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後的土司 四?(1 / 3)

第七章 最後的土司 四

伍娘伏在梯瑪瘦骨嶙峋的背上,一步步進了土司覃堯的吊腳樓。吊腳樓走馬轉角,廊簷寬大,分上下兩層,下是豬牛雞圈,上為堂屋和東西廂房。所用柱頭全是馬桑樹,一根根桌麵粗細,可稱巍峨。但後來馬桑樹逐年退化,長不過放牛娃高,用手一折就斷。單從馬桑柱頭看去,也可知木樓已有百餘年曆史。所幸曆經滄桑,風雨剝蝕卻依然堅固如初。樓麵木板鑲嵌尤其平實,任重物跌撞也隻是悶悶的一聲輕響。

這樓就顯出一股王者氣派。

伍娘被兩個中年婦人接至西廂房。婦人將一銅盆清水奉上,伍娘象征地擦了手臉。梯瑪又另沾清水灑遍伍娘全身,然後攜伍娘來到堂屋跪拜神龕。

我左手哎燒香,

我右手哎燒香,

我雙手哎奉上。

青洞哎千年有神,

紅洞哎萬年有神。

堂上啊千年平安,

場上啊萬年清潔……

梯瑪和婦人悄然退去。伍娘獨自靜臥在廂房的西蘭卡普上,候著神的到來,這一天伍娘盼望已久。河水做過搖籃、不會說話的伍娘對世間的萬事萬物有著自己特殊的領悟,幾乎從來到這個世界開始,她就朦朧地感覺到有無數的精靈在天地間活躍,她驚奇太陽的落下月亮的升起,花兒的開放和莊稼按時的成熟。她在無師自通的舍巴舞中感到自己既要與那種無所不在卻又無影無形的力量融合。老人們許多次隱喻的啟示使她知道有一種方式可以抵達,那與她的舞蹈不約而同地有著相通之處。這世間,有什麼語言還能比身體的語言更為淋漓盡致呢?

艾蒿的香氣始終飄溢在房中,那鼎爐內的艾葉已徐徐燃去大半,但神遲遲未來。

徘徊在廊前的土司覃堯陷入一種深深的苦惱,五月初八這個日子不啻為自己定下了刑罰。他距西廂之門隻有一步之遙,但舉步不能,一分一秒都在痛苦地煎熬。

初夜的權力由不祧之祖世代相傳。祖上巴務相在青洞紅洞前施展神力贏了眾首領,帶領族人西遷,沿途遇鹽神而不娶,逢山開路過水搭橋終於找到大片山清水秀充滿靈性之地,死後化為白虎,他和他的後裔被土民尊為神位。土民獻其所有供奉神靈,包括最潔淨的女兒,代代相襲,已成自然。但到得清末改土歸流廢除土司製度,尤其民國建立以後,世風大有變化,就是重山阻隔的龍船河也不能不受到感染。覃堯少讀私塾,成年之時由縣府送到漢口武官學校參訓,後因父親早逝家道中落而輟學回鄉。其時覃堯自然已非愚頑之人,見家中並無金銀,僅有薄田數十畝,就遣散了仆役下人,親自耕種料理生活,倒也其樂無窮。但山民對他自有一番尊重,族間習俗大都一一遵守,並且有梯瑪領頭監督,極少遺漏,覃堯也便順其自然。

唯有初夜權,覃堯自感慚愧,他知道土民供奉的是神而自己隻是一個凡人,不想去汙染了族間的女兒,其後初夜之俗隻是象征而已,覃堯和龍船河的老少彼此也都心照不宣。覃堯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不落時代的土司。

這一次,他原以為自己會像對待其他女子一樣對待伍娘,讓她在西廂房靜靜地待過一夜之後,完整無瑕地回到丈夫身邊,但他沒想到那是錯誤地估計了自己。自從伍娘訂親之日他就開始心神不定,對時間的流逝一時因盼望而感到太慢,一時又因恐懼而感到太快。他幾次摘下火槍想躲進深山狩獵,過些時等伍娘完婚以後再歸,但又幾次不甘心地走了回來。那女子的身影令人煩惱地占據了他腦子的全部空間,逼得他喘息不停。

覃堯看著伍娘一點點長大,她簡直就是神的女兒,伍娘自小就顯得超凡脫俗,美麗的臉上總是一派純淨,她逐漸豐滿的身體透著不可言說的靈秀,就是她的啞,也隻是增添了她的嫵媚和神秘。尤其是她舞蹈起來的時候,從內心迸發出來的熱情和天真爛漫,讓覃堯一次次心醉神迷。他把她視作一件寶物,像愛著他的龍船河一樣愛著伍娘,但他從未想過要娶伍娘為妻。三年前覃堯娶妻田氏,田氏因生產死亡,族人四麵八方為覃堯尋找合適的姑娘續弦,有賢惠美貌者則門不當戶不對,有門戶相當者又因占卜不利八字不合。提到的姑娘成百上千,但任何人包括覃堯自己都沒有想到伍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