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3月10日於北京蘇州胡同一機部招待所[3]文學評論·文學的三重奏文學的三重奏
當我矚目於近兩年的中篇創作時,視野不期然地擴大到了整個文學領域。我在將各種文學樣式的創作作了一番比較之後,得出這樣一個印象:唯有中篇小說,發展最為順利,也最有成績。這個文學現象,是值得批評家和文學史家探討的。
自然,我又將這兩年(1981—1982)與前兩年(1979—1980)的中篇創作加以比較,總的感覺是:有進展,亦有後退。在反映青年生活的題材中,出現了像《赤橙黃綠青藍紫》、《人生》這樣很有思想深度和複雜性格的優秀之作;在軍事文學和少數民族文學中,有以《高山下的花環》、《黑駿馬》這樣在各自的領域裏具有開拓意義之作;在反映文化大革命的題材中,《洗禮》、《流逝》在主題和人物形象的創造上開掘了新意。較之前兩年,這兩年的中篇創作,在這幾個領域,無疑是有突破的。但在反映倫理道德、探索人生方麵,在藝術表現和藝術形式的豐富性、多樣性上,顯得銳氣不足。此外,這兩年,改革者的形象進入中篇創作也增多了,但似乎仍未創造出一個思想和藝術完美結合的典型形象來。
中篇創作與其他文學樣式的比較,這兩年與前兩年中篇創作的比較,是一個大的比較。除此之外,我還隱約感到有其特別不同之處。究竟是什麼呢?
第一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獲獎的十五部作品,構成了我國新文學園地裏中篇小說崛起形勢的主旋律,其中多數是中年作家的力作。青年作家的獲獎作品,由於它的稚嫩,聲音顯得那麼微弱。老一輩作家,沒有作品獲獎,留下了一個空白。也許,主旋律是雄渾的,但未免單一了些,沒有重奏,沒有和弦。
兩年過去了,人們從第二屆中篇評獎的獲獎作品看到一個令人欣喜的事實:中年作家繼續有創造性的貢獻;青年作家,不少是出手不凡的;老年作家,創作活力並未枯竭。這是一種振奮人心的文學的三重奏。它終究改變了中篇創作隻此一種旋律的局麵。
第一重奏——改革者的命運
在關注當代變革生活和人民命運的作家中,有蔣子龍和張一弓的名字。一個,把文學的觸角伸向工、商領域;一個,根植於廣袤的農村大地。一個,並不從今天返回昨天,寫今天時,也在思考著明天;一個,在現實生活的變動中反思昨天,抒寫發展著的今天。他們在各自的位置上,為使新生活變得更加美好和合理,進行了執著、頑強的藝術追求。蔣子龍筆下的藝術形象,被評論家譽為“開拓者的家族”,同樣,張一弓筆下的藝術形象,堪稱“農村人物列傳”。我們從作家提供的生活畫麵中,聆聽到了曆史的回聲,強烈地感到新的生活的節奏。他們的作品藝術地再現當代人民的命運,反映他們在曆史轉折時期的進步要求、願望和心理情緒,這就是蔣子龍和張一弓的作品的總主題和主旋律,也是他們對當代文學的貢獻。
蔣子龍與張一弓的藝術個性和追求,孕育於特定的曆史環境,根連著人生的大樹。曆史和現實,正常和反常,純潔和醜惡,交織融會為切膚的體驗和深沉的思索。張一弓在上屆中篇評獎獲獎的《犯人李銅鍾的故事》,可以看作是作家對付出昂貴代價的曆史,也是對自我的一個反省和總結。在蔣子龍的作品中,也時時有對曆史和自我所作的透徹的剖析、為了今天和明天不再重複昨天的失誤,他們理智、冷峻地描繪今天,卻注進了理想和熱情,滿含著改革者和創造者對明天的希冀和期待。唯如此,他們對新生活的感受和捕捉,才具有可貴的銳敏性、準確性和深刻性。張一弓在《犯人李銅鍾的故事》之後,迅即將目光由曆史轉向了現實,向人們傳達向前發展的新生活的信息。《趙钁頭的遺囑》揭示了農村實行生產責任製、調整生產關係過程中蘊藏著的深刻的新的社會矛盾;《流淚的紅蠟燭》展現了農民經濟上開始走向富足與精神上依然貧困之間的尖銳矛盾。作家既沒有回避這些矛盾中潛在的悲劇因素,同時又對生活的發展方向持樂觀態度。李麥收與白雪花純粹建立在金錢基礎上的荒誕的婚姻的破裂,張鐵匠與臘月之間曲折的愛情的最終複合,都預示了這種前景。蔣子龍的《赤橙黃綠青藍紫》,更形象地展示了這種曆史變革要求和發展趨勢的不可逆轉性。《鍋碗瓢盆交響曲》,則從廣闊得多的社會背景上,反映了新時期改革潮流所帶給生活各個領域的深刻影響。
在藝術表現上,蔣子龍是靠真實地再現人與人、人與自我之間的複雜的現實關係,創造性格,來實踐“文學的當代性”的藝術主張的;張一弓則主要是通過真切地展示人物在一定曆史環境之中的命運變化,突出人物的某種精神狀態、精神力量、精神氣質,來實踐“文學的當代性”的藝術主張的。蔣子龍的《開拓者》,從藝術表現來看,在上屆十五部中篇獲獎作品中,還不能算是上乘之作。《赤橙黃綠青藍紫》的發表,標誌作家在尋求思想和藝術的完美結合上取得了很大的進展。解淨和劉思佳,是當代文學中兩個具有典型意義的藝術形象。這兩個人物,在各自不同的位置上背負著曆史的重荷,新時代生活的契機又將他們思想性格中的糟粕部分暴露於陽光之下。他們企求加以改變,不再停留在原來的位置上。作家較為真實地、信服地寫出了人物思想性格正在變化的曆史依據和時代條件。《鍋碗瓢盆交響曲》中的牛宏和牛華,雖然性格沒有像解淨、劉思佳那樣豐滿、厚實,但寫得也有聲有色。人物的所作所為,又是從正在變革著的現實生活中汲取思想力量的。顯然,作家在這些人物身上,強烈地注入了自己的社會理想和價值觀念。他試圖證實:未來社會的主人,未來現代化企業的管理人,應該是有思想、有作為、有創造精神,敢於正視社會和正視自己的年輕一代。讀張一弓的作品,常會油然升起一種崇高感和壯美感。人物的命運,在由獨異性的事件構成波瀾跌宕的戲劇性情節中展開;人物的精神氣質也由此凝聚、升華。趙钁頭的“殉道”,李麥收被貧困埋葬的愛情和被金錢喚醒的婚姻悲劇,白雪花對建立在感情基礎上的愛情的執著,張鐵匠與臘月哀慟的愛情羅曼史,都有一種震撼心靈的藝術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