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相、相信你,我買了個筆記本兒,送給你吧。”
“俺不要。”
拿著吧,你看你!
“不要嘛!”
韓富裕就沒沉住氣,咳嗽了一聲,說是:“人家不要就算了,硬給人家幹什麼?”
王秀雲扭頭跑了。
劉子厚說:“是,是你呀?”
韓富裕說:“不是我是誰?大夥兒都在社委會院子裏等著,你倒好,跑到這裏來了,抓得還怪緊哩!”
劉子厚就有點不耐煩:“那東西可不能誰想開就開,得書記社長批準!”
韓富裕說:“群眾要求還能不批準!”
那天晚上,劉玉貞那個上小學一年級的弟弟也去聽了,人們凍得打著得得跺著腳也還聽,直到深夜。待隻剩下按記錄速度廣播的節目時、人們才陸續散去。
五
劉乃厚對著收音機向毛主席告狀說他十四歲就當村長是不假的。在整個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期間,釣魚台的男人們當兵的當兵,出伕的出伕,南下的南下,釣魚台成了女人的天下,就數個子還沒有村公所那根秤杆子高的劉乃厚還算是個大男人。女人們耍弄他讓他當維持會長,他就認了真當起來了。他當村長期間有兩件事很讓他引以為榮。一是他曾偷過日本鬼子的罐頭卻誤認為是炸彈而投到村中井內,害得村民到村外挑水吃達三年之久,後又大言不慚說是“機智靈活破壞鬼子的後勤供應。”二是他曾參與殺死了一個來釣魚台想好事兒的漢奸,隻不過他當時表現不佳,嚇得尿了褲子。劉玉貞當時提溜著他的脖領子嚇唬他不讓他說出去來著,他就耿耿於懷忘不了了,由此你就想到他為何向毛主席告狀說劉玉貞家長作風了不得那個嚴重。
日本鬼子投降,沂蒙山解放,劉乃厚的村長撤了職,由青救會長劉玉貞擔任。不僅是村長了,連黨支部及所有青婦群團的幹部全讓女人們當了,她們在村裏辦識字班、搞支前、成立紡織推進社、變工組搞生產自救,整得很紅火。待戰爭結束釣魚台的男人們該回來的陸續都回來了的時候,就發現釣魚台的上層建築發生了許多微妙的變化。家家都掛著小黑板兒,上邊兒用粉筆寫著很複雜的字。有的寫“歡迎孩子他爹勝利歸來”,有的寫“打倒封建主義,反對包辦婚姻”,吳慈茵家的小黑板兒上則寫著“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有幾個先前訂了娃娃親的男人出了伕子回來之後女方不幹了,他們不高興,找著劉玉貞說是:“我們可是給八路軍出的伕子,挖戰壕扛子彈抬擔架,具有軍事性質,那就是軍婚,她們說散就散了,民主政府不能不管!”那些姑娘們說:“娃娃親純粹是父母包辦的,具有封建性質,大字不識一個還軍婚哩,拉倒吧!我們做軍鞋搞支前不也具有軍事性質?”劉玉貞就又單獨給男人們辦了速成識字班,幾個月下來,待他們知道自己的名字怎麼寫了,小九九會打了,認識先前女人們寫在小黑板兒上的字了,那些原來要跟娃娃親的對象散了的姑娘,多數又跟各自的對象合好了。個別沒合好的,劉玉貞也沒辦法。這時候劉玉貞跟女幹部們商量,把領導權全讓給男人們。可別人都讓了,劉玉貞沒能讓出去。書記劉曰慶說:“那都是些娘們兒家,讓了就讓了,你一個黨員讓什麼?不支持你大叔的工作啊?”劉曰慶是劉玉貞的入黨介紹人,曾在好幾個戰場上當過擔架隊長,是有名的支前模範,他的話她是絕對聽。一九五三年村裏成立初級社的時候,就又把劉玉貞選成了社長。
劉玉貞這個社長當得很難。她家庭負擔太重。還在她當村長的時候,她爹在淮海戰役支前的時候犧牲了,她娘也因病去世了,弟弟妹妹都還小,裏裏外外都要她照顧。她又要強,男人們推獨輪車送糞,她也推,男人們推多少她推多少。那獨輪車的輪子是木頭的,很笨重,推起來吱吱嘎嘎的很響,最多的時候她能推六百斤。每次回到家腰都直不起來,第二天還是精神抖擻。劉玉貞那個後來當了作家的弟弟在他整個少年時期對她印象最深的話就是:“我累呀,怎麼這麼累呢!要是那個車軲轆換成膠皮的就好了。”待她弟弟參了軍提了幹第一次探家的時候,就給她捎了個獨輪車的膠皮輪子,盡管她那時已經不能推了。
劉玉貞的妹妹劉玉潔在稍大點兒之後,很顧家,很會過日子,她像這個家真正的主人似的,很摳兒。有一次,劉玉貞賣了雞蛋訂了份《中國青年報》,劉玉潔就跟她吵,說她:“公家人兒樣的,酸得不輕!反正你對這個家是沒打長譜呀,怎麼往外劃拉你怎麼幹!”劉玉貞氣壞了,打了她一巴掌,她就哭起來沒完,最後把玉貞也逼哭了她才罷休。
之後,玉貞曾幾次辭職,劉曰慶都說:“一個黨員怎麼能動不動就辭職呢,你家有困難,誰家沒困難?沒有困難還要咱黨員幹什麼?”
劉玉貞真是有苦難言,誰都知道她是村長、社長,可誰都忽略了她早已是全社年齡最大的姑娘這個基本的事實。
那天,劉玉貞從省裏開完勞模會回來,一進家,劉玉潔就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地說是:“你還要這個家呀!”
肖慧娟在旁邊兒打哈哈:“看把這個小妮子厲害的,大姐當了勞模,不好好慰勞慰勞,還耍小脾氣呢!”
玉潔嘴一撤,說聲“迂磨人!”就強作笑臉地忙著做飯去了。
肖慧娟是農業專科學校畢業的,長得非常美,比村裏最漂亮的王秀雲還要耐看。她二位臉型身材相類似,隻是皮膚不相如,她比王秀雲略白一些。她來釣魚台試驗和推廣勝利百號大地瓜已經兩年多了,一直在玉貞家吃住。因為年齡和性格的原因,她跟劉玉潔很合得來。劉玉潔愛笑話人,她也隨著說,劉玉潔說:“王秀雲這個妮子整天裝麼兒,跟有多少文化似的。”她就說:“嗯,王秀雲是有點虛榮不假。”劉玉潔喜歡聽京戲,她也陪著去聽。這地方有“寧願三年不吃鹽,也要看看李香蘭”的說法。李香蘭是沂水京劇團的一個角兒,東裏店每年春秋兩季山會都要請她來唱。劉玉潔拽著肖慧娟竄十五裏路場場不落。有一回正看著戲不知為什麼劉玉潔跟旁邊兒一個男的吵起來了,她也在旁邊兒幫腔。那人看著肖慧娟一身工作同誌打扮,且氣質不凡,有點膽怯,肖慧娟就質問那人是哪個單位的叫什麼名字村長是誰,爾後讓他回去明天帶著飯到派出所來報到。就把那人嚇得屁滾尿流灰溜溜地竄了。劉玉潔特別喜歡她這一手,說是:“一塊兒出去的姐妹就得互相維護!哎,你怎麼讓他明天去派出所報到呢?”
她說:“一看就是個山杠子,嚇唬嚇唬這個私孩子!”
“他要真去了呢?”
“去就去了唄,哎,你跟他吵是為啥?”
“那個東西不老實呢,故意往我身上蹭!”
“我估計就是這事兒,那還不該讓他去派出所報到?”
劉玉潔就笑了:“你怎麼尋思的來,還讓他帶著飯!”
肖慧娟說:“明天咱不來聽了吧?”
“怕派出所找你的麻煩呀?”
“那倒不是,你別忘了我是有工作的人哪,再說那個李香蘭唱得也就一般化,比我好不到哪裏去!”她說著就唱起來了:“蘇三起了一身疥,渾身癢癢無人……”把個劉玉潔笑得岔了氣兒,完了捶著胸脯說是:“咱不聽她的了,咱自己唱!”兩個人晚上連說加唱,一瘋就是半晚上。
肖慧娟還特別喜歡玉貞的弟弟小霄,每次回縣城總要捎些小畫書給他。小霄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知道世界上還有專門兒給小孩寫書的人,也有給大人寫書的人,那些人就叫作家。她將勝利百號大地瓜的栽培技術寫成文章,發在了《農業知識》小雜誌上,她說她還要寫一些特別的東西,早晚掙出一輛國防牌自行車的稿費來。就讓玉霄很崇拜,若幹年後他就寫了篇散文來懷念她,稱她是他的啟蒙老師。
這天晚上吃飯的時候,肖慧娟從提包裏掏出一瓶柿子酒,說是:“喝一壺兒,歡迎玉貞大姐載譽歸來!”
喝了沒兩盅,玉貞的服淚就叭嗒叭嗒地往下掉,肖慧娟說:“大姐怎麼了?不會喝就別喝!”
玉貞擦擦眼淚說是:“嗆的!我怎麼不會喝?那年曹大姐在這裏的時候,俺兩個有一回喝了一斤多,喝!”說完連著喝了兩三盅。慧娟和玉潔嚇壞了,奪她的酒杯,她就嘿嘿地笑,笑夠了又哭。正哭著,劉乃厚來了,他一進門兒就說是:“大姑,我不對,你扇我吧!”
劉玉潔說:“扇你娘個腚啊?”下午劉乃厚對著收音機向毛主席告狀的時候,她在場。
劉乃厚說:“我那不是對著大姑的,其實也不是對著劉曰慶書記的,就、就是想在毛主席跟前顯顯能,露露臉兒!我這個人您還不知道?有口無心少肝無肺沒什麼覺悟性兒?”說著,扇了自己兩個嘴巴,扇完了,眼圈兒也紅了:“我真是白活了這麼大,怎麼活的來!把您氣成這個樣兒!我對不起您呀大姑!其實全莊我最崇拜的還是您,過去咱們一起搞工作,配合得那麼好!”
劉玉貞也動了感情,說是:“大侄子,你喝酒,我不是為著那事兒,為那事兒我不值得,你放心!”
劉乃厚吱一下喝一盅,咂吧著嘴說:“正好好的,你哭個啥勁兒?”
玉貞說:“唉,你大姑老了。社會主義紅火了,日子好過了,我也老了。”
六
並社升級的問題比較順利。不出劉曰慶之所料,楊秘書和肖慧娟到西魚台一說,西魚台就同意。他們說:“上級叫咱幹啥咱就幹啥,聽上級的話沒虧吃!”
“還是並起來好,人多熱鬧,名字也好聽,高級社!奔社會就得越奔越高級才行啊!”
以勝利農業社為主的問題也沒問題。西魚台的書記說:“人家社大,地瓜產量高,又是先進,以他們為主我們沒意見。”
社長說:“跟先進社合並,說不定咱還沾光哩!人家有雙輪雙鏵犁無線電什麼的不是?一按電鈕兒毛主席都知道?”
他二位又給他們解釋半天,講收音機隻收不發的性能。西魚台就要求老大哥農業社發揚發揚風格,他們聽著不新鮮的時候也到咱社放放,讓大夥兒都聽聽,長長見識。他二位回來一轉達,劉曰慶說:“沒問題,這能是啥問題!”立即就安排劉子厚:“明天就給他們放去,態度熱情點兒,給他們放好聽的,昨晚上梅蘭芳唱的那個就不錯,叫什麼醉酒來著?一個老頭子還唱女聲,怎麼唱的來!”
劉子厚說:“這又不是留聲機,想放啥就放啥!”
劉曰慶說:“你不會多擰擰旋鈕兒?這個台沒有,那個台說不定就有!”
楊秘書要回去跟縣委彙報,劉曰慶說:“去吧,反正是越快越好,並社升級那天最好查個好日子,三、六、九哪天都為宜!”
雙輪雙鏵犁的事情就有點麻煩。
那東西開始也讓釣魚台人興奮了一陣子。韓富裕表現得格外熱心,他估計這東西非他莫屬。無線電讓劉子厚人五人六地身價倍增,讓他有了談戀愛的資本,這個先進東西就不能再讓哪個輕易負了責。他拍拍那個粗糙的塗著紅漆的犁架說是:“嗬,純是鐵家夥,其實很簡單,一目了、了然!”
當人們把那個笨重的耕地的機器弄到試驗田的時候,韓富裕指手畫腳,躍躍欲試,他想擺弄。劉乃厚在旁邊兒看出了他的意圖,說是:“無師自通啊!又沒學過!”
韓富裕不悅:“你怎麼知道我沒學過?”
劉乃厚說:“你在哪裏學的?跟著吳化文學的?”
韓富裕說:“在東北唄!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啊?你再瞎囉囉我揍你個×養的!”
劉曰慶說:“還是讓肖技術員鼓搗!”
肖慧娟懂是懂,她也知道那上麵的幾個搖柄各自都是幹什麼用的,問題是沒有什麼東西能拉動它。人們套上一頭健壯的牛試了試,就發現拉得動的時候犁鏵不入土,犁鏵入土的時候又拉不動。韓富裕又牽來一頭牛拴上,它兩個的步調根本不一致,它拽一下,它拉一下,肖慧娟坐在那上麵有好幾次幾乎讓它兩個閃下來了,怪危險。
人們的熱情漸漸有點冷卻。
劉乃厚說:“一山容不得二虎,一犋容不得二牛,這點定了。”
劉曰慶說:“這東西不如收音機靈,這哪裏是耕地呀!簡直是活受罪!”
韓富裕說:“非馬不行!”他就向劉曰慶建議趕快買馬,魯西北騾馬大集就有賣的,你不能讓這麼好的機器白扔在這裏。“馬那東西好啊,聽話,有勁兒,還通人性呢!好家夥,有一回……”
劉曰慶蹲在地頭兒上跟玉貞商量買馬的事。玉貞說:“那就買唄,社裏還有錢不是?”
劉曰慶說:“馬上就並社升級了,我尋思等高級社成立以後再買呢!”
玉貞說:“西魚台那個社你還不知道?一貫分光吃光的主兒?除了種子就沒多少提留,除了那幾間辦公室也沒什麼積累,咱也別指望讓他出血。再說高級社成立以後,恐怕還得以初級社為基本核算單位,買回馬來也還是主要咱們社用,西魚台幾乎都是山地,有雙輪雙鏵犁也用不開呀!”
劉曰慶說:“那就買!再配上個馬車,送公糧賣餘糧的氣派!”
劉曰慶就把韓富裕叫來:“你真當過騎兵?”
“那還有假?”
“可別打馬虎眼啊?”
“誰要跟你撒謊是私孩子!”
“認識好馬壞馬?”
“那還能不認識?”
“交給你個光榮任務,跟會計一塊兒買馬去!”
韓富裕呲著牙一個立正:“是,堅決完成任務!”
劉乃厚在附近聽見,喊了一嗓子:“開步走!一二一、一二一!”
韓富裕果然就邁著正步開步走了。
人們轟地全樂了。
這時候,並社升級的事情早已傳開了,有人就問肖慧娟:“高級社一成立,是不是就跟蘇聯的集體農莊差不離兒了?”
肖慧娟說:“如果實現了機械化就差不離兒了。”
劉乃厚說:“這麼說共產主義也快了吧?”
肖慧娟說:“快了!集體化加電氣化就等於共產主義嘛!”
“那就天天吃麵包喝牛奶了吧?”
“對!”
劉乃厚就挺犯愁:“那還夠嗆哩,牛奶那玩意兒咱還喝不慣哩!”
肖慧娟說:“喝常了就慣了。”
孩子們在追逐戲鬧,大人們喜笑顏開,人人都興奮異常,像春節提前到來了似的。
韓富裕一晚上沒睡著覺,第二天一早就約著會計買馬去了。
七
下了頭場大雪,沒刮風,天氣照樣很暖和。
雪一停,劉曰慶又到那個美麗的小平原上蹲著去了。麥苗兒還沒完全被雪掩埋,露著綠頭兒,樹枝上的雪不時地掉下一團來,飛起一片白霧,空氣也很濕潤,到處都很清靜。這樣的天氣就不容易讓人在家裏呆得住,想到哪裏走走,或開個會什麼的。
劉玉貞和肖慧娟也來了,像預先約好的似的。她兩個是看試驗田的地瓜窖子落進雪去沒有的。
劉曰慶說:“甭去了,我剛去看了,沒事兒!”又說:“這雪不錯是吧?”
“不錯!”
雙輪雙鏵梨讓雪淋了,沒事兒吧?
肖慧娟說:“問題不大!”
“魯西北騾馬大集離咱這裏多遠?”
“將近四百裏地吧!”
“去能坐車,回來就得牽著,這一來一回,再快也得六七天!”
“那得六七天!”
“還夠韓富裕他兩個嗆來!”
“可不咋的!”
“回來好好表揚表揚他,要不就多給他記兩個工!”。
“行!”
“這個天聽聽梅蘭芳不錯,等會兒讓大夥兒掃完了雪,再聽聽那玩意兒!”
玉貞笑笑:“誰願意聽就聽唄!”
“順便跟玉潔說聲,把那個宣傳隊再組織起來,今年早下手,多準備它幾個節目,成立高級社的時候好好熱鬧熱鬧!”
“還是讓秀雲負責,玉潔那個妮子幹啥都沒個長性兒,遇著點困難她就不囉囉了!”
“也行!”
她兩個往回走的時候,肖慧娟說:“當個幹部得多操多少心啊!”
玉貞唉了一聲:“當幹部可不就得操心嗎?”
“要是大夥兒都這麼操心,高級社沒個搞不好!”
玉貞說:“就怕一開始圖新鮮,時間長了就疲遝了,還得靠上級多引導啊!”
劉玉貞把組織宜傳隊的事兒回家跟玉潔一說,劉玉潔馬上就同意了。玉貞說:“你別三分鍾的熱度,說幹比誰也積極,說不千三頭牛拽不回來!”
劉玉潔說:“哪能呢,幹集體的事兒還能耍小脾氣兒?”
“王秀雲當隊長,你當副隊長!”
“行!”
劉玉潔主動跟王秀雲去商量,宣傳隊很快就成立起來了。劉玉潔把肖慧娟也拉進來了,讓她在《小姑賢》裏扮婆婆,在《小借年》裏當嫂子,肖慧娟答應得也挺幹脆,說是:“行,你讓我演什麼我就演什麼!”
肖慧娟來釣魚台兩年多,到處都聽說一個叫曹文慧的人的故事,說她為人多麼好,威信多麼高,說話什麼樣兒,走路什麼樣兒,總之是跟咱普通老百姓沒兩樣兒。“有一回,她生了病,劉乃厚他娘去給她跳大神兒她也沒嫌呢!怎麼樣?現在到北京當大官兒了吧?官兒越大就越沒架子!”就把肖慧娟給震得普通話也不敢說了,花哨衣服也不敢穿了,她在處處模仿曹文慧。果然,沒過多久人們就喜歡她了。她那種很洋氣的人故意土氣、很文雅的人故意粗魯的勁頭兒,特別好玩兒。她說某某人不是東西的時候,也說不像個好胡琴兒;她說某件事兒不能這麼辦的時候,也說“不沾弦”,她下地栽地瓜秧兒的時候,也赤著腳挽著褲腿兒。她那雙嬌小白嫩的腳和美麗的小腿兒就讓釣魚台的小夥子們臉紅心跳幹勁倍增。
劉曰慶對試驗和推廣勝利百號大地瓜的事從一開始就很熱心很支持,就是育地瓜種的時候,對肖慧娟把地瓜放到六十度的溫水裏泡一下有點擔心:“燙不壞吧?”
肖慧娟說:“燙不壞,才六十度!”
“六十度?六十度是怎麼回事兒?”
“開水是一百度,六十度就是接近發燙的時候!”
“那還不煮個半熟啊?”
“不要緊,泡一下馬上拿出來能防止地瓜黑斑病!”
“嗯,有道理!”
鄉裏提勞模候選人征求肖慧娟的意見的時候,她就提了劉玉貞。劉玉貞提劉曰慶,劉曰慶也提劉玉貞。最後社員大會投票選舉,就定了劉玉貞。劉玉貞要命也不幹,劉曰慶說:“選勞模是看一貫表現,又不是單評推廣勝利百號大地瓜的事兒!”
肖慧娟說:“選你當你就當唄!說實在的,你們對上級的號召那麼響應,對集體事業那麼熱心,也沒有額外的補貼,上級無以回報,就這點兒精神鼓勵表示一下心意就是了,幹嘛還推辭呢?”
大夥兒好說歹說,劉玉貞才勉強答應就當這一回,“下回無論如何也得選劉曰慶大叔,他比我操心更多!”
肖慧娟心裏熱乎乎地說是:“你真是我的好大姐呀!”
典型材料就是楊秘書來寫的了。
劉玉貞識字是識字,報紙也能念,可讓她寫她不會,她也找不著頭兒總結。而省裏還一定要書麵的東西,楊秘書就專門兒來給她寫。
楊秘書對這事兒極重視、極認真,他說:“這是我們縣唯一的一個省級勞模,這一炮無論如何要打響!”他接連開了好幾個座談會,也找人個別交談,了解劉玉貞的事跡。
劉乃厚參加過一個座談會,介紹他協助劉玉貞夯死大金牙的事兒。楊秘書對那件事兒不怎麼感興趣,說是“主要雪她當社長之後的事跡,”劉乃厚就不悅,開完了座談會就跟玉貞說:“這個東西說話跟那個大金牙一樣哩,雪啊雪的,一會兒就把人雪煩了。”
楊秘書將情況了解得差不多之後,跟劉曰慶和玉貞說:“這個材料還不好寫哩!”
玉貞說:“那就不寫!”
“省裏一定要書麵材料呢,不寫怎麼行?”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咱事跡不行,讓你怎麼寫?”
楊秘書說:“你別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
劉曰慶問他:“怎麼個不好寫?”
“關鍵是事跡太平,上級叫幹什麼就幹什麼,沒有矛盾,也沒有個思想鬥爭過程,就不容易寫出思想!”
玉貞說:“上級號召個事兒,還得鬥爭它半天,才能有思想啊?”
“比方你推獨輪車送糞,一次推五百多斤,比男社員推得還多,你是怎麼想的?”
“什麼也沒想,我當社長還不該多推點兒呀?”
“就算你什麼也沒想,幹起來的時候也不一定就一帆風順啊!你比方推廣勝利百號大地瓜這件事,你們支部的認識一開始就那麼統一?社員們當中就沒有說三道四表現消極的?你作為社長聽到之後會沒有想法?”
玉貞說:“還真是沒聽到誰說三道四哩!上級號召的事兒都是為咱老百姓好,還能說三道四?你別忘了咱這裏可是老解放區啊?”
劉曰慶說:“寫材料還非得要矛盾要有人說三道四不可呀?”
“有哪個容易寫出思想寫出水平!”
劉曰慶說:“那就把我寫成矛盾吧!”
楊秘書說:“也不能胡編亂造啊!”
“不亂造,我說三道四思想不通來著!”
“怎麼不通?”
“小肖把地瓜種用快開的水燙,我說那還不煮熟了哇?還六十度呢,又不是燒酒!”
楊秘書很興奮:“這叫不懂科學,對,就雪這個!”
“玉貞開始提出要把全社的地瓜地全栽上勝利百號,我沒同意,說是先在試驗田裏栽一年看看,這一看不要緊,還真是翻三番哩,要是聽了玉貞的話全栽上那個,那可更是大豐收了!”
楊秘書說:“這叫保守思想作怪,好,好,繼續雪!”
玉貞說:“大叔你怎麼能編瞎話呢?我什麼時候提過要把全社的地瓜地全栽上勝利百號?你想栽,有那麼多地瓜苗兒嗎?”
楊秘書就說玉貞:“你這個同誌,你聽他雪嘛!”
劉曰慶說:“別的就想不起來了。”
談完了話,劉曰慶走了之後,玉貞央求楊秘書:“你千萬不能按曰慶大叔說的寫呀!他確實是瞎編的呀!”
楊秘書說:“有編好話的,還有編落後話的嗎?沒聽雪過!他可能不一定就是那麼雪的,可保守思想他有!”
玉貞說:“你要一定那麼寫,到時候我可不念!”
楊秘書說:“大姐放心吧,我不會讓你為難的!”
楊秘書走了之後,玉貞埋怨劉曰慶:“大叔你跟工作同誌不以實求實不好啊!”
劉曰慶說:“我看著他怪犯難為的,他也是好心,全縣就咱一個勞模,材料寫不好,上級也不樂意他,咱當個矛盾,保守怕啥的?又少不了咱什麼!”
楊秘書還是按劉曰慶說的那麼寫了。劉玉貞的發言稿上沒有那一段,可報紙上登出來的時候有。雖然隻是說的“有的同誌”,但話都是劉曰慶編的。她看了就很不高興,回到縣上找著楊秘書發了頓火。楊秘書直解釋:“沒點名,沒點名。”
開完勞模會回來,劉玉貞變得沉默了許多。這件事兒對她刺激太大,她想不到上邊兒還有人願意寫瞎話,聽瞎話,而後這就叫有思想、有水平。她覺得自己這個勞模當得很不光彩,很對不起曰慶大叔。
肖慧娟知道這事兒後,對楊秘書也很生氣,說是:“他怎麼能這樣!你犯不著為這事兒傷心,責任在他而不在你!”
“可我要不當這個勞模,不就沒這些事兒了嗎?”
“換了別人當勞模,他也會這樣寫!”
肖慧娟替玉貞向劉曰慶解釋,劉曰慶說:“這孩子,心眼兒還這麼細!怪不得開會回來情緒不高呢!那個矛盾、保守是我自己願意當的,有她什麼事兒?我是看著她長大的,我跟她爹是老夥計,她爹就犧牲在我跟前兒,我就要當自己的孩子看顧她,隻要她能出息,我怎麼著都願意。她是什麼人我還不了解嗎?還用得著解釋?”
慧娟說:“不是她讓我解釋的,是我自己觀察出來的。大叔您也要注意,以後遇到這種情況再不要編瞎話兒了,好嗎?”
“好!”
八
天一放晴,雪開始化的時候,就有點冷嗖嗖的。楊秘書騎著自行車又來了。與他同時來的還有縣委辦公室主任袁寶貴,鄉黨委書記穆子明。
袁寶貴三十四五歲,人很白淨,眉毛很粗,眼睛很有神,長著絡腮胡子刮得很青。楊秘書說他有周總理的風度和記性。劉玉貞去省城開勞模會打縣上走的時候,他曾去招待所看過她,向她交待過注意事項。玉貞開完會回來,也是他聽取彙報的,因此熟悉。袁寶貴不認識劉曰慶,但一提名字就知道:“噢,噢,老擔架隊長嘛,六十度嘛,這回並社升級很積極嘛,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