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冬天(3 / 3)

劉曰慶的臉上紅了一下,也跟著“嘿嘿”。他覺得這個同誌很了解情況,挺能打哈哈,怪和藹。

穆子明跟劉曰慶和劉玉貞都認識,但不熟,他不怎麼來釣魚台,來到也不怎麼說話,但挺能幹活,幹一會兒活,再這裏那裏地轉轉就走,也不吃飯,給人一種怕給你增加麻煩的感覺。

說起話來的時候,袁寶貴就打聽劉乃厚,打聽吳慈茵。他說他跟吳慈茵的丈夫何文廣在一個連裏呆過,“很老實很本分的一個同誌,後來他南下了,我留下做了地方工作,那年收到一批南下同誌打離婚的信,才知道他就是咱縣釣魚台人,很本分的一個同誌,哈哈哈——,等會兒去他家看看!”

劉玉貞就打發她弟弟小霄去給吳慈茵送個信兒,讓她把家裏拾掇拾掇,等一會兒縣上有人去看她。

小霄去送信兒的時候,就發現她家門口的小黑板上還能隱隱約約看得出幾個字來。雖然那個用石灰做的小黑板已經不怎麼黑了,那幾個字也被雨水衝刷得不清楚不完整了,但仍然可以判斷出那是“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

小霄進去的時候,吳慈茵正跟她公爹何大能耐推煎餅糊子。他一說,她一驚,趕忙就掃院子,生爐子,準備燒水。

小霄送完信兒回來,半路上遇見劉乃厚。他已經知道縣上來人了,他問小霄:“來的是什麼人?不是公安局的吧?”

“不是!有個大官兒還打聽你呢!”

“打聽我?怎麼打聽?”

小霄就撒了個小謊:“他問‘機智靈活破壞鬼子後勤供應的老革命劉乃厚現在是怎麼個情況’?”

“真的?”

“那還有假?”

“還說什麼?”

“還說要去你家登門拜訪呢!”

他咳嗽了一聲,說是:“領導同誌大老遠地來了,咱怎麼能讓人家拜訪咱哪,咱應該去拜訪他才有個禮貌性兒啊,你回去稟報一聲,就說我劉乃厚一會兒就到!”

小霄偷偷笑了笑,回去根本沒給他稟。

不一會兒,劉乃厚就來了。他肯定回家打扮了一番,穿得整整齊齊,臉也剛剛洗過,沒來得及擦幹,讓冷風一吹有點痠,表情有些不自然。他那個油漬麻花的解放帽兒特別好玩兒,帽舌的中間折了,半邊塌拉著,小商販似的。一進門,就說:“聽說領導同誌詢、詢問我?”

劉曰慶趕忙就向袁寶貴介紹:“這就是劉乃厚!”

袁寶貴站起來“噢、噢”著跟他握手:“你好,我叫袁寶貴,抽煙,抽煙!”

劉乃厚抽煙卷兒的姿勢也特別好玩兒,他不是把煙卷兒往嘴上伸,而是先把煙固定到某個位置,爾後拿嘴往煙卷兒上夠,脖子伸得老長,他說:“怪冷是吧?”

袁寶貴說:“還行!”

“當前的形勢是怎麼個精神?”

袁寶貴嘿嘿著:“很好,很好!”

“蔣介石和李承晚沒動靜兒吧?”

“沒動靜兒!”

“艾森豪不為兒打朝鮮了吧?”

“不打了!”

“高級社一成立,跟蘇聯老大哥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了。”

“共產主義一實現,那個牛奶還喝不慣哩!”

“經常喝就喝慣了,哎,你談談對成立高級社有什麼意見哪?”

“高級社當然好了,越大越高級就越好!一個社有一個縣那麼大才好哩,人多熱鬧,是吧?”

袁寶貴哈哈地笑著:“談點兒建設性的意見!”

“我建議吳慈茵同誌擔任該社黨支部副書記!”

“她是黨員嗎?”

“是!她還當過紡織推進社社長呢!”

“你是黨員嗎?”

“不是!”劉乃厚說著說著眼圈兒還紅了。

劉玉貞說:“行了,別囉囉了,袁主任不是要到吳慈茵家看看嗎?”

袁寶貴說:“好,今天就談到這裏,我在這裏住幾天,有時間咱們再啦好嗎?”

劉乃厚還嘟囔:“人家可是對革命有貢獻哪!”

劉乃厚對吳慈茵一直懷著深深的歉疚,他認為何文廣和她打離婚與他有關係。

何文廣最後一次回釣魚台,找他了解吳慈茵在家的表現的時候,他當時沒給她說好話,結果兩口子打了一家夥,何文廣南下一去就再也沒回來。

戰爭結束,當釣魚台的男人們該回來的陸續都回來了的時候,吳慈茵也心急火燎。她知道她男的南下當了幹部,不能跟村裏那些當兵出伕子的一樣回來就不走了,但探家恐怕還是要探的。她就在門口的小黑板上寫上“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顏色淡了,就再描一遍。她盼啊想啊,開始還盼人,哪怕跟上回一樣隻住五天就走呢;後來就盼信,沒空兒回來來封信也行啊。待小黑板上的字描過無數次之後不想再描了,最後一次描的也已經不清楚了的時候,信就盼來了。

那封信就是袁寶貴看過的知道很本分的何文廣是釣魚台人的那封。

信是劉乃厚從郵遞員手裏接過又立馬送到吳慈茵家的。劉乃厚不查路條之後,仍喜歡辦公事。像來人搞招待送信下通知什麼的,他都很主動。那封信的外邊兒就套著縣政府的信封,劉乃厚見著吳慈茵就說:“縣政府來的呢,叫公、公什麼來著?公——公函!對了,叫公函!”

劉乃厚“公、公”著的工夫,吳慈茵將信一把奪過來兩手顫抖著就拆開了。她一看,木呆呆地癱了:是離婚通知書!何大能耐趕忙拿過信粗粗地看了一眼就大罵:“父母包辦,封建婚姻,作風不好!放你娘的狗臭屁啊,操你個娘啊——”

劉乃厚從地上揀起來一看,“哇”地哭了:“都怨我都怨我呀——”

他因此對吳慈茵懷著深深的歉疚。

當袁寶貴一行從吳慈茵家出來的時候,她盯著她門口旁邊兒的小黑板兒看了半天。吳慈茵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是前些年寫的,不會寫,趕不上玉貞妹子寫得好,過去都寫了些什麼,現在都不認得了。”

袁寶貴的眼圈兒濕潤了,一扭頭走了。

袁寶貴此行主要是考察和組建高級社領導班子的。因為是全縣第一個高級社,帶有先行一步的意義,縣裏格外重視。劉曰慶發現,袁主任看過吳慈茵之後,就不怎麼愛打哈哈了。隨後他召開座談會,找包括劉乃厚在內的一些人談話,表情都默默的。完了就和穆子明到西魚台去。劉曰慶跟玉貞說:“這個人還怪重感情來,工作很細,水平不低!”

玉貞說:一級有一級的水平嘛!

這時候,韓富裕和會計買了馬回來了。韓富裕牽著一匹棗紅馬,會計牽著一頭雪青騾子,他四位大模大樣地一進村,全村的人又傾巢出動湧上去了。兩人蓬頭垢麵,胡子拉茬,像剛從監獄出來似的,但還精神抖擻。韓富裕的眼在人群裏掠了一圈兒,說是:“同、同誌們好!”

大夥兒說:“好,好!”

劉乃厚說:“看看,怎麼樣?出去買了趟馬就牛皮烘烘了吧?還撇腔呢,還同誌們好呢!”

大夥兒轟地就笑了。

劉曰慶和劉玉貞迎上去跟他二位握手,劉曰慶說:“下了雪,路上不好走是吧?”

韓富裕說:“還行!小意思!”

劉曰慶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這麼遠的路小意思不了,你倆為咱高級社立了頭功!”

韓富裕的眼圈兒就有點小濕潤。

劉乃厚說:“趕快把馬套上,拉拉雙輪雙鏵犁看看!”

韓富裕說:“恐怕夠嗆,騾子是能拉,就是這馬還不聽話,得馴幾天!”

劉曰慶說:“那就算了,地也上凍了,不好拉,以後再試,你倆回家歇歇兒去吧!”

第二天韓富裕馴馬的時候,又讓釣魚台的孩子們好興奮。劉乃厚看了一會兒評價說:“操,白搭×啊,根本不靈!還騎兵呢!穿著馬褲,挎上匣子槍也白搭×!”

韓富裕確實不靈!關鍵是他不舍得打。那匹棗紅馬是剛從內蒙調撥來的,它在那一望無垠的大草原上野慣了,來到這沂蒙山區的深山溝裏憋屈得慌,有情緒。韓富裕還很理解,給它做思想工作,說是現在是冬天,還看不出多麼好,春暖花開的時候你再瞧,不比你草原差分毫,再說你在那裏也顯不著你,沒人拿你當成寶,你來咱這裏是獨一個,那就成了好東西,鄉親們都來把你看,你無論如何讓我騎一騎。可它根本不給他長臉,他一騎上去,它前腿兒一抬,身子一晃,就把他給摜下來了,還趁他不注意的時候蹋他一腳。

韓富裕讓它摔得鼻青臉腫,蹋得腰酸腿疼,還強打精神。劉曰慶在旁邊兒看不過去,說是:“算了,別讓它蹋壞了我的好社員!這哪裏是馴馬,簡直是活受罪呀,你這騎兵當的!”

韓富裕一急就說了實話:“操,我就當了半年,那馬還是人家馴好的。”

“這馬也太野了,它不是通人性兒嗎,怎麼還這麼惡劣?”

韓富裕說:“外地人跟咱就是不一樣,品性差,不善良!”

“那就揍這個×養的,不打不成材!”

韓富裕想揍它,可那個趕馬車的鞭子他不會甩。那種鞭子很長,鞭梢兒很細,抽的時候你該離它遠一些,用鞭梢兒抽它的耳朵。韓富裕站得太近,鞭子掄起來在空中轉個圈兒之後落點不對,三不知的還把自己的耳朵抽一下子,刀割一般。有人在旁邊兒直咋呼:“用鞭杆裂這個私孩子!”韓富裕急了眼就用鞭杆砸它的屁股,一砸一蹦高,一砸一蹦高,連著砸斷了三根鞭杆,他和那馬都大汗淋漓了,他砸不動了,那馬也蹦不起來了,它就老實了,任誰騎都乖乖的了。劉乃厚說:“這不還有點男子漢的勁頭兒嗎?”

韓富裕說:“惹急了我還敢殺人哩,不知道我三等功兩次是怎麼立的。”

韓富裕馴好了馬,就找著王秀雲和劉玉潔磨磨嘰嘰地要參加她們那個宣傳隊。他問劉玉潔:“你那些節目裏就沒有個壞家夥?咱演不上好人,演個壞家夥也行啊!”

劉玉潔說:“還真沒有壞家夥哩!”

“沒有壞家夥的節目可就一般化了。”

“一般化就一般化唄,它就是沒有,我有啥辦法?”

韓富裕就說是:“編節目的人沒水平,沒有壞家夥怎麼能熱鬧?是不是呀楊秘書?哎,你編一個不行嗎?你不是挺能編嗎?還六十度席什麼的?”

正在那裏看熱鬧兒的楊秘書臉紅了一下,說是:“我試試吧!”

王秀雲就說:“老韓你要讓楊秘書編了節目,你就進來,他要不編,那可就對不起了!”

韓富裕說:“楊秘書你要編個適合我演的節目,你走的時候我牽著馬送你!”

楊秘書就說:“這個事兒得好好琢磨琢磨構思構思!”

楊秘書此次來釣魚台,經常到劉玉潔家轉悠。因為肖慧娟也在那裏排節目,他兩個又是一起來的,莊上的人就瞎分析,有人問劉玉潔:“那個楊秘書是不是跟肖同誌有點小情況?”

劉玉潔很肯定地說:“根本就沒影兒,慧娟能囉囉他呀?他那個大舌頭擱嘴裏放不開似的,整天雪啊雪的,那還不把慧娟給雪煩了?”

“那他相中誰了呢?反正是有情況!”

劉玉潔說:“看他的眼神兒還看不出來呀?”

“那就是王秀雲了,是王秀雲定了,怪不得他一來劉子厚就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呢!”

“他憑什麼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單相思罷了。”

“那楊秘書不是單相思了?”

“誰知道?”

王秀雲還真是有點小虛榮。她長得很漂亮,穿得很板整,說話講究個思想性兒,好像有不少文化似的。其實她識字不多,她連“從今後咱娘們兒不打也不罵,我要是再罵你把嘴縫煞”的“煞”字也不認識。她悄悄跟玉潔的弟弟小霄打聽,小霄剛上一年級,也不認識,他說:“你不會問問楊秘書和肖大姐呀?”她說:“行,我問問!”可後來她問了劉玉潔也沒問他倆。

王秀雲放不下“文化不少”的架子,被安排的角色格外多,在《小借年》裏當妹妹,在《小姑賢》裏當媳婦,所有的小舞蹈和表演唱裏也都有她。她背台詞背得就很艱苦,有時背得晚了就不回去了,跟玉潔和慧娟擠在一個炕上睡。小霄也經常在那裏玩兒,玩著玩著就睡著了。有天晚上他正睡得迷迷怔怔,王秀雲竟然將他抱起來把尿呢,像把吃奶的孩子撒尿似的。他在她懷裏蜷曲著別別扭扭,根本就撒不出來,他身子一掙站起來了,她就一屁般坐在了地上,她還吃吃地笑呢。她是個好脾氣的人。若幹年後,劉玉霄稱那個冬天是個溫暖的冬天,也包括這些小小的細節在裏麵。

別的姑娘們晚上也常常不回去。她們擠坐在炕上為劇中的人物操心,議論男人們的缺點,嘲笑韓富裕抗美援朝是怎麼抗的,沒個穩重樣兒,連個飯也不會做,就知道做炒麵,還怪注意發揚誌願軍“一把炒麵一把雪”的傳統呢!劉子厚則有點酸文假醋,會開個收音機就學得來撇腔,小分頭兒梳得錚明,小領口還縫著襯領兒,他那個娘也是不好惹的主兒,比《小姑賢》裏那個婆婆不差半分毫。那個楊秘書呢?嘴不小,舌頭也怪大,怎麼長得來!玉貞社長最惡心他了,說他名副其實?哪裏是名副其實呀,是言過其實。她們議論楊秘書的時候,王秀雲的臉確實就紅了一陣兒。

台詞背得差不多了的時候就開始對台詞了,以劇組為單位。那天下雪,《小借年》劇組在劉玉潔那屋裏對,當然就坐在炕上,腿上蓋著棉被。肖慧娟在《小借年》裏扮嫂子,王秀雲扮妹妹,那個窮秀才就由劉子厚飾演。劉子厚先前演過多次,台詞是熟之又熟,但肖慧娟在場他思想放不開,表情不自然,且不自覺地將方言向普通話靠攏,聽上去即不倫不類。王秀雲也發覺他神色太拘謹,就讓他“放鬆一點,過去怎麼演現在還怎麼演,這麼緊張幹嘛呀?”劉子厚就越發地臉紅脖子粗,連眼神也不敢與她相對了。

韓富裕來了,他來到就搓著手在炕下轉悠,眼睛瞅著炕,嘴裏直嘟囔:“好家夥,還怪冷哩,簡直讓它凍毀了堆呀!”

王秀雲說:“冷就上來坐唄!”

韓富裕忙不迭地就脫鞋上了炕,將腿伸到棉被下,他那雙長腿就把棉被撐成了個小帳篷。他說是:“全世界數著這地方暖和,好家夥,那個楊秘書還行來,說編就編了,還真編了個有壞家夥的節目,叫智殺大金牙!那個大金牙非我莫、莫屬!”

肖慧娟就笑了:“這回你那兩個大牙可派上用場了,這叫因地製宜!”

“楊秘書還編了個表揚我的節目呢!”

王秀雲說:“表揚你什麼?”

韓富裕神秘地笑笑:“暫時保密,早告訴你了,演的時候就不新鮮了。”

劉子厚不耐煩地說是:“別囉囉這個了,還是對台詞,剛才對到哪裏了?”

三個人又一遞一句地對台詞,沒韓富裕的什麼事兒,他就倚在牆上閉眼作瞌睡狀。不大一會兒,王秀雲突然臉紅紅地下炕出去了。劉子厚見她出去也跟出去了。

屋裏的肖慧娟就有點奇怪:“正對得好好的,怎麼一下都出去了?”

韓富裕說:“解手去了吧?”

“解手還能一塊兒呀?”

“那就是單獨談談去了,劉子厚那腔撇得也太玄了,唱個熊呂劇撇腔幹嘛!王秀雲是團支部書記不是?她可能不好意思守著咱們說他,個別談談去了,這叫注意工作方法,嗯,單獨讓女同誌指指缺點確實是不錯呀!”

“有什麼不錯的?”

“那就是談到相當程度了。”

“你還怪有經驗哩!”

“宣傳隊嘛,也就是談個戀、戀愛什麼的方便點兒,平時哪有功夫互相了、了解呀!”

肖慧娟笑得嗝嗝的:“怪不得你積極要求參加宣傳隊呢,連演壞家夥也不嫌!”

韓富裕不好意思地笑笑:“個人問題隻能依靠組織解決,嗯!”

他的個人問題確實就是下年又成立宣傳隊的時候給解決的。

不一會兒,外邊兒的兩個又進來了。三個人接著對台詞,配合得很默契,對得很熱鬧。韓富裕在旁邊兒猴猴著臉兒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自己也覺得沒意思,說聲:“你們先對著,我到別處去看看,這個進度問題還得抓緊哩,嗯!”就去了。

排節目的時候就熱鬧了,韓富裕指揮人把打麥場上的雪掃出一塊空地兒來,劉玉潔就在那裏教一個拿著扇子一扭一扭的小舞蹈。扇子的邊沿都粘著五顏六色的彩綢兒,那些東西在冬日的雪地上翻動起舞,時而還組成個圖案什麼的,格外好看。看熱鬧的人就分析,今年的節目肯定錯不了。

袁寶貴和穆子明從西魚台回來,對高級社領導班子的人選提了個方案,向劉曰慶和劉玉貞征求意見。這個方案是:社長還由劉玉貞擔任,書記由西魚台的書記高慶餘擔任,劉曰慶任副書記,吳慈茵和西魚台原來的社長任副社長。

袁寶貴說:“這還是個初步方案!”

穆子明則說:“是主導性意見。”

不想劉玉貞堅決要辭職,堅決不幹社長了,工作組的人和劉曰慶全愣了。

袁寶貴說:“對這個方案有意見可以提嘛,幹嘛要辭職呢?”

劉玉貞說:“意見是有,就是我沒意見也一定要辭!”

袁寶貴說:“先談談你有什麼意見?”

“劉曰慶為什麼不能當書記?”

“考慮到他年齡偏大,又沒文化,今後的工作政策性會更強,還是當個副手多起些參謀作用!”

“高慶餘我熟悉,他也不識字,他和劉曰慶同歲,劉曰慶年齡偏大,他年齡就不偏大?你們其實是嫌劉曰慶思想保守是六十度對不對?”

穆子明提醒她:“有話慢慢說,要注意態度!”

袁寶貴說:“不要緊,讓小劉說完!”

劉玉貞接著說:“他怎麼成了保守的,楊秘書在這裏,你們問問他就知道!我一直維護公家人兒的麵子,不跟上級反映,可你們還認了真,現在我就不能不說了,那個保守是劉曰慶大叔主動當的!”

劉曰慶說:“這孩子,說這個幹啥!”

袁寶貴就問楊秘書:“怎麼回事兒?咹?”楊秘書臉通紅,說是:“會下再說,會下再說!”

肖慧娟把大概情況說了說,袁寶貴就笑著說:“原來是這樣,哈哈哈——,小劉還有什麼意見哪?”

“吳慈茵當副社長我也不同意。她人是不錯,遭遇也值得同情,可咱不能拿個副社長來安慰她,副社長她當得了嗎?她有心思幹嗎?”

袁寶貴說:“小劉你也太驕傲了,人家還沒當,你怎麼知道當不了?”

劉玉貞流著眼淚激動地說:“我驕傲也就驕傲這一回吧,反正我是不幹了。”

袁寶貴說:“你一個黨員,又是社長,勞模,怎麼能說不幹就不幹了?”

劉玉貞哭喊著:“你們就認得我是黨員、社長、勞模,可我也是女人啊!姑奶奶三十了!姑奶奶要嫁人了!”說完,跑了。

人們一下子沉默了。半天,袁寶貴問劉曰慶:“她有對象了嗎?”

劉曰慶說:“這個事兒我還真不知道哩,她從來沒跟我說起過,我也一直沒想起來問!”

袁寶貴說:“人家一個閨女家,怎麼能好意思跟你說?”

之後,袁寶貴找劉玉貞個別談話:“那個初步方案確實有點欠考慮,我把小楊好好訓了一頓,他也表示承認錯誤;可你幹嘛要辭職呢?想結婚也不一定非辭職不可呀!”

劉玉貞像一下憔悴了許多,她眼淚汪汪地說:“要說對釣魚台的感情,誰也沒有我深,我當了十年村長,三年社長,現在又正紅火著,我就願意辭嗎?可誰讓我是女人哩!”

“你有對象了?”

“是我小時候父母給定下的!”

“你還挺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

“父母在世可以不聽,父母去世了就不能不聽!”

“他是幹什麼的?”

“農民!”

“把他調到咱們社,弄個倒插門兒怎麼樣?”

“我也不是沒想過,也多次跟他商量過,可他家就是不同意我有啥辦法!”

“往你家來的路上,我還琢磨著給你介紹個脫產幹部哩?”

玉貞苦笑一下:“用不著了,人家能等到現在就不容易了,咱怎麼能對不起人家?要找脫產幹部我早找了!”

“這麼說你是非辭職不可了?”

“對!”

看看沒有挽回的餘地,袁寶貴就走了。若幹年後,袁寶貴見著當了作家的劉玉霄,提起這事兒仍感慨不已:“農民啊,到底是農民啊,那麼好的一個同誌!”

十一

盡管劉玉貞囑咐劉曰慶和工作組她辭職的事暫時不要傳出去,可人們還是陸續知道了。農村是沒有什麼秘密能保得住的。人們開始還不相信,都說她還正兒八經地抓工作呢,還派人去縣城木業社定做馬車呢,楊秘書編智殺大金牙的活報劇找她了解情況的時候她還咯咯地笑呢!慢慢地就半信半疑,有人看見她經常一個人在村外這裏那裏地走呢,她還挨家挨戶地串門兒囑咐這囑咐那呢,劉曰慶有一次從她家出來眼圈兒還紅著呢。後來就都信了,男女老少都湧到她家去看她,韓富裕去看她的時候還掉了眼淚。

劉乃厚追在劉子厚的屁股上說:“你把那個無線電讓我單獨聽五分鍾行吧?”

劉子厚對那玩意兒已經不寶貝得要命了,就說:“行,別弄壞了。”

劉乃厚把那個無線電抱到自己家裏,把旁邊兒那個要經過縣委批準才能開的旋鈕兒就給打開了,他哭喊著說:“毛主席啊,我是劉乃厚啊,上回我說的那個情況不屬實啊,劉玉貞當社長那是沒有比啊!您無論如何要指示山東省委讓劉玉貞收回辭呈啊,我以後堅決克服愛顯能愛瞎囉囉的毛病,當一個以實求實的好社員哪!劉乃厚這裏向您磕頭了,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磕頭畢,情況就這麼個情況了,嗯!”那個無線電光哧哧地響,沒有答複。他估計是毛主席沒在旁邊兒,別人不好答複。但不要緊,隻要有人聽見就行了,那就會稟報給毛主席。就是沒人聽見,他做了這件事之後心裏也寬慰了。我劉乃厚做過多少讓自己愧疚的事啊!

釣魚台高級社領導班子的人選最後是這樣定的:高慶餘任書記、劉曰慶任社長,王秀雲和西魚台農業社的社長任副社長,劉子厚任總會計。袁寶貴曾征求過吳慈茵對幹副社長的意見,吳慈茵不願幹,就換成了團支部書記王秀雲。成立大會上,當主持會議的穆子明把這個結果一宣布,劉乃厚忽地站起來“哎”了一聲,爾後尋思尋思又坐下了。

那個成立大會劉玉貞沒參加,她到離釣魚台八裏地的她未來的婆家去了。釣魚台第二天演節目的時候,她就把她未來的婆婆用獨輪車推來看節目。那是個矮小的兩邊兒太陽穴都貼著狗皮膏藥的老太太,人們從她的形象上推斷她的兒子,心裏暗暗地為他們的女社長惋惜。

節目演得不錯。智殺大金牙的那個活報劇特別受歡迎。韓富裕的那兩個大牙確實就派上了用場。他把它們用包香煙的錫紙那麼一包,馬褲那麼一穿,整個一個大金牙。吳慈茵的角色是由肖慧娟演的,劉玉貞的角色就由王秀雲飾演,她一上場,下麵立即爆起了熱烈的掌聲,長達五分鍾之久。王秀雲在台上沒法說台詞也鼓起了掌。劉玉貞在台下淚水嘩嘩地站起來連連鞠躬。半天,劉乃厚上場了,他的角色仍由他本人演,他在台上故意出洋相,屁股一撅一撅,八字腿一甩一甩,卓別林樣的,又引得台下爆起陣陣笑聲。

楊秘書編的另一個叫《送肥》的節目,劉曰慶不怎麼滿意。說的是韓富裕挑著尿去澆菜園,路遇書記劉曰慶,劉曰慶給他講了講集體主義,他就來了積極性兒,把尿倒進農業社的麥田裏了。但編得太簡單,沒有個思想鬥爭的過程。劉曰慶說:“該編的時候他不編,不該編的時候他瞎編,沒思、思想!”

隨後那整個一個冬天,釣魚台真是熱鬧!天天敲鑼打鼓,人人喜笑顏開。人們由互助組到初級社再到高級社的曆程中,就估計出下一步肯定還有更高級的東西在等著他們,比方機械化、電氣化了什麼的。人們對社會主義的感受真是很具體,真是越奔越有勁兒,越奔越有奔頭。

來年的早春二月,劉玉貞出嫁了,是韓富裕牽著馬送的她。釣魚台人全體出動,送出三裏多地去。劉玉貞離村的時候大哭一場,到了她婆家還淚水不幹。她婆婆後來不是這裏疼就是那裏癢的時候,常提到這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