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看著媽媽那急切的、充滿淚水的、緊緊盯著自己的目光,楊豔心裏充滿慌亂,媽呀,該怎麼回答?能告訴她真相嗎?可……媽媽準是早已理解了一切一她通過自己的經曆能推斷出一切,那她何必問呢?她知道了一切又能怎麼著呢?隻能增添無謂的擔憂而已!媽呀,您可真是!壓力大不大,有沒有人欺負我?沒有,當然沒有。楊豔盡量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有什麼壓力?誰敢欺負我?要過得不好,我何必老在學校待著?吃飽了撐的?您說呢?”
媽媽將信將疑地看著她:“這麼說,家裏不好,你才總願意待在學校?”
“也不能那麼說……您知道,要考大學了,學校裏的事兒多多呀!”
“是嗎?”依然是疑慮的口氣,“可從媽眼裏看,總會有人說你欺騙組織,沽名釣譽……然後是寫不完的檢查,挖掘思想動機……孩子,要有這事兒,你告訴媽,我替你去講這個理……”然後她就講她們單位的事兒,她聽說的事兒,要不就是她朋友們的事兒,出身,立場,言論,社會關係,以及被“修理”的經你必須對家人使用殺手鐧——能置他們於死地的“批判和揭發”。什麼才能夠達到“革命所需要的”批判和揭發的水平呢?抓“反動言行”!但是夠了這個水平,也就達到被專政的水平了。出賣了你的父母或家族成員,標誌著你自覺革命成功了嗎?沒有。“革命無止境。所以自覺革命也是沒有止境的”。你們家族還有別的成員,你還要繼續在他們的堡壘裏窺測。於是又一個革命的“螺旋”擺在你麵前。你還要往“無止境”的境界繼續攀登。而且你必須知道,你的檔案裏,那條“有否殺、關、管親友”一欄裏,並不會注明那是你革命的結果,而僅表明你的社會關係。這是你天然的階級素質。你階級本性的組成。你的染色體。你帶著這些在革命的螈旋階梯上,遙遙無期地攀登吧……也許有些人會天真地認為,我既然出身不好,那我就隻埋頭學習,搞科學尖端,發明創造,填補我國科技事業上的空白一這樣“重在表現”不行嗎?對的,不行。因為你走的是一條資產階級“白專”道路。這是典型的資產階級成名成家的道路。你走這條道路,正是你階級本性決定的。所以你必須政治掛帥。你必須從認識家庭開始你的人生。說來說去,你必須從認識家庭、脫胎換骨開始。……所以從這條“左”的怪圈裏,能看到有人在破壞黨的“真正的”階級路線。既然這樣,我憑什麼要跟著馬老師的指揮棒團團轉?為什麼很多人看不到這一點?就是他們覺悟有限。或者看到了又限於出身不好,不敢怒也不敢言……當你鬥膽把這一切反映給有關部門,瞧吧,你得到了什麼果子吃!……唉,學校……學校的事兒,不能讓媽媽知道哇。準是楊嘉琳看出了她的這個變化。“這個時期以來,燕兒,你的變化非常大……”楊豔用一句調侃把媽媽提起的話頭堵截了回去:“那當然。女大十八變嘛。該成熟啦!”楊嘉琳注視著女兒。可不,1966年,楊豔已經進入人生的第18個年頭了。
“郭叔叔最近還會來嗎?媽?”她深情地問。“他在電話裏說,大概在5月份之前不會有放假的曰子了……”
“那個太平幡鼓會,您也沒看成吧?”
“還說呢,讓他們工作隊給禁了!看什麼呀?哼!”媽媽很憤憤不平,“不過也沒心思去,成剛的爺爺那會兒剛去世,咱們去看熱鬧?不合適。聽說當地的農民還準備搞,到時候再去不遲!聽你郭叔叔說,看中國這形勢,這太平幡鼓會是走一次少一次了。”
“為什麼?”
“移風易俗唄。說那走會穿的都是長袍馬褂什麼的,表演的都是帝王將相,無產階級能容它麼?城裏都上演革命現代戲……”
“哦,”楊豔淡淡地應答著。她對這些並不感興趣,隻不過想知道媽媽和郭叔叔來往的情況。她繼續深情地看著媽媽。終於,楊嘉琳在她的注視下有點不好意思了。“你幹嘛老這麼看著我?”
“媽,您不知道自己顯得多年輕吧?”
“唉,老嘍……”
“媽,您不老。我們老師和您的歲數差不多,那才是真正地顯老呢!我原來一直以為她比您大,後來才知道她比您還小一歲,可真顯老。您要和我一塊兒上街,人家沒準兒還把咱倆看成姐妹呢!”
“別瞎說了!”
“真的,媽,您知道我在想什麼?我覺得……”
“嗯?”楊嘉琳問。
“我覺得……您和郭叔叔挺合適的……其實,你們可以組成一個家庭……郭叔叔……我忘了從哪本書裏看的了,說,無論男女,獨身生活都是很苦的,特別是獨身女人,即使上有老人,下
有孩子……更何況,你們都是從台灣——那麼遙遠的地方背井離鄉……”
楊嘉琳抑製不住激動,一把將楊豔摟到懷裏。
星期天的早晨充滿了愉悅的鳥鳴。楊豔梳頭時感受到陽光溫暖的撫摸。她仰頭看了看天窗,一角藍天顯得格外高遠。不知為什麼,她突然感到心扉的那扇門豁然敞開。嗨,幹嘛不一個人去享受一下大自然呢?!
今天的陽光是開春以來很少見的。早晨的鳥鳴似乎已經斷定楊豔要去找個地方換換心境。她推著自行車,跟媽媽說去散散心,就出了院門。她決定去玉淵潭。那個地方有荒涼的山丘,有大麵積蕩漾春波的湖水,有剛剛返青的樹木,還應該有盛開的桃花,卻很少有人。
黃色的犄角旮旯堆積著被風驅趕到這裏的幹祜樹葉,沒有找到歸宿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樹葉,被寒風整整地驅趕了一冬。如今春天來了,它們又被春風驅趕著,在起伏的山丘間無力地呻吟著翻滾。水麵上也漂浮著它們。看上去就像在風暴中蒙難的扁舟,無奈地聽憑外力的擺布。太陽在樹梢上顯得挺有朝氣地掛著,似乎懷著悲憫陪伴著尚掛在樹上的零星樹葉,卻又無法使它們煥發出再度輝煌。
還是童年的時候,媽媽(她決定以後就管楊嘉琳叫媽媽,再不改口和郭叔叔常帶她來這裏玩耍。小學時的少先隊過隊日時,他們也來這裏玩過抓特務的遊戲。那時她還不懂得獨自漫步郊外的樂趣。現在她懂了。空礦的荒野充滿宇宙的啟示。洪荒時代至今的曆史,有著數不盡的奧秘。沒受人工雕琢的大自然使置身其中的人顯得多麼渺小低微。就像一粒微塵,在物質與時空的長河中,該是多麼微不足道啊!你的存在是一個偶然,是一個機會。你甚至比恒河沙數還要短命。你是宇宙中的蜉蝣。僅僅是你嗎?不,整個世界上的人類又將如何?當這個地球上的資源被人類使用殆盡,地球也就像耗盡元氣的老人一樣死亡。那時的人類還在幹嘛?是在爭奪世界的領導權嗎?是在充當救世主嗎?還是在為偉大的理想而左右著他統轄下的人民?人類五花八門的理想真是不可思議。想起來也著實讓人覺得又可笑又可怕。原先是和帝國主義反動派幹,現在又和蘇修幹。早先聽小道消息說:我們要和蘇修爭論一萬年,後來蘇修頭目說:還是少幾年吧。毛主席說:可以少一年,苒不能少了。這就是崇高的革命原則和立場。但是想想吧,一萬年,天呀,誰知道那時的地球什麼樣子?
她胡思亂想著,隻選冷落而又清幽的小徑走。拐過一個小山崗,正撞上一對戀人躺在綠茸茸的草地上緊緊地摟抱著親吻!他們倆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分開,並立即坐起來。楊豔低聲驚叫一聲,轉身走出好長路,還在臉紅心跳,仿佛是她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她無法說清,當一個男人將他的身體長時間地擁著一個女人,而且還要將嘴唇長時間地粘在對方的嘴上,究竟凝聚著多少無恥和醜惡。怛是在這片荒野裏,戀愛(誰能說清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的男女是那樣多,以至她每到一處情調不錯的地方,總會碰見一對對一雙雙的鴛鴦。(誰知是不是野的?)
這讓她有點敗興。她有那麼多人生的問題需要思考一一即使沒這些她也需要無所事事的輕鬆,卻總是被這些世俗的東西打擾。世俗嗎?可是自己思考的東西又有多少屬於超脫的範疇?也許世俗得更甚。畢竟自己隻是在塚磨怎樣闖過眼前這一關,多世俗啊。而那些無恥的家夥呢,其中絕對不乏情感真實的戀人。愛情,這是個神秘而又讓人害怕的東西。這些男女幹嘛非要那樣表現愛呢?這是愛的惟一途徑嗎?
這時楊豔站在一個高坡上。玉淵潭和山腳下的樹木盡收眼底。在湖邊的土路上,有個人在孤獨地行走。他顯得落寞而缺少生氣。在另一個方向,一對年輕的男女卻歡快異常地走著,說著。這種對比讓她怦然心動。多一個異性在身邊就這樣讓人情緒高昂嗎?她想起盧家驊和呂成剛。但兩個人的形象隻在腦海裏存留了片刻。
快晌午了。楊豔還沒遛夠。在寥寥的陌生人中間,她感到平等、放鬆和隨心所欲。盡管情侶的過分的舉動讓她臉紅心跳,可誰又能說這不是一種生存境界?必須承認,戀愛中的男女也是一景。人都要走這一步,何必大驚小怪呢?於是她腦海裏再次閃現盧家驊和呂成剛的身影,還有那隻名叫契卡的黑狗它畢竟舔過她的麵頰……盧家驊,一瓶烈性的二鍋頭。呂成剛,一瓶煙台紅葡萄酒吧。但究竟是什麼味兒呢?她當然說不清。越說不清越要猜測。越要推導。於是就想到證實。而證實的途徑呢,當然就得頻頻接觸。接觸中會有各種可能神奇地降臨。難道不是這樣嗎?冷暖氣流、高低壓槽的碰撞產生霧雨雷電,一副好畫也是各種色元素碰撞揉合的結晶,單一元素既無法構成世界,也根本就無法輝煌。說白了吧,單一是一種病態!單一像一張白紙,讓它升華的是色彩的侵略!是的,侵略,還有侵犯,再加占有一一來吧!
這時她走進一片已吐出嫩芽的白楊樹林。在一棵環抱的大楊樹下,她坐在凸出地麵的樹根上,後背舒適地靠在大樹幹上。這個地方不錯。有點像俄羅斯畫家列賓筆下的一幅畫:一個姑娘背靠大樹,充滿凝重的思索,注視著伏爾加河從視野裏遙遠地流去。所不同的是,那個姑娘是在綠蔭懷抱中,而她則在乍曖還寒的春夭。她抬頭看了看白楊樹返青的枝千,竟看見有為數不多的枯葉仍掛在那裏。這景致又引起了她的思考:那寥寥地掛在樹上的楊樹葉子雖然幹枯了,但依然能看見它後背的一麵閃爍著白色的茸毛。這真奇怪,不是嗎?為什麼它向著陽光的一麵是綠色,而背著陽光的一麵要長出純潔的白色茸毛?陽光追逐著純真。躲藏,暴露,躲藏。至死也不得安寧。暴露這一麵。隱藏那一麵。這恐怕是無法固避的人生。暴露,隱藏。探照燈和望遠鏡、顯微鏡。暴露、顯露、流露那些被認可的行為方式;隱藏、隱蔽、藏匿那些被人們唾棄的思想和行為方式一不是有成語叫狐憑鼠伏、匿影藏蹤嗎?……聽任思緒信馬由韁,實在是最佳的放鬆!楊豔被從未體驗過的輕鬆包裹起來。
這兒的潮潤氣息帶著陽光暖洋洋的賜予,也帶著原始的寧靜。早春明媚的陽光被鮮嫩的樹枝撥弄著,在她臉上來回晃動,這一切使她少有地心氣平和起來。她什麼也不想地坐在那裏欣賞著、放鬆著。眼睛卻不由得酸澀起來,白日的光線有些刺眼,楊豔感覺眼皮沉重起來。她聽任意識的片斷像扯碎的紙屑在旋風中擺布。接著她打起噸來。催她沉迷夢鄉的山林氣息和神秘的光影嗬護著她,令她進入一個幾乎從未接觸過的平和夢境。
楊豔背靠的大樹剛好生在山丘的半腰一塊凹進的地方。周圍環抱的楊樹和灌木叢將她穩妥、安全地藏匿起來。她能看到上下左右,卻不會輕易被別人發現。這天然屏障使她產生了安全感,使她全身心放鬆。長期以來令她心神疲憊的壓力,在瞬間羽化仙逝,鬆弛的神經終於得以安享寧靜的時辰。她不知背靠樹幹沉睡了多久。
突然楊豔被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驚醒。但困倦仍以強大的力量控製著她。意識告訴她:附近有人。肉體卻告訴她:還沒睡夠,別睜眼。心靈說:時間不早了,該起了。身軀說:繼續睡。
她幾次強睜雙眼,仍被困頓征服。這樣的朦眺狀態持續了好一段時間。有一次睜眼時,她看見兩個人影從灌木叢中閃過。在她腳下的斜坡小徑上走過的一男一女似曾相識。當時她沒留意。而且立刻就合上眼皮。但在矇朧中她無比清晰地感到剛才映入眼簾的那個年歲小的女人很像曹慧子。那個上年歲的男人卻是瘦小枯幹。兩個人似乎都是憂慮重重的樣子。不,怎麼可能?楊豔和困倦搏鬥著想。怎麼可能?曹慧子怎麼敢?!她那麼“左”……她又睡去了。但馬上她徹底驚醒了。在她頭頂上的小山包的某個地方,傳來壓低了的談話聲:
“這兒真美……”是那個類似曹慧子的聲音。聲音和調子都是那種隻有經曆了無數苦難的人才會偶爾露出的感歎。讓人心酸的感歎。
“咱們以後每星期都來這裏溜達溜達。放心,這兒一準不會有熟人。”是那個老男人特別粗糧的沙啞嗓音。
“嗯。”女聲顯得極為順從。從這兒起,那聲音已經不帶有曹慧子在“星期五小組”會上那種跋扈勁兒了。相反,那是一種近乎祈求的哀憐的腔調,“可……咱們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半晌無聲。
“怎麼不成?”那老男人倒是粗聲粗氣。“我怕。真的,我怕……”
“別怕。怕啥?!本來就沒啥可怕的!”
“萬一被人發現,我們就都完了。咱們再不能去玩這個火。再說,即使沒人發現,我心裏也特別不安。太不安了。我不能這樣對待你。我更不能這樣對待我媽!這太不公平了。我……我、我……實在受不了了……”她爆發似的哭了起來。但馬上用手捂住嘴,於是隻傳來壓抑的哭聲。
“別哭。這……哭能解決個啥?”老男人有點慌了,“別哭,那你說,怎麼辦好?”
“我、我……”依然是壓抑的哭聲。“唉,”那老男人歎氣。
透過灌木叢的枯枝敗葉和鮮嫩的新綠,楊豔首先窺見那個老男人枯槁的黃臉。也許他年輕時很英俊,雖然老了,仍有著痩削挺拔的身材。那個頭埋在腿中哭的姑娘……哦,沒錯,是曹慧子!日本姑娘才有的那種圓圓的頭,梳著兩個中國姑娘當年流行的小刷子。因為在哭,那小辮抖抖的。那瘦男人摟著她,擰著愁苦的臉上遍布的皺紋,呆呆地、深情地看著她,又見他把摟著她肩頭的手放在她的頭頂上安慰地撫摸著。楊豔的心評評地跳著。不錯,從身材、聲音和發型判斷,定是曹慧子無疑。隻是她今日的裝束十分漂亮。上身穿一件髙領中式衫,是那種銀灰色作底帶絳紫色的碎小的菊花圖案。這讓楊豔想起曹慧子在“星期五小組”上批判她媽媽的時候拿的那些和服。同時,她腦海裏浮現出曹慧子屢次向自己發難時的嘴臉。她在搞什麼名堂?!這個曹慧子!在談戀愛?!她怎麼敢?!瞧她那個“左”樣兒!那麼犀利,那麼鐵麵無情,對自己、對家庭的剖析絕對不亞於鋒利的手術刀!靠叛賣撈取政治資本的混蛋,居然背地裏搞這一套!看那隻雞爪子在她頭上抓撓,真惡心!好哇,曹慧子!終於撞到老娘手裏了!此刻,楊豔確認這位飲泣的姑娘就是曹慧子無疑。時間一現在是什麼時候?她本能地抬頭看了看太陽,根據太陽的位置判斷是中午兩點左右。時間、地點、人物、對話,都有了。曹慧子,有你吃不了兜著走的那一天!楊豔像偵察兵般高度緊張起來。困倦不翼而飛。
“事己至此,隻有一條路:王八馱石碑一硬撐。”那男人歎著氣說,顯得並不是特別有把握。
“這……太……痛苦了……萬一……萬一要是被人發現……況且,又怎麼能保證最終……成功……”她終於抬起眼睛看著那男人問。
這一下楊豔看清了:沒錯,就是曹慧子。盡管她哭泣得花容失貌,但絕對是曹慧子!
“事情已經開了頭就別想他媽的退路。這年頭也別想那麼多。人生嘛,就是一場賭。賭贏了出人頭地,賭輸了一敗塗地。唉,進一步海闊天空,退一步粉身碎骨哇。這事兒,就這麼拚下去。慧子,聽我的。咱們隻有這一條路走到黑!”聽聽!這都是什麼黑話!“可你知道,這事兒還瞞著我媽呢!”
“當然得瞞著她。這事兒你決不能讓她知道。你媽……”那男人的口氣低沉下來,“咳,你媽,命不好呀。年輕時一朵花似的,說是讓上中國來當戰地救護,卻強迫當了慰安婦,受的那個罪呀……咳,別提了……你媽那個成份,你想,……唉,天生受罪的命呀。紅顏命苦,一點不假呀。所以,你在家對你媽好點,在外麵的事兒,就瞞著你媽吧。千萬別讓她知道。婦道人家嘛。”
“嗯。”曹慧子使勁地點頭,“我聽你的。”他們坐在那兒又說開其他無聊的事情。然後是那男人說:“餓了吧,該回去了。”
“可不,我覺得冷……”曹慧子嬌聲嬌氣地說。她先站起來,正在撣自己褲子上的土時,那老男人把爪子伸給她。她沒去拉他的爪子,而是繞到他枯瘦的身軀後麵,把雙手插進他的腋下,簡直像是將他從地上抱起。
呃,這事兒真是讓人肉麻得可以!
楊豔在草叢中看著他們走離小山崗。又看見他們親密無間地專揀僻靜的地方走。曹慧子依然摟著那老男人的腰,那老爺子則把手臂搭在她的肩上。勾肩搭背,這就叫勾肩搭背!哼,惡心死了,醜死了!楊豔注意到,每當有人在遠方出現,他們就老練地收回自己的手臂,並絕妙地分開一段距離。沒人了,他們又勾肩搭背、親密無間地一起走。
為了看個究竟,楊豔遠遠地跟蹤。一直跟出玉淵潭。走到大街上,他們倆已再次令人懷疑地拉開距離。老男人走向一輛停靠在電線杆與垃圾堆之間的一輛平板三輪車。在他彎腰開鎖時,她才作出一副冷淡的樣子踱到一旁。待那輛平板三輪被老男人蹬到馬路上,曹慧子便一側身熟練地坐了上去。一老一少就這樣融進下午的光影之中。
噢,板爺!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她爹是板爺,她偸腥沾葷也搞板爺!
星期一,楊豔讓3己像所有的同學一樣到教室上課。並沒有什麼人來找她的麻煩。隻是在上課間操前,馬老師在課堂上宣布說:請楊豔同學站起來!然後問她為什麼星期六擅自離校?難道不知道這樣無組織無紀律的後果嗎?楊豔理直氣壯地辯解說:“星期六下午,到處找不到學校有關領導,可我已經沒有飯費,沒飯費就換不了飯票,沒飯票,就買不了飯,沒飯吃,我就要餓死,民以食為天,所以我鬥膽擅自回家了。”盧家驊帶頭大笑。教室裏聒噪起來。馬老師沉著臉靜候安靜,然後說:“我知道現在有人惟恐天下不亂。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別以為組織被蒙在鼓裏。我們是在靜觀某些人的表演。特別是楊豔,你應當清楚,你一身亂麻還沒摘清,就一再地繼續搞一些不為人知的活動,你要警惕呢!寫份檢查,三天內交給我!”楊豔故意用輕鬆的聲音應道:“是。”又引起一陣怪笑。馬老師充滿威脅地瞪著她,直到課間操的鈴聲響起來,才這樣說:“破罐破摔,是不允許的!下課!”
第四節課後,教室裏隻剩下楊豔繼續往日的習慣:把教室打、掃一遍。正當她擦黑板的時候,從黑板玻璃的反光看見曹慧子悄悄閃進教室。楊豔立即想起昨天在玉淵潭的事兒,不理這個陰險的小人!當麵是人背後是鬼,什麼東西!但黑板上模糊的影像顯示曹慧子在講台下麵對著自己猶猶豫豫地站著。
“你還不去吃飯,傻站在這裏幹嘛?”楊豔終於忍不住說。豔,剛才馬老師說你是破罐破摔……我聽了很不舒服……楊豔,別這樣,你……你是不錯的人,能幹、聰明、有主見,你會有很好的前途的……真的,別破罐破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