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楚嶽低伏在塹壕底,大口喘息著。從坑道中躍出的那一下耗盡了最後的力量,疲勞的身體發出了抗議,此時眼前忽明忽暗,腦袋裏仿佛做開了水陸道場,搏動的血液一下又一下撞擊著神經。楚嶽渾身僵硬著,全身僵直的肌肉都在尖叫;每呼吸一次,左側肋部就善解人意地作出回應,用劇烈疼痛與疲倦的肺互相唱和。
估計是肋骨斷了,楚嶽想。他緊緊咬住下嘴唇,把臉貼在鋼筋上,努力克製**的**。
小心的吸氣。對,再輕一點。
慢慢呼出去。很好,重新吸氣。
肋部的疼痛緩解了一點,楚嶽恢複了部分身體的控製權。他眨了眨眼睛,努力看清塹壕裏的情況。
外麵的天光還亮,太陽在西邊的雲朵間穿梭,時不時地投出一束陽光,照射在塹壕的頂部。但塹壕內的景象,完全無法給楚嶽一絲暖意。
原本平整的塹壕已被連綿的炮擊摧毀,碎石、泥土和彈片、武器碎片混雜著,鋪滿了塹壕底部,還有熏黑的破碎軍裝散落其間。有些地段的塹壕已經完全被填平——或者說兩邊的地麵被生生削低,中斷了塹壕的走向。
目光所及,沒有一個活人。山風呼嘯著吹過,把陣地上低垂的溶膠狀煙塵揉碎、扯散,用新鮮的空氣取而代之。
楚嶽感到一陣絕望。
下午的時候,還有二十多人在陣地上與自己並肩作戰。傍晚時分又一次打退鬼子後,楚嶽與幾個戰友衝進坑道躲避敵人視距外彈藥的轟炸;隨後,楚嶽就被碎石砸中了鋼盔,失去了知覺。
從天光上看,他最多昏迷了一個小時。太陽還沒下山,鬼子還可能發動一次進攻。可是戰友們呢?他們都去哪裏了?楚嶽抹了把臉,壓下自己心裏的恐懼,決定去其他坑道先找找看。
連楚嶽自己也沒注意到,某種心理變化發生了——在闔上東北連長雙眼的瞬間,曾經的大學生開始向青澀的戰士轉變。在潛意識裏,楚嶽開始接受有朝一日自己也會死的事實,同時學著用士兵的眼光去看待死亡——在殺人與被殺之間保持危險的平衡。
但現在,楚嶽還不明白上麵任何一句話的意思。他也許沒有之前那麼害怕,但是更加緊張——像一個戰士一樣緊張。腎上腺素開始更加劇烈的分泌,強行激發出軀體最後的活力。
楚嶽在塹壕裏匍匐前進,加快了向另一個坑道口前進的速度。
雖然每一下肌肉的收縮都帶來痛楚,可他強迫大腦忽略軀體的磨難。這實在是太難了,有那麼好幾次,慘叫就憋在嗓子眼兒,楚嶽把下嘴唇都咬爛了,才把痛苦嚼碎,重新咽回肚子裏。
楚嶽試圖用其他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努力回想戰爭開始前自己的生活,回憶每周日媽媽都做的釀豆腐,回憶某個深夜甜蜜的吻與溫軟的花田……可是,他越是回想,心裏越是清楚明白,在這場戰爭中自己已經失去了太多的東西。
他不明白那些戰時宣傳所說的豪言壯語,也不想去理解資源與政治的矛盾是如何點燃這一切戰火。就眼下而言,楚嶽隻希望能夠找到高地上的其他活人,來告訴他接下來是撤退,還是堅守。
他不敢站起來奔跑、大聲呼喊,隻能在心焦中慢慢挪動。昨天,他親眼看到最後一次增援的十餘個戰士在通過一段露天塹壕時,被從天而降的炮火盡數殺死。即便你看不到一個鬼子,在這片戰場的上空也翱翔著貪食血肉的惡靈。這是一場信息化的戰爭,戰場雷達和無人機撒布的微型戰場傳感器監視著一切活物的行動,並通過戰術數據鏈引來迅猛的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