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把你的打狗棒扔到外麵去。”李安說。
覃堯就把火槍扔到了雪地上。這時,他心裏反而平靜了。他彎腰打了打褲腳上的雪,跺跺腳跨進了堂屋,穩穩當當地站在了屋中央。他和李安相互久久地對視著。外麵的山野起風了,嗚嗚地刮過屋頂,燈苗上的火扭動著腰,幾次要倒下去又立起來,令人窒息的不安就漸漸擠滿每一點空間,他們似乎都聽到了對方沉重而又急促的心跳。
“哇!——哇哇!”
就在這時,裏屋突然響起了小兒響亮的哭聲,覃堯的眼裏即刻充滿了柔情。他調頭定定地看著那道房門,李安對著他隻是冷笑,走過去一腳將門踢開。覃堯渾身血液立刻像是凝固了。他朝思暮想的伍娘就在那床前,但她的臉被滿頭紛亂的青絲所遮擋,手腳都被捆在雕花床柱上,床上蠕動著一個繈褓,從那裏傳出不斷的啼哭……喜悅、焦灼和憤怒強烈地混合在一起,衝得覃堯幾乎站立不穩。
李安走到床邊一把舉起嬰兒,覃堯止不住啊的一聲大叫:“那是我的兒子!”他喊道,“我的兒子!”
“是嗎?”李安慢慢地把手放了下來,溫柔地抱著孩子,“這孩子不是我的,是你的嗎?我倒要問問伍娘。”他的話還未落音,那伍娘甩開青絲露出兩隻驚懼的眼睛,拚命地搖著頭。
覃堯肝膽欲裂。
李安笑了起來,他用手逗弄著孩子的小嘴,孩子止住了啼哭,跟著手指的轉動使勁地扭著腦袋和嘴想吮吸。李安說:“你想知道伍娘為什麼會搖頭嗎?因為我說過,隻要她承認是你的孩子,”他用手捏住孩子細細的脖頸,“……我就殺死他。”
覃堯踉蹌上前,嘶啞著喉嚨說:“……你把他還給我,我什麼都答應你……”
李安抱著孩子往後一閃,說:“你給我退到大門那裏去,老老實實靠著門站著。要不,我現在就掐死他。”
伍娘啊啊地叫起來,痛苦地掙紮著手腳。覃堯一步步退到門口。
李安盯著他眼睛一眨不眨,突然仰天狂笑不止,他說:“原來你也是一個弱者!你一直多麼傲慢多麼豁達多麼寬容多麼不可一世,原來也會眼淚巴巴束手無策。隻是你還不知道什麼叫仇恨,今天就讓我來教會你。你知道嗎,當一個人新婚之夜看著自己的新娘被別人霸占,而自己不得不像野狗一樣在荒山野嶺裏流竄,那種滋味就叫仇恨;當一個人忍辱負重把一生的希望都寄托給兒女,而他的妻子帶給他的第一條生命卻是別人的兒子,那種滋味是更深的仇恨!現在你懂了吧,難道你就不想嚐一嚐?”
覃堯看著外鄉人那張因為仇恨而扭歪的臉,感到無計可施,他現在即使袒露心跡,把所有的事情重新理清原委,也難以與外鄉人溝通。他們本是兩座山上的鳥,兩條河裏的水。過了好一陣他才說:“你想怎樣?”
李安說,“從一開始我就等著這一天,等足了懷胎十月,又等到了今天,你看我臉都蓄白了,你才來。我說過我要讓你知道什麼是仇恨,我要當著你的麵,殺死你的兒子!”說著他拔出一把尖刀“呼”地插在桌上。
“不!——”覃堯的喊聲合著伍娘的尖叫。他忍不住渾身顫抖,“你不要殺他,我求求你不要傷這孩子,我願意把我的一切都交給你……”
風越發大了,呼嘯著拍打門板和窗欞,木屋咯吱咯吱搖晃,燈凶猛地晃滅了,刹時陷入了黑暗,隻有門外的白雪反射過一層朦朧的光亮。昏暗之中李安緩緩說道:“既然你願拿一切交換你兒子,我便成全你,也算還了你對我的救命之恩,否則顯得我太不仗義。我這人並不貪心,你說一切我倒不敢受,我隻看中了你兩件東西,並且隻要其中一件,由你取舍。”
覃堯說:“你隻管說。”
李安說:“你站著別動,不然我手下無情……我要的東西自然也有一番道理,明人不做暗事,就把這道理也說給你聽。第一件是虎鈕錞於。我自然知道它是你先祖的遺物十分的寶貝,要不然川軍袍哥土匪走黑道的都想爭奪?我與你一場仇怨結下,要是你把這物件給我,我就攜了伍娘遠走他鄉,賣了這物件謀個生路,從此與你井水不犯河水。依我看這是你該選的上策,但不知你肯與不肯?”
“……那第二件呢?”覃堯說。
李安說:“這第二件對你恐怕倒真是有些為難,但你若不肯給第一件,那這第二件我誌在必得。我要是不能與伍娘遠走他鄉,隻能在龍船河你的地麵上過活,我最不願意見到的就是你。但我倒不想讓你死,我隻想取走你的聲音,你的傲慢、自以為是的聲音……”
一片沉寂之中,響起伍娘淒慘的哭喊:“啊——嗚……”
“我不想等得太久。”李安說,“你要知道,這孩子已經一天一夜沒吃過東西,再等下去隻怕會首先送了他的性命。”
這時風已停了,夜空中升起一片月牙,憂鬱地穿行在雲彩裏,俯照著潔白的大地,就有一道雪光將覃堯墩實的身影投到堂屋的地上,像一尊巨大的石像。他說:“我給你,我的聲音。”
李安嗖地站起來,道:“果然是條漢子!”
覃堯說:“我現在就給你,但你一定得將兒子給我。”
李安說:“我最記得你說過,男人家一諾千金,這一點我李安若出爾反爾,當場讓雷劈了我。”他拔起桌上尖刀遞給覃堯,“要不要這個?”
覃堯徐徐搖頭。他沉思片刻,猛然昂起頭來往下一擺,一聲悶叫如林中虎鳴,震得李安連連後退。便見在雪光中掉下一團活物,有點點黑血滴在那白色的地上。李安肅然,雙手將沉睡的嬰兒捧到覃堯懷前,說:“你去吧!這回我倆誰也不欠誰的了。”
覃堯懷抱嬰兒一頭撞入月色之中,身後斷斷續續傳來伍娘的叫喊。他滿眼熱淚,口中湧血,踉踉蹌蹌往白雪上灑下斑斑血跡。就在他兩眼發黑似要栽倒之時,站在吊腳樓前的覃老二伸開袍袖接住了他。
十
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寨裏的老者依土司吩咐,陸續來到古柏之下。但見吊腳樓門洞開,土司覃堯雙唇緊閉臉色憔悴地懷抱著一個孩子,一步步走了出來。老者們自是驚疑不定。梯瑪覃老二全身做法事的裝扮,頭戴法冠,身穿紅袍,手執八寶銅鈴,一臉肅穆,在那古樹下安置了銅盆清水。
待土司覃堯站定,覃老二當著眾人取出一根銀針,紮向覃堯伸出的手指和那小兒的手指,分別取了兩滴血放入清水之中,那血在水中漸漸像蝌蚪般遊動,很快融彙一起,老者們大驚。覃老二又從覃堯和小兒頭上分別剪下兩束頭發,做兩堆在條案上點燃,便有兩束焦煙上升,不到三尺兩束煙互相靠攏纏繞著並為一股。
老者們奔向覃堯,“土司,你有了兒子!”
覃堯眼眶濕潤,卻不言聲。
老者們:“土司你……”
懷中小兒哇哇啼哭起來。
覃老二搖動銅鈴,欲做法事。伍娘突然從人群衝了出來,她兩眼放光,不顧一切地撲過去奪過覃堯手中的孩子,緊緊地摟在了懷裏,不停地親著孩子的小臉。她似乎毫不感覺其他人的存在,撩起衣襟,將乳頭塞到孩子嘴裏,無限慈愛地拍打著,嘴裏喃喃有聲。
覃堯滿臉愴然地走向伍娘,伍娘卻抱著孩子警惕地睜大了眼睛,她退後幾步,突然轉身跳下古柏前的石階,飛快地跑開了。
隻有黝黑的石洞,才是伍娘感覺最安全的地方。她抱著孩子一口氣跑進半邊岩上的大石洞,躲進一個隻有她才知道的小岔洞裏,這才驚魂未定地歇了下來。孩子甜甜地睡著了,或許是母親給了他在任何人懷裏都得不到的安寧。伍娘心醉神迷,無比輕柔地撫摸著孩子臉上嬌嫩的皮膚,像是怕它突然化去。
從孩子鑽出她的身體,人世間突然就有了這麼一個粉紅的小人兒之後,伍娘的全部心思都被他所牽動。孩子的每一聲啼哭不亞於電閃雷鳴,每一個饑餓的表情不亞於最嚴厲的催促。丈夫的陰鬱顯得無關緊要,土司上門引來的紛爭也與她毫不相幹。誰也別想讓孩子同她分離!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伍娘就那樣抱著孩子,忘記了自己的饑渴和世上的一切。
洞外似乎有丈夫呼喊她的聲音,並似乎走進了石洞,又遠遠地去了。丈夫不知道這洞有數不清的洞岔,不知道這洞一直通到了龍船河口。丈夫是找不到自己的,伍娘得意地笑了。
但在她已熟悉的黑暗之中,她看到岩壁上有一群蝙蝠飛了起來,緩緩地沿著洞頂盤旋,扇動著一股股夾雜著土腥味的涼風。此時洞口有一束光亮漸漸移近,越來越大地占據了伍娘眼前的空間。在那束光的照耀下,她看到土司覃堯喜出望外又布滿了憂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