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的磨坊就在一座水泥橋的旁邊,但村子裏的人從來不說“水泥橋”,而是說“洋橋”。說起來真是不可思議了,我,一個出生於1964年的人,在很長的時間裏頭都把火柴、柴油和鐵釘說成洋火、洋油和洋釘。這就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想起來和做夢也沒有兩樣。
那一年在巴黎,我告訴歐洲的朋友:“我和你們很不一樣,從文化上說,你們的四十歲就是四十年,而我的四十歲則比你們的四十年長出去太多太多了。”這沒有什麼可以自豪的地方,但我們這一代中國人在文化上的豐富性的確是歐洲人不可想象的。
“洋橋”邊上的那個磨坊有曆史了。隻要看一看它的石門檻就可以知道這一點。石門檻的表麵很圓潤了,那是無數的腳板和屁股的功勞——沒事的時候我也坐在石門檻上,一坐就是好半天。我親眼看見黃豆變成了豆腐,要不然就是變成了百葉。
磨坊並不是每天都出豆腐——每天都出,賣給誰呢?再殷實的人家也經不住天天吃豆腐的,那不是敗家麼。磨坊到底幾天出一次豆腐呢?這個也說不好。有可能三四天一次,也有可能十天半個月一次。總體上說,家裏頭要辦什麼大事了,事先會到磨坊裏跑一趟,磨坊的主人一閉眼,掐一掐手指頭,預訂豆腐的有四五家了,可以了,他就開工了。
磨豆腐當然先要泡黃豆。黃豆被泡了一夜,浮腫起來了,鬆軟了,體量也要比平時要大出去一倍。看磨豆腐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磨盤被分成上下兩半,上磨盤和下磨盤。上磨盤上有一個洞,黃豆和水都是從這個洞裏添加進去的。上磨盤一轉,白花花的豆漿就從磨盤的四周溢出來了。在我的小學階段,我曾在作文裏用“像刷牙”去描寫出豆漿,我很得意,卻受到了老師的質疑。
磨好的豆漿必須過濾一遍。過濾網其實就是一塊布,布的四隻腳被吊在“十”字形的兩根竹片上——網不是靜態的,有人拽著它的兩隻角,在不停地扯。隨著被過濾的豆漿越來越多,網兜裏的豆腐渣也就越來越多,最後,豆腐渣成了一個很大的球——豆腐渣的黏合性相當差,即使把它們曬幹了,那也是一碰就散,所以,當年的總理朱鎔基曾經用“豆腐渣工程”去批評一些建築物,說明他很了解豆腐的生產過程:先腐敗,然後有豆腐渣。
當然了,豆腐渣不能拿過去喂豬,它要喂人。
下麵該說燒豆漿了。燒豆漿是一件簡單的事,它和燒開水也沒有什麼兩樣。但是,如果燒豆漿真的和燒開水一樣,我還囉唆什麼呢——鄉下人在勞作的過程中時常會創造出一些奇妙的“花式”,如同調酒師在酒吧裏所做的那樣。燒豆漿也能燒出“花式”。聰明的女人在爐膛裏玩花樣了,她們不會讓爐火處在爐膛的正中央,而是讓爐火在爐膛的內部左右搖晃。由於搖晃的節奏被把控得恰到好處,豆漿的受熱既均勻又不均勻了,形成了規律,這規律傳遞到鍋裏的豆漿上,豆漿就開始搖晃。隨著溫度的提高,搖晃的幅度越晃越大,都能出鍋,但始終也不會出鍋——這有意思麼?這沒有意思。可又是有意思的。勞動裏頭有許多神奇的東西,隻有最出色的勞動者才能夠發現它。無論勞動是一件多麼艱苦的事,天性樂觀的勞動者都能從勞動當中尋找到樂趣,比方說,讓豆漿在鍋裏頭搖搖晃晃。
燒好的豆漿被盛到一個大水缸裏去了。做豆腐的所有秘訣大概就在這個環節。豆漿是不可能凝結的,然而,用石膏水一“點”,豆漿就成豆腦了。不要以為這是一個簡單的事,豆腐的“嫩”和“老”全在這裏。對豆腐,貧苦的鄉下人還是講究的。毛澤東說,中國農民最大的理想就是“菠菜豆腐湯”,理想嘛,當然要嚴肅認真地對待它。
把豆腐腦盛進事先放好紗布的模型裏,用杠杆一壓,豆腐就做成了。比較下來,壓百葉要吃力得多,還是用杠杆,大人們甚至把自己的體重都用上了。我一直想在磨坊裏幫點小忙,幫著壓一壓百葉什麼的,可我的體重太輕了,一點也幫不上忙。我隻能去幹點別的,那也是十分重要的一件事——我去宣布消息。磨坊的門前,也就是“洋橋”的邊上,立著一根竹篙,竹篙的最頂端還捆著另一根竹篙。隻要用繩子一拉,捆著的竹篙就豎立起來了在兩根竹篙的最高處,有一個草把。當那個草把出現在遙遠的高空時,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出豆腐啦!
草把在高空搖晃,出豆腐了。這是我們村激動人心的一個場景,這個場景時常出現在我的夢裏,這算不算“魂牽夢繞”呢?可能算,也可能不算。我個人並不十分喜愛“菠菜豆腐湯”,可是,把我的童年和少年全部算上,我也沒有吃過幾回。毛澤東就是偉大,他發現並指出了我們的理想。“土豆燒牛肉”算什麼東西,哪裏有“菠菜豆腐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