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一月。
莫啟國離開這個世界已經一百天了。
莫躍進仍未從喪父的悲痛中解脫出來。
他將老父的遺像懸掛在房屋正北的牆上,燒香祈福。
久遠燈泡廠的機器依然如故地運轉著,莫躍進卻細微地覺察到秦光明擔任廠長以後,他的身邊發生了許多變化:以前要好的朋友被調動到其他小組,隨之而來的是一些與他針鋒相對的工友;單位發下來的補貼,他總是最後一個得到。工廠裏的這些事情,他默默忍耐;程問曉和莫特殊時期對他的責難,他也一語不發。他深知這是曆史在他生命中留下的盤根錯節般的痕跡,當所有的親情都化作刻骨的傷,他隻希望通過沉默讓一切不會給莫小天的童年留下陰影。
莫小天應該在一個單純的、柔和的環境中成長。
莫躍進這樣認為。
鬱鬱寡歡的時候,他就和夏求實一同吃飯、喝酒,聊聊最近發生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夏求實是個曆史學家,喜歡聊一些史學話題。莫躍進卻對那些宮廷政變、父子兄妹相殘的故事絲毫提不起興致。在他看來,中華民族最偉大的一點,就在於溫文爾雅的民族文化,那些血腥和殺戮不該成為中國人的談資。
任何一個時代的進度,都是在變革中進行的,也必然會有許多人淪為犧牲者。夏求實常常這樣總結曆史。
“難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能和平點嗎?”莫躍進往往皺著眉頭,提出類似的問題。
“堯舜禹就很和平,因此中國荒蠻了幾千年。”夏求實說。
莫躍進凝視著手中的酒杯,那些青花紋的枝蔓裏,縱橫交錯著鬼神莫測的寧謐,猶如一道深邃的隔閡,阻隔了現實與想象。
“有時候我會想,夏莉莎和莫小天這代人長大後,人情是否會更加淡漠。這群孩子都是獨生子女,受盡我們的寵愛,以後或許會更自私吧。”夏求實接著說。
“報紙上都說,我們的孩子是垮掉的一代。”莫躍進慨歎道。“垮掉了不還有我給他撐著嗎?”這個時候,吳雯一邊說一邊走進來。
“這麼沉重的事情,怎麼從你嘴巴裏說出來像玩笑一樣。”夏求實無可奈何的笑了笑。
吳雯坐到椅子上,臉色通紅。
“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夏求實問。
“我兒子是垮掉的一代,你那個白眼狼弟弟就應該我把他抬舉著。”吳雯悶悶不樂。
“他不過就是周末來蹭蹭飯。”莫躍進將酒杯放在桌子上。
“吃我的飯,還住著我哥的小閣樓,然後帶著你媽到樓下對我們破口大罵。”
“那是我弟弟!”
“那又不是我弟弟!”吳雯瞪著莫躍進,麵紅耳赤。
“你把他當兄弟,他把你當什麼!”吳雯喝了一口水,話音中帶著苛責。
夏求實點燃一根煙,皺了皺眉頭,對莫躍進說:“吳雯的性格,跟你媽有得一拚。”
莫躍進也倒了一杯水慢慢握到嘴邊,才發現杯中的水早已涼得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一樣,找不到一絲溫度。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對於他來說,沒有親情並不可怕,兄弟母子不相往來也不可怕,但此刻他的心中卻突然充滿了一種徹骨涼意。那不是恐懼的涼意,也不是悲觀的涼意,而是無邊無際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