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孩子哪裏能見到什麼“大場麵”?可也說不定,我就見過“大場麵”。我見過盛大的水利工地。
“水利工地”是一個書麵的說法,在口頭上,我們一律都叫作“挑河”。為什麼說是“挑河”呢?那是因為我所見到的水利工程都是人工的,無論這條河有多寬、有多長,它都是農民一扁擔、一扁擔“挑”出來的。“挑河”的工地太壯觀了,這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忘懷的場景。
就在1974年或1975年的冬天,離我的老家大約五六公裏的地方,我們縣迎來了一個巨大的水利工程,修一條運河。這條運河現在還在,叫雄港。對了,我們縣還有一條與雄港並行的運河,叫雌港。
挑河隻能在冬季。這個時候是農閑,這個時候雨水也不多。
我記不得是誰提議的了,反正是窮極無聊的時候,一個小夥伴突然提議說:“我們去看工地吧。”也沒有商量,我們就出發了。在鄉下,五六公裏的距離不算近了,但我們隻用了小半天的工夫就抵達了。在我還沒有看到工地的時候,我已經提前感受到了“場景”浩大的陣勢:鼎沸的號子聲,還有滿天的煙塵。我得到了感染,小跑著爬到高坡上去了,隻一眼,我就傻了,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我不敢想象我能在“一眼”裏頭看到那麼多的人。全是人。是的,這是“縣裏的”工程,它動用了“全縣的”勞力。河床筆直,又寬又長,在縱情延伸,一直延伸到我看不見的遠方。挑河的民工呢?同樣延伸到了我看不見的地方。張岱在《湖心亭看雪》裏說,舟中人兩三“粒”而已。是的,在最遠處,人隻有一“粒”那麼小,卑微了,不值一提。可是,因為量的巨大,那些小小的、卑微的“粒”既是蠕動也是蕩漾。粒粒皆辛苦。
除了人,工地上滿眼都是旗幟,那些紅色的旗幟寫著黃字,其實是編號。某某公社,某某大隊,某某生產隊。旗幟在冬天的風裏飄揚,鞭子一樣摔摔打打。它們在清晰地提示我:浩蕩的人流表麵上是混亂的,暗地裏井然有序,所有的人都得到了嚴格的控製,沒有一條腿會走錯方向。
浩蕩的人流不隻是有組織、有秩序,最重要的是有激情。在紅色的旗幟之外,我很快就發現其他的彩旗了,這裏頭的名目相當繁多:黨員先鋒隊、共青突擊隊、青年突擊隊、青年敢死隊、婦女紅旗隊、月流動紅旗、周流動紅旗。我一直以為,把競技體育的方式移植到集體勞動中來,是我們的一項重大發明。我們的勞動不隻是強調勞動的對象和成果,同時還強調勞動的競技性,是比。看誰更玩命,看誰更不惜身體。
我不能不提號子聲。人多帶來的必然是勢眾。聲音並不嘹亮,但是,雄渾,像動物的低吼;當然也寬廣,從我的腳下一直延續到天邊,是綿延的呼嘯。就在這綿延的呼嘯裏,河床兩岸的人在對流,一部分向上,一部分向下。冬天的空氣被他們迅捷的穿梭弄得發熱了,灼氣逼人。我隻能說,“蟻民”這個詞好,一粒一粒的。
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有一個說法是蠱惑人心的:改造山河。我相信我們的山河可以得到改造,好壞不論,我們的山河的確也得到了改造。改造山河的是什麼人?是“蟻民”。沒有比這更好的概括了。他們是深色的,通身洋溢著不潔的體氣。他們龐大的數量彙成了驚天地、泣鬼神的能量。“蚍蜉撼樹”,這是真的麼?這是真的。你永遠也不要擔心他們完不成他們的“愚公移山”,他們的繁殖能力是驚人的,“我死了之後還有(更多的)兒子,兒子死了之後還有(更多的)孫子”。不用擔心的。
有許多詞,比方說,“人山人海”,比方說,“嘯聚”,比方說,“人海戰術”,比方說,“驚天動地”,這些詞在我的腦海裏從來都不空洞。它們有依有托。這個依托就是我對水利工地的記憶。在我讀大學的時候,我讀過一陣子左拉,說實話,左拉我一點也不喜歡。他文字的拖拉令人厭倦,他一點也不節製,他幾乎不加選擇,逮著什麼就寫什麼,不厭其煩。但是,左拉對小說有一個貢獻,那就是他對大規模“場景”的有效描述。作為“自然主義”大師,他是笨拙的,刻苦的,用功的。在這個問題上,現代主義作家差不多都是懶漢,他們不屑巨大的場景,他們脆弱,神經質,一有風吹草動就心驚膽戰。他們想一想那個吵吵嚷嚷的“場景”都嫌累。他們是藝術家,他們沒有體力勞動者的彪悍體魄。他們的肩膀上方沒有“氣焰”——他們寫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