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後的土司 七
為什麼不殺了他呢?為什麼要救了他呢?
覃堯一路踉蹌地走下半邊岩,渾身被怒火燒得灼熱難熬。那時正是午後最燥熱的時光,路邊的青草蔫蔫的,一頭牛在水窩裏打滾,身上流淌著濃濃的泥湯,連哼也不願意哼。他一腳踩死了跳上田埂的青蛙,清晰地看到那炸裂開的肚子,耷拉著一根粉紅細細的小腸。他惡狠狠地感到一種快意。
要殺死那個外鄉人完全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在去年的冬天,有一夥土匪摸進了龍船寨,要覃堯和寨民交出三十鬥穀子十頭豬,不然就燒了他的吊腳樓,把龍船河的女人都趕到八麵山的土匪窩子裏去。他站在吊腳樓上,對土匪說,要交出這些東西並不難,隻怕你們拿不走,你們隻看看各人的膀子就曉得。說著他就開了槍,不打腦袋不打心窩,專打人的肩胛骨,那些家夥當即就垮了肩膀,一個個喊爹叫娘。覃堯收了槍說,留下你們的命來,日後好交個朋友。說著又叫族人給他們一人拿出幾個苞穀粑幾尺布,填了肚子捆了傷,土匪見覃堯是一條好漢,二話沒說偃旗息鼓地走了。
打土匪的火槍就掛在吊腳樓的牆上,覃堯每天夜晚要擦它一遍,山裏濕氣重,工夫不到就起了鏽,槍被他擦得明光鋥亮,十分好用。他一陣風闖進門,摘了那槍,架在窗戶上,對準對麵半邊岩上的木屋。
那邊的風景熟悉得閉目可見,他不得不承認,一天之中有許多時光流連在這窗前,早晨他知道伍娘會站在場壩裏灑水掃地,那揚起的水花在陽光的照射下竟有一串串七彩的顏色。夜晚來臨之前,可以清楚地看見伍娘趕著幾隻雪白的羊兒,她不用聲音隻用她柔美的雙手頻頻舞動,那羊兒就咩咩地叫著進了圈門。他甚至還清楚那岩前新冒出來的竹筍,長勢一天不同於一天,估摸伍娘會扳了它還是留著它……
現在覃堯看見那個外鄉人走出了屋門,慵懶地靠在門框上,伸起雙臂打了一個嗬欠。他頓時怒火中燒。
這個傲慢的不知好歹的外鄉人,是自己將他從死到臨頭的危難中救了出來,又眼睜睜地看著他和自己心愛的女人過活在一起,這讓人要經曆多麼痛苦的鬥爭和熬煎。多少個晚上,兩個覃堯不停地在他腦子裏打架,兩個覃堯都血氣方剛,來自同一個祖先,一個要不顧一切地追尋幸福,要不管任何人的反對,包括伍娘,坦坦蕩蕩地走上半邊岩,將那女子柔軟的身子一把抱起,抱回他的吊腳樓,想怎樣過活就怎樣過活。而另一個覃堯卻清楚地提醒,他是祖先的後人,是龍船河土民和伍娘尊崇的神靈,他孟浪的舉動不會得到任何讚美,隻會留下永久的恥笑,他無論怎樣也不能玷汙了祖先的名聲。
一個個難眠的夜裏,這種苦苦的爭鬥長久不息,他心力交瘁,實在是做了最大的克製和忍耐。而那個外鄉人居然不僅得意揚揚地享受著本該是他的幸福,還將嘲弄的汙水潑到他臉上來,他怎能不殺了他呢?
現在他將槍口瞄準了外鄉人的腦袋,那人正對著他的槍口,朝著遠方發呆,他這時隻要輕輕一扣扳機,外鄉人的沉思就會粉碎,那一頭黑發會四下飄落。但一旁走過的伍娘一定會被這情景嚇壞,他不能嚇了伍娘。於是他再瞄準外鄉人的胸膛,那對襟褂子白得耀眼,一定是經伍娘洗過,眨眼間那一片潔白便會濺開鮮紅,那景象倒是有幾分好看,可伍娘看了也還不得痛死?他便又猶豫著打斷外鄉人的另一條腿,那人木匠手藝確實精巧,裝上假肢的腿隻是微微有點跛,不加留神根本看不出來,那是因為還有一條好腿撐著,如果兩條腿都斷了就再也不會那麼瀟灑……
覃堯專心致誌地瞄著,沒有覺察有人走到了他的身後。那人許是被看到的情形所驚駭,低低地悶叫了一聲。覃堯轉過身來,看見臉色煞白的覃老二,他精疲力竭地一笑。覃老二盯著他手裏的槍,又從窗口看著對麵山上的人,滿眼驚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