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八章(2 / 3)

伊始的文章特別指出了一種創作現象:寫“純個人的悲哀和快樂、憂鬱和熱望”,“對外部世界持一種可怕的冷漠態度,一味沉浸在個人感情的深井之中”。根據我的觀察和認識,這種情況,在廣東中青年作家中沒有代表性,更不存在以激化的形式出現的現象。而較為普遍的情況是:簡單複製某些具體的生活感受和內心感受,透視的角度窄小,思想的光照黯淡;藝術表現(主要是構思、形式和語言)上缺乏創造性和審美情趣。過實、過平、過於拘謹,而非縱橫捭闔、含衡包容、張弛有致。讀起來總使人感到寡淡、淺顯,難以激起情緒上的顫動。如果再深究一步,思想上的淺薄和藝術的才氣不夠,在很大程度上又與理論素養、知識麵積不深厚、不開闊有密切關係,很難設想,缺乏這樣一些主觀條件,怎麼可能出現創作上文思如海、靈感迸發、想象騰飛的奇瑰景象?一些反映特區生活及商品經濟活躍的作品,也觸及到了新的生活節奏,新的心理現象,新的人物關係,新的觀念變化,但像一個不那麼高明的建築師一樣,隻有局部的美,而沒有整體的和諧的美。作家不大注重或曰不善於在一個時代大的生活切麵和角度上,對素材進行大幅度的刪削、概括、提煉,在曆史的和現實的認識高度和深度上作整體的把握和支撐。

這裏,我想介紹一下賈平凹的經驗。今年9月上旬,我在西安與作家作了一次長談。其中,他提到創作上這樣一個現象:他認為包括他在內的陝西一些中青年作家,生活積累較之北京作家群的不少作家要豐厚。但何以又往往是後者,寫出了社會容量大、反映廣泛的優秀之作呢?他分析說:這其中一個極重要的原因,就是北京作家群處於一個較為特殊的生活環境,思想敏銳,一些並不豐富的生活素材,經過他們的思想過濾,想象補充,藝術升華,就成為力作。賈平凹主張寫得超脫些好,不要與生活太接近,生活素材不一定重大,但一定要開掘,飽和著時代的信息量。賈平凹前期的創作,雖未與時代大潮吻合,追求一種主觀上的詩意感受,確也寫得極富生氣,極富情趣,極為精美。後來有一個時期,他的創作處在彷徨階段。最近,他連續發了《小月前本》、《雞窩窪的人家》、《正月·臘月》三個中篇,個性沒有變,風格沒有變,格調沒有變,還是那樣明朗熱情,取材角度依然偏重婚姻倫理道德,但巧致中融進了時代的血脈。他終於從峽穀走了出來,眼前一片開闊、怡然的境界。賈平凹的創作道路,在中青年作家中有一定的普遍性。青年女作家中,比較突出的例子是王安憶、鐵凝,她們的創作也經曆了從前期的單純美到後來走向豐厚美,由美但並不深刻到深刻美的過程。廣東的中青年作家,可否認真研究和借鑒一下他們的創作經驗呢?

廣東的女小說作家,也算得上有一支小小的隊伍,但我們現在還沒有出現像張抗抗、王安憶、鐵凝這樣的女作家。黃虹堅稱得上是廣東女作者一群中的出類拔萃者。從目前的狀態看,似乎隻有她可能最早一個躋進全國量級女作家的行列。她是“老五屆”大學生。在這一層人中,有全國影響的作家是遼寧的金河和達理夫婦,山西的韓石山,北京的孟曉雲,以及《四個四十歲的女人》的作者胡辛。但唯有黃虹堅,第一個寫了以“老五屆”大學生為主要表現對象的中篇小說《桔紅色的校徽》。在黃虹堅的創作道路上,這是一次突破。這個作品,在全國也有一定影響。她現在正全力以赴構思一個以深圳特區(主要是蛇口工業區)為主要生活素材的中篇小說,我們祈祝她成功,躍上一個新的層次。在反映現實生活方麵,我們要有自己的蔣子龍、諶容;在反映曆史思索方麵,我們要有自己的張賢亮;在反映愛情、婚姻、家庭的倫理題材方麵,我們要有自己的張潔;在反映市井民俗生活方麵,我們要有自己的鄧友梅……在駕馭和開拓生活的各個領域方麵,都出高手、強手。——這是每一個廣東文學工作者,也是大多數廣東讀者所盼望的。

問:您認為廣東的中青年作家目前麵臨的問題是什麼?

答:有無生活這個問題,不要泛泛而談。首先要弄清楚,什麼叫生活?過去有的認識是狹隘的。認為隻有階級鬥爭、生產鬥爭、科學實驗所謂“三大革命運動”才是生活,隻有到工廠、農村、部隊生活才叫深入生活,這是不全麵的。我們講的生活是整個社會的生活,整個時代一定階段的生活,乃至社會最微小的細胞——家庭生活,還包括作家的內心感受、社會民情等等。這樣的生活才是完整的而不是殘缺的生活,作家應有這樣廣泛的生活麵。

一般地說,廣東中青年作家生活不豐厚,這不能服人,也不是問題的症結。因為他們大都在基層,許多人還有自己的生活基地。問題的症結是感受生活,理解生活的問題。作家不是為了創作去找生活,也不像新聞記者那樣有時為了某個特定的選題去生活中找例證。而現在我們有些中青年作家就是這樣,到了某地、某個生活點上,就急於搜集故事,悉知事件發生過程,找模特兒,當然,這也是需要的。但作家隻這樣“掌握”生活,或者完全采取新聞記者獲得生活的方式,就會有欠缺。作家要用心,用內在世界,用思維器官去感受生活中千差萬別、錯綜複雜的節律、信息、色彩,並把它融化進自己的血脈之中,才是從整體上感受了生活。

有了正確感受生活的態度、方式、途徑,那麼,對於廣東一些中青年作家來說,更重要的是理解生活。盡管你搜集了生活中的許多故事、事件、人物類型,但不理解它,不能從形象和思想的結合上把握它,就隻是複述生活,看不到這種生活透視著我們時代什麼樣的生活場麵、生活信息和生活色彩,那你反映的這種生活就不可能給人帶來啟示。新時期文學與十七年比,很多作品注入、融入了作家哲理的、理性的思索,這是一個時代的特征。形象突破思想,突破世界觀的局限,這在文學史上有先例。但不能由此得出結論,作家可以沒有思想引導,沒有理論武裝。

你對生活感受了,理解了,但能否表現出來,不僅有思想理論水準和修養的問題,還有藝術表現力的問題。不少作品讀來清淡、寡味,引不起感情共振、共鳴,確實有藝術才氣的問題。藝術表現力上的問題,具體到廣東中青年作家身上,主要是構思、形式、語言這三項。先講構思。大作家與小作家、大才氣與小才氣之間的差別,首先表現在構思上。天津的《小說家》搞了十五個作家的同命題小說,是一場思力和藝術才力的競賽較量,是有創造意義的。藝術之為藝術,之比生活本身更具有吸引力,更能令人夢牽魂繞,原因在哪裏?就在於經過作家概括、升華的生活比生活實際更美、更完整、更深刻。如果你寫的東西與讀者聽到的、看到的、體察到的處在同等甚至更低的水平,讀者怎麼會感興趣呢?再講形式。應該鼓勵多種探索、追求。過去有把內容和形式的關係強調到絕對化的偏向。並不是一種內容隻能用一種形式表現,可用多種形式,純形式美不一定好,沒有形式美也不見得好。女排最近到香港參加超級賽,北京的美容師根據她們每人的臉型、身材、氣韻,設計了適合她們各自特點的最新的發式,運動員也講美容,何況藝術品呢?還有語言。廣東有部分中青年作家,語言似乎還沒有完全過關,讀起來平淡無奇,不能給人一種美感。比較好的是孔捷生、陳國凱、楊幹華、王杏元、黃虹堅、呂雷和伊始。要提高藝術表現力,語言是極重要的。作家不僅應是整個社會、整個知識階層中最有思想的一部分,也應該是最會運用語言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