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後的土司 三
婚期定在五月初八。
凡事都由土司覃堯做主。小小的木屋被扒倒了,覃堯說要替伍娘和李安再造新房。這本是李安曾有的心願,但沒有人征詢他的意見,即使他是一個手藝不凡的木匠。李安惱怒地看著那一片本是鳥語花香此時卻斷壁殘牆亂七八糟的地方,恨恨地吼道:“你們都給我停下來!”
漢子們忙忙碌碌地幹活,無人回應。
平了土地,場壩一角堆起散發著清香的木料。李安漸漸從梯瑪那裏知道,龍船河祖上規矩,造屋卻有十分的講究。土官衙署可倚柱雕梁,磚瓦鱗次。百姓叉木架屋,編竹為牆。舍巴頭目則可立豎梁柱,周以板壁,然不準蓋瓦。違者即治僭越之罪。有俗話傳揚:隻許買馬,不準蓋瓦。如今給備下木料,明顯有厚待之意,自己還張揚做甚呢?
李安收了煩惱,隻好奇地等待那造屋的主角出場。他已從木料的多少看出做家是要立一排三間木屋,須得立柱為架,按三方排出五柱,柱用木枋串成排扇,接地做成地腳枋,樓枕做起樓枕坊。木屋好壞,全看木匠師傅本事。
晚上睡在石洞裏思前想後徹夜難眠,聽遠遠地方歌聲繚繞,如泣如訴擾人心弦。自訂親之日伍娘便被寨上人接到覃家大屋居住,有九個姑娘陪坐,日夜圍唱哭嫁歌。想那伍娘不會言語,必是在姑娘們的環繞中翩翩起舞,窈窕身材若隱如現。恍惚之間,李安便見伍娘婷婷走來,手提一隻飯籃。李安怨道:“一連幾日也不見你蹤影。”
伍娘宛轉有聲:“我去做了些飯菜來。”
說罷揭開飯布,隻見滿滿一籃米飯,另有兩碗堆尖的菜蔬。李安便道:“你也做得太多,一時半天吃不了,不是糟蹋?”
伍娘抿嘴一笑,“還有木匠師傅呢。”
李安忙道:“木匠已來了?在哪兒呢?”
張望之中便聽得木匠的家業乒乓作響,卻不見人。回身找伍娘,伍娘也不見了。心一急就醒了,原是南柯一夢。李安記起幾次在夢中,伍娘說話的聲音珠潤玉圓,活脫脫真的一般,不禁歎息。靜了片刻,洞前場壩上卻果真有噗噗聲響,便趕緊爬了起來。
晨曦之中,他見一個匠人正對著冉冉升起的太陽刨木,那人上身赤裸,腰紮板帶,站立如弓,隨著刨子的推動,俯身如長龍戲水,收勢如金蛇入洞,一下下張弛有致,卷起刨花層層疊疊。來去總有幾十回,卻不見匠人半點喘息,李安看得呆了。他深知木匠學藝,開門第一件事就是刨功,手藝高低如何,一看刨功便知,而眼前匠人決不在自己本事之下。
李安走上前去,將那人肩膀一拍,“師傅好手藝!”
那人口裏說道:“怎麼樣,還能討得飯吃麼?”收住刨子轉過身來,額上汗珠閃亮,眉宇間一派自得。李安一見不禁大驚,“……是你?”
覃堯哈哈大笑,“你沒想到?日子長了你會曉得九佬十八匠的功夫我都會一些呢。你以為龍船河的土司如你川上大戶子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隻會提著賬本收課糧嗎?”
初見覃堯,李安總以為他在五十上下年紀,但此時看他摘去頭帕洋洋一張笑臉,且胸前肌肉凸突,至多不過而立之年,不免又驚訝又有許多莫名的惱恨。
自那日起,李安再也不理會造房之事,另去竹林邊尋了塊地盤,將些邊角餘料打架子床和梳妝台。每日聽覃堯雄壯聲音吆喝不絕,手下斧子便發狠使勁。十天工夫下來,場上立起了木屋柱枋。那晚月色中,李安摸那排扇枋,確實平滑齊整,嚴絲合縫,容不得半點挑剔,心中不禁黯然。躊躇間,身後一股皂香,李安心動,一看正是伍娘提一隻竹籃姍姍而來,恰如夢中情形。
伍娘粉臉含笑,口裏啊啊有聲,將竹籃揭開,一疊幹淨衣物,另有一個食盒盛了李安愛吃的麻婆豆腐,雪白米飯。李安接在手裏,一股溫馨油然而生。少年學藝四季漂泊,哪有家人關照?不想在這蠻荒之地因禍得福,得遇這個絕色溫柔知冷知熱的女子。李安喚道:“伍娘,要不是你,我何以呆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