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h�\u001f一
一九五五年冬天,釣魚台勝利農業社因為試驗和推廣勝利百號大地瓜有功,上級獎給該社雙輪雙鏵犁一副,無線電一台。消息是正在省城開勞模會的社長劉玉貞打電話給縣上,爾後又由縣上派人送到釣魚台的。書記劉曰慶得到信兒問送信的那人:雙輪雙鏵犁是一種先進性的犁定了,可無線電是什麼東西?
送信的人說:“估計是發報機,有了那玩意兒可是太好了,往後有個什麼事兒,你這裏一按電鈕兒縣上就知道了,不用跑腿兒了。甭說縣上省裏能知道,毛主席也能知道!”
劉曰慶說:“毛主席也能知道?那可是更有先進性兒了!可那電鈕兒隨便就能按?有文化投文化都能按?”
“所以玉貞社長打電話回來讓你們立馬派人去省城學習呀!她的意思是等派去的人學會了,她那裏會也開完了,然後再一塊兒回來!”
“那得好好研究研究,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毛主席都能知道。”
當晚,劉曰慶召開支委和社委聯席會,研究去省緘學習無線電的人選問題。有人問:“一按電鈕毛主席真能知道?”
劉曰慶說:“縣上傳下來的話那還有假?”
“恐怕夠嗆!全中國這麼大,無線電也不光咱有,你也按我也按,毛主席整天甭幹別的了!”
劉曰慶說:“不是每個農業社都有,光先進社有!”
那也少不了,全國千兒八百的下不來!
劉曰慶說:“那就看咱的覺悟了,咱們是先進農業社,上級信得過才獎給咱,我的意見是無線電到了之後,派個基幹民兵警衛起來,別讓大人孩子的都去按,給毛主席添麻煩!”
“這個辦法行!”
“學那個沒危險吧?”
劉曰慶說:“技術性的東西能有什麼危險!”
“就不知什麼樣兒,一個人扛不扛得動?”
有人說:“要不把韓富裕叫來問問,那家夥當過國民黨兵,說不定能知道!”
劉曰慶就打發人把韓富裕叫來了。韓富裕個子很高,牙很大,雖然當過國民黨兵但沒半點自卑感,他來到就倚到門框上說:“叫我幹啥?”
劉曰慶說:“你在國民黨那邊兒當的什麼兵!”
韓富裕說:“操,哪壺不開單提那一把,咱抗美援朝立過三等功兩次你不提,單提那個!”
“問你個正事兒,你就說在那邊兒當的什麼兵吧。”
“騎兵唄,當然是騎兵了,去年村裏演節目還借過我的馬褲不是?日本鬼子穿的那種?操,也不好好愛惜,演個熊節目動不動就往地上趴,膝蓋那地方都快磨爛子,今年要是再借,我可是不囉囉了!”
“沒擺弄過無線電?”
“無線電?噢,你是說報話機吧?那玩意兒誰不會擺弄啊,是個人就會,要是壞了修就麻煩,好家夥,有一回……”
“一按電鈕兒毛主席能知道?”
“扯雞巴蛋呀!那玩意兒是喊話用的,隔個三裏五裏的嘛差不多,遠了就白搭!毛主席隔咱多遠哪!”
“一按電鈕毛主席能知道的是哪種無線電?”
韓富裕呲著牙想了半天說是:“發報機嘛差不多!”
劉曰慶說:“對呀!人家就是說的發報機呀!我想著是什麼報機,到了嘴邊兒上就忘了,你擺弄過?”
韓富裕說:“沒擺弄過,那玩意兒一般人擺弄不了,得專門訓練!”
“一按電鈕兒毛主席就知道了?”
“那當然!毛主席指揮抗美援朝就靠那玩意兒呢!要不,朝鮮隔咱那麼遠,毛主席又沒去,他怎麼指揮呀?好家夥,有一回……”
劉曰慶說:“那就是它了!一個人扛得動吧?”
韓富裕說:“差不多,怎麼?咱社裏要買那玩意兒呀?”
“這你就甭管了,先黨內後黨外,先幹部後群眾,以後你就知道了。”
韓富裕嘟囔著:“這可是軍事物資,沒有國防部批準白搭!”就悻悻地離去了。
有人建議:“幹脆讓這家夥去學算了,他還熟悉點兒!”
劉曰慶就說:“擺弄這東西,還得講究個覺悟性兒,這家夥整天驕傲自滿胡吹海磅,你又不能天天盯著他,他要上來那股自滿勁兒,按起電鈕兒來瞎囉囉兒,給農業社造成什麼影響?”
有人又建議讓劉子厚去。說這個小青年是烈士的弟弟怪可靠,上過識字班認得不少字,還會打算盤什麼的怪靈活,學那個肯定錯不了,大夥兒都說行,就定了劉子厚。
劉子厚去了三天之後,劉曰慶吃了飯就到釣魚台村北頭的路口上溜達去了。村北頭是一塊小平原,一條公路從中間穿過。一邊是各家的自留地,一邊是農業社的試驗田。這時候,試驗田的麥苗兒早就出齊了,綠油油的很茂盛,各家的白菜還沒拔,一棵棵的很胖大,路邊柳樹的葉子還沒落光,仍然綠著;一輛運貨的汽車從他身旁駛過,味兒也很好聞,他覺得這田野還真像那個農業局技術員肖慧娟說的似的“很可愛”。
她人也長得很可愛,眼睛那麼大,皮膚那麼白,身條兒那麼勻稱,她在試驗田裏幹活的時候,出工的就特別多,勁頭兒也格外大。你不知道這個小人兒有多能啊,她把原先那種煮熟了吃起來有絲兒的地瓜整個地換了一個品種,產量一下翻那麼多,還又甜又麵,她若在這裏,就知道什麼是無線電了,好家夥,一按電鈕兒毛主席也能知道……
韓富裕呲著牙挑著兩罐兒尿從莊裏出來了。他的牙真大,像咬著兩截兒粉筆頭兒樣的,上邊兒還沾著唾沫泡兒呢,亮光閃閃。他走近劉曰慶說:“查路條兒樣地東張西望,又有新情況?”
劉曰慶說:“哪有什麼新情況!”
“劉子厚人都走了還保密呢!不是等無線電啊?你也太性急了,這得有個過、過程!”
“淨胡囉囉,等什麼無線電?”
韓富裕把那兩罐兒尿放到劉曰慶跟前,掏出煙袋跟他對著火兒,說是:“天怪暖和是吧?”
劉曰慶看一眼正冒著氣泡兒的那兩罐兒尿說:“嗯,怪暖和!”
“這麼暖和,麥苗兒瘋長跟灌了漿樣的,可不是好現象!”
“可不?”
“一下雪就凍死了!”
劉曰慶生了氣,說是:“你他娘的就不盼著農業社好!麥苗兒凍死了對你有什麼好處?就跟你娘的不是農業社社員樣的,什麼覺悟!還立三等功兩次呢!”
韓富裕嘿嘿著說:“哪能呢,我順口一說就是了,哪有那個意思!還是人社好,入了社就甭操那麼多心了,旱了澇了也甭愁得睡不著覺,光悶著頭幹活就行了,農業社千好萬好,不用操心最好!”
“都跟你樣的,還有個什麼集體主義?”
“你想操心也沒法兒操呀,你一個先黨內後黨外先幹部後群眾就把人家的積極性給打擊沒了。”
劉曰慶說:“那麼一句話就把你的積極性打擊沒了?你也太小孩子心眼兒了。年紀也不小了,你玉貞大姑正打落著給你介紹對象呢,想等有眉目的時候再跟你說。集體嘛,實際上就是個大家庭,無非人口多點兒就是了,人人都得操心才行啊!還得互相擔待一點兒,講究個團結性兒。家庭裏麵還能沒個筷子動著碗的時候?別動不動就驕傲自滿耍小孩子脾氣,以後注意,咹?”
韓富裕就有點小感動,他想不到農業社還幫他解決個人問題,而自己竟然還蒙在鼓裏,農業社確實是個大家庭啊!他臉紅紅的半天沒吭聲,挑起那兩罐兒尿就倒到農業社的麥田裏了。他原本打算往自己家的自留地倒的。
劉曰慶見了,心裏一熱,說是:“這還有點覺悟性兒!”
二
劉曰慶天天到釣魚台村外路口上轉悠,一個神話般的傳說就在釣魚台村內遊動。在那幾天裏,全村人像瘋魔了一樣走坐不安牽腸掛肚。先是韓富裕也到那裏轉去了,慢慢地越轉人越多,後來就傾巢出動。要命的是有公路打釣魚台過不假,但隻通貨車不通客車。你不知道玉貞社長和劉子厚是坐車來還是步行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大人小孩兒都在根據自己的想象議論一按電鈕兒毛主席就知道的問題,分析劉子厚第一次出遠門可能會遇到的麻煩。兩口子晚上睡覺也嘀咕:“你以後別再隨便罵人了!”
“怎麼了?”
“你一罵人,那電鈕正好開著,毛主席就知道了。”
“咱不會離那東西遠點兒?”
“無線的東西再遠也能聽見,說不定還有一按電鈕就能看見的東西呢,你隻是不知道而已。你幹什麼壞事兒,說什麼落後話,毛主席統統能知道。”
“那是得注意。”
人們一等不來,二等不來,等急了就數落起劉子厚的缺點來了:“操,全社那麼多好社員,怎麼單挑這麼個東西去呢?”
“可不?在家裏看著怪聰明,可一出去就白搭×了。”
“識幾個字是識幾個字,可辦事兒太粘乎啊。”
“他對王秀雲還有點小意思呢,人家理他呀?簡直是想高門兒。”
“去年演節目的時候,演個小借年還撇腔呢!”
韓富裕在旁邊兒聽見就說:“哎,要注意團結,別驕傲自滿。”
“嘿,公家人兒樣的,還有一定的覺悟性兒呢!你是哪個部門的負責同誌?”
“負責同誌!好大一個負責同誌!這個負責同誌真大!”
一陣哈哈大笑。
人們等也等煩了,罵也罵夠了,玉貞社長和劉子厚就回來了。本來可以早回來幾天的,但省裏的會散了之後,縣上要玉貞社長傳達會議精神,劉子厚在那裏等著他,就耽誤了幾天。他們是坐縣城所在地農業社的馬車回來的,雙輪雙鏵犁那東西不好運,非得用馬車不可。一同坐馬車來的還有一男一女兩位工作同誌。男的是來寫過典型材料的縣委辦公室秘書楊玉杉,女的就是那個幫助試驗和推廣勝利百號大地瓜的農業局技術員肖慧娟,釣魚台人都認識。馬車一進村,韓富裕就跑過去問玉貞:“打鍾吧大姑?”
玉貞愣了一下:“打鍾幹嘛?”
“無線電來了,不開個會儀式儀式呀?”
劉曰慶說:“打吧,這些天一個個心急火燎跟著魔了樣的,都眼巴巴地盼著,立馬開個社員大會,讓大夥兒高興高興!”
韓富裕敲完了鍾就張羅著卸車,他要從劉子厚手上接無線電來著,劉子厚不給他。那個無線電用紅包袱皮兒包著,劉子厚神情莊重地端著。他從馬車上下來往社委會走的時候,圍觀的人群刷地就讓開了一條路,兩道人牆,一片肅穆。那情景給劉玉貞那個若幹年後當了作家的弟弟留下了深深的記憶,如今想起來還感慨不已。韓富裕後來提到這事兒的時候就說:“操,劉子厚那個熊樣兒啊,跟端著個骨灰盒兒樣的,太驕傲自滿了。”
接著就在社委會的院子裏開起了社員大會。不知誰先安好了一張辦公桌,那個用紅包袱皮兒包著的無線電就放到了那上邊兒。劉曰慶讓玉貞先簡單地說兩句,玉貞神情疲憊地說:“讓子厚給大夥兒看看無線電吧,別的以後再說。”
劉子厚跟變戲法兒樣地把那個包袱皮兒給打開了,人們“啊”的一聲過後就開始評價:“這東西原來不大呀!”
“也不沉,一個小孩兒就能拿動了。”
“人有多能啊你看看!”
劉子厚果然就撇起了腔:“社員同誌們,這叫收音機,啊,是用直流電的電子管收音機!”
下邊兒就“收音機”、“直流電”、“電子管”的議論紛紛。
劉子厚說:“這台收音機是省裏獎給勞動模範劉玉貞同誌的,社長決定把它獻給咱農業社了,這種思想大夥兒說大公不大公?”
“大公?”
“無私不無私?”
“無私!”
“雙輪雙鏵犁才是獎給農業社的,怎麼使用,以後請肖同誌示、示範。”
有人就迫不及待地說是:“你別囉囉那個雙輪雙鏵犁了,你快說說這個收、收音機,電鈕兒在什麼地方!”
劉子厚說:“前邊兒這三個就是,叫旋鈕兒。”
人們又“旋紐兒”、“旋鈕兒”的一陣嘀咕。
劉曰慶說:“趁大夥兒都在這裏,你就旋一下唄!”
韓富裕就義務維持秩序:“別說話了,都別說了,讓子厚好好旋!”
有人就響應:“對,不說話對,別吵著毛主席。”
“那是,你一說話聲音就收進去了,你也說他也說,讓毛主席聽誰的?”
韓富裕說:“你看你,別說話別說話嘛你還說。”
有人氣鼓鼓地嘟囔著:“顯能呢,數著他能,你算幹什麼的呀!”
劉子厚擰了一下旋鈕兒,那東西的某個地方亮了一下。他很沉著地說:“有個預熱過程,啊!”他這裏剛說完,人群中忽地竄出個人,對著收音機就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說:“毛主席呀,我是劉乃厚呀!我十四歲就當村長啊,什麼好事兒也沒撈著,形勢一好就把我擼了哇,劉曰慶不識字都當書記啊!劉玉貞當社長家長作風了不得那個嚴重啊,您得替我作主啊,得好好整治整治他們啊!”
人們一下子全愣了。韓富裕揪著他的脖領子剛要把他提溜起來,收音機裏說話了,聲音不小:“這是個普遍的嚴重的問題,各級黨委和派到農村指導合作化工作的同誌們,對於這個問題都應當引起充分的注意。”“辦大型社和高級社最為有利這一點,海南島紅旗合作社的經驗也是證明。這個大型合作社還隻有一年的曆史,它就準備轉變為高級社。當然,這不是說,一切合作社都要照這樣做,它們仍然要看自己的條件是否成熟,作出自己究竟在何時實行並社升級為宜的決定。但是一般說來,有三年時間也就差不多了。重要的是做出榜樣給農民看。當著農民看見辦大型社和高級社比辦小型社和低級社反為有利的時候,他們就會要求並社和升級了。”
這真是個神奇的東西!這真是個偉大的奇跡!人們一個個驚奇得像在夢中,誰都想不到劉乃厚這個東西剛反映點問題立即就有了答複,像毛主席就坐在你的對麵。待劉子厚將收音機關死的時候,有人就問他:“這是毛主席的話?”
劉子厚說:“是毛主席的話不假!”
“劉乃厚這個私孩子剛才說的那些毛主席都聽見了?”
劉子厚說:“這是哪跟哪呀,剛才是電台播音員念的毛主席的文章!”
劉乃厚脖子梗梗著“哼”了一聲:“甭打馬虎眼,小心點兒,這是一個普遍的嚴重的問題,都應當引起充分的注意呢,跟我來這一套!”
劉子厚說:“你拉倒吧,這是收音機,不是報話機,還得意忘了形呢,毛主席有閑功夫聽你瞎囉囉呀?”
那兩個工作同誌格格地就笑彎了腰。
但不少人還神情恍傯,半信半疑。劉子厚就反複強調這東西隻收不發,有時候裏邊兒念文章,有時候就唱歌演戲。他說著又調了一下旋鈕兒,裏邊兒果然就唱起了歌。人們一下又驚奇了:“哎,剛才是個男的,怎麼一下又換了個女的?”
“男的管念,女的管唱啊?”
劉子厚又解釋半天,但解釋得不怎麼清楚,不怎麼理直氣壯。
有人又問:“看了半天,三個旋鈕兒你隻動了兩個,旁邊兒那個是幹什麼的?”
劉子厚說:“這個旋鈕兒可不能隨便亂動,要動得經過縣委批準。”
劉乃厚又“哼”了一聲,氣鼓鼓地說:“甭打馬虎眼,繼續欺騙群眾,小心點兒!”說完,悻悻地走了。
三
那兩個工作同誌此次來釣魚台是搞並社升級試點的,劉玉貞回來的當晚就開起了支委和社委聯席會,研究由初級社轉為高級社的問題。劉曰慶讓玉貞先簡單地說兩句,玉貞說:“還是先讓楊秘書傳達文件吧!”劉曰慶心裏就有點納悶:這孩子一向最愛說話的,去了一趟省城回來怎麼不愛說了?是累了,還是當了勞模驕傲自滿了?也許是因為劉乃厚那個私孩子說她家長作風了不得那個嚴重?那是個什麼人又不是不知道的,還值得放到心上啊?
楊秘書就開始傳達文件。他說精神就那麼個精神,跟下午收音機裏說的差不多。楊秘書是膠東人,人很秀氣,嘴有點大,舌頭也不小,文件傳達得不怎麼好懂。劉曰慶說:“還是收音機裏念得清楚,也好懂,要不再聽聽?”
楊秘書說:“收音機裏還能老念那個呀,內容早換了。”
劉曰慶說:“那東西還能換內容?念一遍就沒了?要是咱正好沒聽見那不白念了!”
楊秘書說:“有時候會重播的。”
劉曰慶說:“就不知什麼時候重播?”
楊秘書說:“一般都是晚上八點半!”
“現在幾點了?”
“快八點了!”
“那就再等等!”
玉貞說:“等不等的唄,等到八點半也不一定播那個,要是哪個地方沒聽明白,就讓楊秘書再念念。”
劉曰慶說:“明白是基本明白了,三年不是?咱們勝利農業社就正好成立三年了,就不知海南島是怎麼回事兒?”
肖慧娟說:“海南島是個地方,在中國的最南邊兒,比咱們沂蒙山還晚解放好多年呢!”
劉曰慶說:“那還囉囉啥?人家是晚解放區,咱們是老解放區,人家隻有一年的曆史,咱們是三年,那還不趕快並?你就說縣上叫咱哪天並吧!”
楊秘書說:“還是要看咱們社的條件是否成熟,爾後再作出在何時實行並社升級為宜的決定。”
劉曰慶說:“我看現在就怪為宜,老解放區又正好三年,那還不為宜?”
玉貞說:“關鍵是怎麼並,跟誰並,以誰為主!”
劉曰慶說:“當然是跟西魚台並,以咱為主了,咱們是先進農業社還能不以咱為主?”
玉貞說:“我也覺得這樣並比較合適,可話不能由咱說。”
劉曰慶說:“那當然!這個話由上級說比較好。”
楊秘書說:“縣裏反複強調必須取得群眾同意,看兩個社的群眾自己有沒有這個要求。”
劉曰慶說:“我這裏是沒問題,群眾一發動就會有要求,我說了就算。兩個社湊成堆兒多熱鬧,群眾還能不要求?”
楊秘書說:“那明天我跟小肖去西魚台征求一下意見,摸摸情況!”
劉曰慶說:“行,越快越好,別保守了。”
楊秘書的臉就紅了一下。
劉曰慶讓玉貞說說省勞模會的精神。玉貞說:會議除了介紹經驗,主要也是討論並社升級的問題,另外就是參了參觀,大官兒見了不少,省長書記的都見著了。
劉曰慶說:“那個收音機是獎給你的,你送給了社裏,說明你的覺悟高。可作為支部不能白要你的,我的意見是作作價,算你家投到農業社的固定資產參加分紅怎麼樣?大夥兒說說!”
大夥兒都說行,可劉玉貞堅決不同意。她說:“可別糟踐我了,這個勞模我根本不配當,是曰慶大叔讓給我的,試驗和推廣勝利百號大地瓜也全是慧娟幹的,要是一定讓我參加分紅,還不如扇我兩巴掌!”
劉曰慶說:“你要實在不願意參加分紅那就算了,誰讓咱是黨員哩!”
劉玉貞把從省城買回來的茶葉、香煙、糖塊兒、搓臉油什麼的給大夥兒分了分,爾後就拽著慧娟回家了。
劉曰慶就嘟囔:“這孩子開了會回來話不多,不知是什麼事兒。”
楊秘書說:“她是對我有看法,嫌我材料沒寫好,在縣裏把我一頓好雪(說)!”
劉曰慶說:“當勞模主要憑事跡,材料孬好無所謂!”
這時候,韓富裕在門口探頭探腦,院子裏也熙熙攘攘地坐滿了人。劉曰慶就打發韓富裕去叫劉子厚,說:“再聽聽那玩意兒,聽聽重、重播沒有,念一遍不等記住的就沒了,太可惜了。”
韓富裕說:“早把他找來了,找了半天才找著!”
劉曰慶說:“那你們不先聽著,還等啥?”
“子厚說得經過你們書記社長點頭兒呢!”
“那是得我倆點頭兒,別亂了套!”
“這回我可知道旁邊兒那個旋鈕兒為什麼要經過縣委批準才能開了。”
“為什麼?”
韓富裕趴到劉曰慶耳朵上說:“一開就聽到台灣的廣播了!”
劉曰慶吃了一驚:“是嗎?那得嚴格管理,怪不得隻獎給勞動模範呢,還得講個覺悟性兒啊,要是獎給個壞家夥,那就麻煩了,哎,你是怎麼知道的?”
韓富裕神秘地說:“這你就甭管了。”
四
韓富裕不是釣魚台人。當初他來釣魚台是給地主劉敬放羊來著,日本鬼子炸三岔店的時候,他正好在三岔店附近圈羊臥地,給他炸死了幾隻羊,他害了怕,跑到吳化文的隊伍裏去了。吳化文投誠,他也隨著當了解放軍,爾後去抗美援朝,抗美援朝回來就在釣魚台落了戶。
許是他小時候在山上放羊寂寞怕了,加之他一個人過日子太冷清,他特別喜歡串門兒。他串門兒還不看火候,不管人家有事沒事心情如何,去就靠到人家的門框上呲著牙豎插在那裏,也不打招呼,臉上帶著“我站在這裏就行”的神情。屋子裏的人要是說話,他就插兩句言;屋子裏的人要是忙著,他礙著別人事的時候就暫時挪挪,爾後再站回去。他這樣堵在你的門口豎插著,不用幾分鍾就把你全家人堵得煩煩的,有再好的修養也不行。他還不自覺,你若說他兩句,說輕了他“嘿嘿”,說重了他跟你胡攪蠻纏。
劉玉貞特別討厭他這一手。玉貞家除了研究工作平時去串門兒的大都是村裏的大姑娘小媳婦,韓富裕沒眼色也去串,去就靠在門框上呲著牙站在那裏。劉玉貞的妹妹劉玉潔說話特別刻薄,她說:“坐下唄,站客難打發!”他說:“甭價,站在這裏就行!”屋裏的女人都不說話了,他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還在那裏幹站著。劉玉潔說:“堵著個門口門神樣的聽消息呀?你這一手是給地主家放羊跟狗腿子學來的吧?”
他說:“說話不注意團結,以後找不著婆家!”
劉玉潔說:“找不著婆家姑奶奶也不找你!”說著抄起把笤帚就要掃地,他這才訕訕地走了。
有一年冬天,劉玉貞的弟弟生疹子。劉玉貞抱著弟弟在炕頭上跟來玩兒的人說話,韓富裕又去了。那天很冷,風挺大,還飄雪花。他倚著個門框迎風戶半開,冷風夾著雪花直往屋裏灌,而生疹子是最怕冷風吹的,劉玉貞火了,說是:“你進來就進來出去就出去,你不進不出的倚著個門口算幹什麼的?”
韓富裕就說:你這是什麼態度,當了社長可不能學地主階級,自己坐著熱炕頭讓貧雇農路有凍死骨,要注意安全,防火防盜三反五反!
劉玉潔抄起一根燒火棍就把他追出來了。
他一邊跑還一邊咋呼呢:“了不得呀,社長的妹妹還打人呀!”
可那年春節,他竟然去給劉玉貞磕了頭。他個子很高,腿很長,去就撲通一聲跪下了,“過年好哇,大姑——”連磕三個,讓你哭笑不得,你也不知道他這些年的兵是怎麼當的,他叫她大姑是怎麼論的。
韓富裕抗美援朝唯一的收獲是學會了做炒麵。他複員回來的時候,除了行李之外,就扛了一洋麵袋子炒麵。他把那些炒麵一包一包的包好,爾後就挨家送,說是“沒啥好東西,給小孩子嚐嚐,別笑話!”讓人覺得他也是不容易。
韓富裕的生活很簡單:頓頓吃炒麵。
這天晚飯,他用熱水衝了一碗炒麵,忽拉忽拉地吃上就出來了。他到劉子厚家去了兩趟,第一趟去的時候,劉子厚他娘正在做飯;第二趟去劉子厚出來了,韓富裕還知道到什麼地方找。那時候,天色已經暗下來了,村外公路兩旁的樹林裏黑黝黝的。他看見前麵路邊兒上有個人站著,那就是劉子厚了,樹林裏還有一個肯定無疑,隻是看不見。他悄悄地躲到一棵樹後。那個在路邊兒站著的劉子厚不知怎麼說話有點結巴,他說:“好、好家夥,省城真大,泉眼真多,那泉水一冒一米多高,還冒熱氣兒呢,還看了一場電影,叫《哈森與加米拉》,跟外國人名差不多,其實是少數民族,是搞自由戀、戀愛的,好家夥!”
樹林裏那人一言不發。韓富裕就感覺出那人的反應很冷淡。
“告訴你吧,收音機旁邊兒的那個旋鈕兒為什麼要經過縣委批準才能開了吧,那個旋鈕兒跟敵台連著呢,一打開就聽到台灣的廣播了。”
樹林裏的那人這才驚訝地問了一聲:“是嗎?”果然是團支部書記王秀雲。
韓富裕冷笑了一下,心裏話:這回可是有資本了,讓這個東西挖著了。
劉子厚說:“你可別跟旁人說呀,說出去了不得了呀,玉貞大姐都不知道呢!”
“了不得你幹嘛跟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