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後的土司 八
清早,伍娘趕著雪白的羊兒上了山。
羊兒哞哞地叫著,在山坡上撒歡,而伍娘卻無力地在一塊青石上坐下,對著白雲呆呆地出神。
丈夫昨晚又打了她,這次他沒用腳踢,而是咬牙切齒地掐她身上最隱秘的地方,痛得她全身冷汗。天知道,她並沒有做錯什麼事情,隻是想將一件破舊的衣衫改給未來的小兒,可剛剛裁剪好,丈夫就凶神惡煞地撲了上來。
丈夫越來越像一個陌生人,他的臉就像山間的三月天說變就變,伍娘怎樣也琢磨不透。麵目清秀的丈夫,怎麼會時時像惡鬼一樣暴戾乖張,難道永遠都會這樣?這樣的日子,伍娘實在難熬嗬。她不由得常常懷念從前,在龍船河她從來就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女子啊,她走在山間,滿山的花兒會對她微笑,她走在河邊,河裏的水會對她歌唱,她走到寨子裏,男女老少都會遞上香噴噴的熱茶,那些讚美的目光讓她心裏好甜啊。
可她喜歡過的丈夫,為什麼會對自己這麼狠?在石洞的日子裏,那外鄉人的眼裏明明流出的是比蜂蜜還甜的愛意啊。伍娘現在也開始恨這個男人了,無論她多麼溫柔,多麼忍耐,他仍然毫不手軟地揉搓她,她害怕自己心裏慢慢滋生的恨意,會在丈夫的培植下膨脹。她終究是從來沒有恨過一個人啊……
無邊的憂傷絲絲縷縷地纏繞著伍娘全身,她倚著青石無助地哭了起來。
草木葳蕤的小徑上冒出一個人來,黑布帕子瘦削的肩,一雙細小但有神的眼睛,伍娘看是梯瑪覃老二,想必是她的眼淚婆娑已被他盡收眼底,那覃老二一臉關切。
“嗬,可憐的女子……”覃老二的聲音細如遊絲。
伍娘頓時越加淚如泉湧。
“你吃了這顆丸子,心裏會好一些。”覃老二將手伸到伍娘跟前,手心滾動著一顆金黃色澤的藥丸,發出鬱鬱香氣,伍娘感到一種奇特的誘惑。
她向那顆藥丸伸出手去。覃老二看著她,眼睛裏含著鼓勵。梯瑪的高超醫術和神奇法術在龍船河四周傳揚,伍娘不必問是什麼藥,她隻想吃下去真的能清除無盡的憂傷,讓她重新感受到世間的快樂。
她拿起那顆藥丸,張開紅唇便要吞了下去,樹叢中突然響起一聲斷喝:“住手!”
伍娘渾身一顫,隻見李安臉色猙獰地從樹叢中走了出來,便即刻想躲到覃老二身後去。李安上前一把奪下她手中的藥丸,舉起來對著太陽看了又看,然後對覃老二說:“梯瑪為何要對我妻子用藥?”
覃老二無語。
李安說:“梯瑪若是想為她安神保胎,也應該讓我知道才是。”他說著拿眼四望,伸手牽過一隻懷著羊羔的母羊,將手中藥丸掰碎硬塞到了羊嘴裏。李安說:“梯瑪,我倒想看看你的神藥,究竟有多大效力?”
覃老二臉色肅然,但仍然無語。山道上響起急如疾風的腳步,李安冷笑道:“我就知道今天還會有人來。”
眨眼便見土司覃堯急急惶惶地爬上山來,他大汗淋漓,胸口像起伏的風箱,徑直走到覃老二麵前,低聲說道:“我在對麵屋裏都看到了,你為什麼要這樣做?”覃老二緩緩地說:“濟世救人。”說話間,那母羊已躁動不安,哞哞亂叫,踢打著後腿倒在地上,身下產出一團血汙來。
一直楞怔著的伍娘見這情形,不禁驚懼萬分,哇的一聲大叫昏了過去。
覃老二上前拿住她的穴位,李安將他一把推開,卻對覃堯冷笑道:“土司你不請自來,我正好請教一句,你這梯瑪無端要害我的孩子於母腹之中,究竟是何道理?”
覃堯心中倒海翻江,卻是欲說不得。此時他隻想將自己才是胎兒之父的話說出來,但昨日梯瑪已經提醒過他,隔腹認親並非易事,必須等胎兒出世,眾目睽睽之下驗血為證,方能名正言順地以為土司的後人。可這一切將會給他和龍船河都帶來無窮盡的麻煩,梯瑪覃老二再三主張打掉這個孩子,他斷然不肯同意。此時麵對外鄉人狡黠的臉,他囁嚅道:“這孩子……”
李安斬釘截鐵地說:“這孩子是我姓李的根,誰要是想在他身上打半點主意,我李安和伍娘就與他同歸於盡。伍娘是你們龍船河人的掌上明珠,土司你不至於想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在你的麵前吧?”
外鄉人的眼神詭秘莫測,話中意味深長,難道他已經知道那孩子真正的根由,想加害於伍娘?覃堯不由心驚,但穩住神道:“就算是覃老二想打掉這孩子,可他並沒有得逞。”
“如果得逞了呢?”李安說。
“不管是準,我都會剁去他的雙手,將他永遠趕出龍船河。”覃堯直視著外鄉人的眼睛。
那李安哈哈笑了起來,說:“那就好,有土司保護,這孩兒一定會平安落地,我還眼巴巴地指望著他做大事呢。”
覃老二憂慮地望著天空。
李安繼續笑道:“我一個外鄉人也不懂得龍船河的禮法,不知今日之事,土司如何處置你的梯瑪?”
覃堯看看覃老二,長長一聲歎息,說:“罰他為舍巴堂做一百天的苦工。”
舍巴堂在日夜流淌的龍船河邊,是寨民們年節之時聚會的重大場所。在舍巴堂的建造上先人們采用了最簡單樸實的辦法,隻是用河畔的石頭壘起一圈圓形的牆壁,裏麵除了替祖先神靈的牌位築起一道土台並搭起遮蓋的屋頂之外,再無任何累贅,可容納全寨男女老少和四鄉的親朋好友千餘人。舍巴堂的牆垣隔年維修,所需石頭由寨民們自動從河邊背來,隻是去年遭遇百年未遇洪水,大半牆壁坍塌,修築工程之浩大前所未有。
梯瑪覃老二果真為舍巴堂背了一百天石頭。那正是烈日炎炎、河灘上冒煙的日子,一塊塊滾燙的石頭像從爐中煆煉過,稍一碰撞便會生出藍色的火花。覃老二瘦骨伶仃地赤足套著草鞋,一趟趟背著沉重的石頭走過河灘,滿嘴生出燎漿大泡。覃堯提一桶清涼的井水放在路邊,覃老二渴的時候便去喝上幾口。
起初潔白的河灘上,隻有覃老二像一隻黑螞蟻獨往獨來,過了些時,早晚就有兩三個土民相陪,再後來,尤其黃昏以後,寨中老少紛遝而至,鬧嚷嚷如趕會一般熱鬧。百天工夫,竟堆成了幾座石山。覃堯和寨裏的石匠們壘起舍巴堂厚實的石牆,又用綽綽有餘的石頭重鋪了堂內的地麵。
舍巴堂煥然一新。
完工那天,半邊岩上響起嬰兒清脆的啼哭,全寨人都驚喜地猜想伍娘做了母親。但外鄉人李安卻在木屋門前掛上了一根紅布條,謝絕所有人的問候。那緊閉的木屋生出一種令人費解的神秘,讓龍船河的人又是好奇又是不安。
九
覃堯心焦如焚地熬過三十個日子,滿懷希望地等到那孩子滿月這一天。
這時龍船河剛下過一場初雪,漫山遍野一片銀白,但陽光探出了頭,是山裏的冬天少有的好日子。覃堯一大早就站在自家的吊腳樓前,眼巴巴地盼望伍娘會抱著她的孩子出現在陽光之下,但直到中午也未見蹤影。
正在焦急不安之時,寨子裏幾位老者上門。他們是來給土司說親的,鄰縣有一個苗家的龍氏土司,他家的幺女長得漂亮大方,四鄉裏聞名,也曾到縣城讀過些書,老者們去到龍家探訪過,認為配得上土司覃堯。覃堯臉色木訥地聽著老人們的話,一聲不吭。
老者們麵麵相覷,不得不再問道:“土司,你心下到底認為如何?應當親自前去看上一看才好。”覃堯的親事幾年來一直都是寨子裏議論的大事,為此一班老人都跑斷了腿,覃堯從神思恍惚中會過神來,道:“各位為我的事操了心,我覃堯心中哪有不知?隻是你們說的那戶人家,離龍船河路途稍遠了些,來去總有三雙草鞋的路程,如今冰雪封凍也不便行走,開春之後,等路上的冰雪化了再說吧。”
老者們也隻好隨他,正待要起身告辭,覃堯卻說:“眼下倒是有一件大事,要請老者們認可。”老者們便問是什麼事。覃堯說:“明天太陽升起之時,請各位再到柏樹下來,我會一一告訴大家。”
冬天日子短,老者們離去之後天色便迅疾地黑了下來。覃堯就著燒好的麂子肉喝下兩碗苞穀酒,紮緊腰間的板帶,提了那杆火槍便朝半邊岩走去。
雪在他的腳下吱吱作響,他走得不慌不忙,不像前幾次心急火燎,這使他自己也暗暗驚奇。爬上半邊岩,他發現場壩裏的白雪一片晶瑩,像是完整地鋪著一塊白氈,不見半個足跡,而那木屋大門緊閉,靜悄悄的沒有半點聲響,像是一幢無人的空屋。覃堯的心不覺陡然恐慌起來,他從雪地裏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
使出全身力氣用力一推,門卻是虛掩著的,差點讓他撲倒在地。一個聲音說道:“把你的打狗棒扔到外邊去。”
覃堯抬起頭來,卻見堂屋裏點著一盞微弱的桐油燈,那李安穩穩坐在燈下,燈光在他那張秀才臉上閃爍不定。寨裏的土民都曾說李安那外鄉人的臉白白淨淨長得像個秀才,唯有眼下覃堯才感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