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後的土司 六
重新搭起一排三間木屋,並非容易的事情。連日來,去深山采伐木頭,背回半邊岩前,累得李安筋疲力盡,木肢磨得斷腿鮮血淋漓,到了晚上便如死去一般。盡管伍娘小心侍候,為他擦臉洗足,渾身按摩,也解不了渾身的疼痛和煩亂。
他們暫且棲身在從前住過的石洞裏。第一個夜晚,李安對伍娘行夫妻之實,他像一個曾經輸光的賭徒,發狠地要撈回本錢,伍娘則是深懷歉疚,竭力要做補償。兩人竟你死我活,鏖戰了一宵,李安心滿意足。
但到得次日天明,他突然轉念想到,伍娘與他同房之時情如熾火,心領神會百般應酬,分明是早就熟悉此道,不知與覃堯有過多少勾當。那為非作歹的土司多半是玩得厭了,又不想娶回一個啞女,才將伍娘順水推舟送個人情。且那伍娘在他倆結親之前,居然還假裝冰清玉潔,拒人千裏之外,真是可惡!
那時伍娘正披衣起床,用鼎罐燒得熱水端過來讓他洗臉,李安一手掀翻木盆,揪過伍娘就是一頓暴打。伍娘似乎早有所料,任他拳打腳踢卻一聲也不喊叫,直將兩眼淚汪汪地望著他。李安怕看那雙眼睛,歇手吼道:“你別這樣看著我好不好?你倒顯得多麼委屈!你去告訴土司,把我抓去砍頭就是了。”
伍娘背過身子,一邊擦去眼淚,一邊收拾地上的木盆,另去打了水,又給李安端來。見李安不理,便擰一個熱帕子遞到他手裏。李安見伍娘淚跡斑斑,卻依然滿臉溫柔,心下又不由一陣悔意,一陣難過,便說:“伍娘,你何必待我這麼好,又何必拚死要救我,我一死不就一了百了?”
伍娘急忙捂住他的嘴,眼裏的惶恐真真切切,李安忍不住又將她攬在懷裏,摸著她身上被自己打出的青紫,不禁潸然淚下。心想伍娘未必有什麼大錯,可恨的是那覃堯,倚仗權勢霸人妻子,偏是龍船河的人和伍娘都將他當做神一般對待,真是可笑至極。
李安七歲時父母雙亡,便混跡江湖,也曾與年長的袍哥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經曆過人間許多險惡,跟隨師傅學藝之後,才收了性情,一心學藝謀生。師傅性情急躁,待人苛刻,稍不順心便對徒弟拳腳相加,曾趕跑了好幾個徒兒,唯李安聰明伶俐,能善解人意,對師傅曲意逢迎,無論師傅如何打罵,隻是一臉恭順,還每天早起搶著替師傅倒尿盆。師傅心動,不知不覺中將渾身本事悉數教給了李安。三年藝滿之後,李安獨立門戶,告別師傅的那天早晨,他照例走進師傅房中,師傅正坐在床上,李安說我今兒是來跟師傅告別的。說著他就又端起了那個尿盆,師傅心下真正有些感動,但隻聽哐的一聲響,李安端出去便再沒進來,等到師傅走到院子裏一看,那尿盆被李安砸碎在了當院,人卻早已不見了,師傅當時便氣倒在地。
李安本想憑借手藝積攢些錢財之後,娶妻生子,安居樂業,傳宗接代,過一個平常人的日子,不料這年川軍抓兵拉夫,被他撞個正著,他一點都不想當兵打仗,半夜從兵營裏跑出來,被追兵打傷了一條腿,又不得不東躲西藏。結果跑進龍船河,竟遇到這一連串的事情。
他完全沒有想到,在一開始抱以輕視的龍船河地方,會遇到一生中最銘心刻骨的對手。蠻人覃堯時而顯得愚鈍,時而高深莫測,時而平凡得像龍船河一把隨意拋撒的泥土,時而又強大得如高聳的山峰隻能仰視而不能動搖,讓他在憤怒懼恨的同時,又有三分不願意承認的感佩和嫉妒。最為可惱的是,那人的所作所為已潛入了他的內心,時時刻刻就像是站在他的跟前,影響和幹擾著他的一切,即使半夜裏突然醒來也是如此。
他無數次地想到離開這鬼地方,重新回到山那邊的平壩子去,過自己原來的日子。但是欲罷不能,仿佛有許多強有力的藤蔓包緊了他,他走動不得。於是他不得不咬牙切齒,痛心疾首地打定主意:好吧,土司!那就麵對麵地活吧,隻要有我在,你覃堯至少活得也不那麼安逸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