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娘既不驚異也不害怕。
她對這個代表神送給她兒子的人心存感激,雖然他不再讓人敬畏,看上去倒似乎像懷裏的孩子一樣需要憐愛。但他無權奪走她的兒子,任何人都不能。她在覃堯的注視之下抱緊了孩子,短促地嚷叫著:“啊!啊!”
土司覃堯張了張嘴,立即因為鑽心的疼痛皺緊了眉頭。但他仍然張開來,發出一種沙啞的聲音:“……噢……噢……”
“啊……”伍娘眼神變得柔和了,因為她聽出他的痛苦悲涼,很想安慰他。
伍娘流露出的柔情使覃堯心動。他緩緩走近她,像受傷的獅子先蹲下來,再無力地將頭伏在伍娘的膝上,感到一隻熱熱的手細致地撫摸著他昏昏沉沉的頭,聽到那女子喃喃的聲音:“嗬……,嗬……”
他願意時間就在這一刻停止,讓自己永久停留在這溫暖無比的撫摸中,同時感受到兒子濃濃的奶香。這一刻使一切都得到了補償。他輕輕地啜泣起來。
一直尋找著伍娘的李安見到洞裏的燈光,就循著光亮走進洞來,看到了眼前的一切。
聽到腳步聲響的覃堯抬起頭來,即刻想去抱伍娘懷中的孩子。“啊啊!……”伍娘一掌將他推倒在地,緊張地站起來要往洞的深處跑去。李安大叫一聲:“伍娘!”
“……跟我回去吧,伍娘。”李安說,“把孩子還給他,我們倆重新開始,我們會有自己的孩子……”
伍娘堅決地搖頭,繼續朝黑黝黝的深處退去。覃堯一把抓去,伍娘靈活地閃到了一邊。李安繼續喊道:“伍娘你不要走,我一切都依著你。那洞裏什麼都沒有,你和孩子會餓死的……”伍娘立住了腳,遲疑地看著李安,又看看覃堯。
李安對覃堯說:“這一切都怨不得我。本來咱倆是誰也不欠誰的了,孩子是你的,老婆是我的。可伍娘她不讓你搶走她的孩子,你如果不想看到他們在這裏餓死,最好還是自個兒走開吧。”
覃堯走了。
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應該忽視伍娘,那女子比任何人都更有權利擁有這個孩子。他隻能把巨大的痛楚壓在心底。遠遠的,他聽見李安朝洞裏喚著:“伍娘,你出來吧,我們好好地過。”
臉上潮呼呼的,覃堯抹了一把,不知是淚還是血。
十一
又是一年春天,不管人間多少苦難紛爭,桃花依然鮮豔,青油油的綠色依然染透了山林。於是,一年之中最要緊的祭祀舍巴日又來到了。
好在舍巴堂已維修一新。寨民們爭先供奉,將祭品安置齊全,舍巴日便在梯瑪覃老二的三聲鼓響之後正式開始。那時鮮紅的太陽剛跳出山巔,舍巴堂裏已聚滿了黑壓壓的人。
梯瑪將點燃的香燭奉交土司覃堯。覃堯那日照例一早沐浴更衣,寬衣大褲嶄新頭帕,他雙手接了香燭供於神龕上。那神壇已擺滿了金香銀香、金紙銀紙、齋菜齋粑、開磨豆腐、千斤刀頭、高台蠟燭、香爐茶盒、蜂糖甜酒。
鼓聲如雷滾過舍巴堂,那祭祀的黃牛又牽上場來。三通鼓過,牛在寨民們震耳呐喊聲中射出一道紅光,場上跳起了舍巴舞。先有一群象征先人的“茅穀斯”掃堂,人們全身赤裸返璞歸真,隻用兜布圍了羞處,夾一把竹掃把掃進掃出。掃天瘟地瘟,牛瘟馬瘟,收風調雨順太太平平。
往日堂麵掃除幹淨,便應有伍娘的出現,她會像一顆火星將全場點燃,眾人跟著齊跳舍巴舞。但這時哪一個角落裏都看不到伍娘的身影。伍娘呢?伍娘呢?自從那天她當眾從土司手裏搶回孩子以後,許多人都好些時候沒有見過伍娘,有的人說她瘋了,有的人說她並沒有瘋,隻是躲著所有的人。可這舍巴日要是沒有伍娘,就等於沒有了魂。
堂上不安的躁動著,人們將目光投向土司覃堯。往日這時他雄性勃發,親自掌鼓並大聲呐喊,但此時他端坐在神龕之下,緊閉雙唇,整個人如泥塑木雕。梯瑪覃老二再次擂響大鼓,用鼓聲召喚人們起舞。但人們卻一個個遲疑不前。
就在這時,大門處的人群突然歡呼著,流水似的兩邊分開,黑衣紅邊的伍娘不負眾望地出現在舍巴堂前,她顯然消瘦了許多,但依然是那樣美麗,一雙眼睛像天邊的星星,把人們的心全照亮了。覃堯一下子站了起來。
那女子果然像一顆火星,飛到了舍巴堂中央,全堂的人都熱情地跳了起來。伍娘像往年的舍巴日一樣,伴隨著鼓聲,用全部身體燃燒、升騰、飛越,但她顯得從來沒有過的步履艱難,每一次身體的扭動都會使她眉尖顫抖,甚至有幾次險些摔倒,而咚咚的鼓聲又使她振作著,展開再一次跳躍。
“啊!——啊!”
她一次次舒展雙臂向天空呼喚,充滿了迷惘的渴望。她淚流滿麵,同時又燦爛地笑著,她的舞蹈像龍船河水飄然而過,像天邊的月亮冉冉升起,像樹叢中飛過的精靈,她像似忍受著烈火的熬煎,又像似在烈火中找到了歸宿。隨之起舞的寨民們漸漸感到伍娘的不同尋常,他們心疼而又被震撼著,突然有人叫了起來:“血!”
那血順著伍娘的褲腳,隨著她的每一次跳躍而拋灑,潔淨的地麵上星星點點地灑滿了,像是開著一朵朵小花。人們叫著:“伍娘!”
伍娘卻像是什麼也沒感覺到,她的身體變得越加輕盈起來,而她的臉色卻蒼白如雪。她根本看不見人們的驚慌和叫喊,隻是跳著,分不清是伍娘在舞蹈,還是舞蹈驅動著伍娘。覃堯撲過去,想讓她停止,但伍娘像一團風呼地從他身邊掠過,他的雙臂顯得那樣的無能為力。鼓聲咚咚,覃堯又撲到鼓前,讓覃老二停鼓。
覃老二卻搖頭不止。
覃堯憤怒至極,一把將覃老二從鼓旁推開,搶下了他的鼓槌。
隨著鼓聲的終止,那女子的動作也戛然而止,她的身體在原地優美地轉了一圈,緩緩的緩緩的,所有的人都看見了伍娘那雙亮晶晶的眼裏含著莫名其妙的疑問,然後她輕輕地倒了下去。
覃老二說:“我知道,鼓一停她就會倒下去的。”
寨民震驚過後,呼喊著湧到了伍娘身邊。他們搖撼著她的身體,叫喊著她的名字,但那女子早已靜靜地合上了雙眼。她以她的生命完成了對舍巴日的祭祀。龍船河的人憤怒了,他們湧上半邊岩要找李安算賬。但人去屋空,外鄉人和那孩兒都已不見蹤影。
那時李安正背著那孩子沿著最荒僻的小路向長江邊上走去。
他曾想說服伍娘跟他一塊兒走,到一個龍船河人不知道的平壩子地方,他們再重新好好地過活,但伍娘無論如何不肯應允。舍巴日的這天,她瘋了一般地要去參加,即使他藏起了她的孩子,想讓她焦急地尋找,但伍娘還是失魂落魄地去了。真是個讓人費解的女人!
於是,李安在伍娘去到舍巴堂之後,抱出他藏匿在密林中的孩子,離開了早已打算離開的龍船河。爬過三道梁子,轉過九道彎,眼前的龍船河就要彙入了長江,而他隻要登上江邊的小船,他就今生今世再也不會朝這個地方來了。
這時天已是傍晚。昏暗之中,李安奇怪地見那龍船河口上長出了一片樹林子,與他從前的記憶大不相同。等他一步步走近,才漸漸明白過來,那片林子並不是樹木,而是等候著他的一群龍船河人。打頭的正是覃堯和覃老二。
李安無可選擇地走了過去,他調侃道:“山裏人,你們的腿腳到底還是比我快。”
覃堯憂傷地看著他,他身後的人都那樣默默地看著他。李安的心裏慌起來,“你們這是要幹什麼?這樣看著我?”
“伍娘死了。”覃老二說。
李安神色頓時黯然。良久,他說:“……你們不要這樣看著我,我一點兒也不想讓她死。這一切都不是我的錯。”他解開背帶,將背上沉睡的男孩兒放了下來,用那塊布將他包嚴實,放到了身邊的大石上,然後跛著腿從人群中鑽了過去。
誰也沒有阻攔他,人們像樹枝一樣被他分到兩邊。
李安走出人群,便看到了長江,那裏正有一艘擺渡船要撐篙開船,他叫喊著向船跑去。砰的一聲火槍響,他被震倒在地上,他想他是死了。
可星星依然在頭上閃爍,還真切地聽到船夫在叫喊:“天都黑了,還不快些!”子彈卻是擦肩而過,沒有傷著他。他知道覃堯的槍法,回首看看那片黑糊糊的人群,兩行熱淚一湧而下。
龍船河的舍巴日照例有三天三夜,在次日的舍巴日裏,人們看到土司覃堯一夜之間白了頭發,而他的膝上,坐著一個麵如滿月、烏黑眼珠的男孩兒。覃老二告訴全寨子民,土司有了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