死亡毀滅,而是生命價值的個體與群體的衝突。衝突中對醜惡毫不留情的進擊,社會批判的鋒芒和強烈的平民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