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0年秋後,釣魚台剛開始時興分田到戶的時候,堅持“毛澤東思想深入人心,集體的道路地久天長”,硬是頂著不分的有那麼十來戶。其中有革命老人何永公、勞動模範劉曰慶、公家嫂子李玉芹、摘帽富農王德仁、業餘詩人劉玉華、織布匠子劉來順。這六位各有一定的曆史背景和理論水平,工作組連續開了他們三晚上的會也沒解決問題。開到最後還辯論起來了,辯著辯著就紅了臉。革命老人何永公說:“分田到戶搞單幹?毛主席要是活著,不毀你們這些婊子兒的!咱沂蒙山過去是革命的根據地,今後就是社會主義的根據地定了,這點覺悟也沒有?”
勞動模範劉曰慶說:“我們釣魚台可是全省的先進典型嗯!那年咱到北京開勞模會,參觀動物園,連狗熊都給咱打敬禮,咱也沒驕傲自滿過。年輕輕的也不注意個謙虛性兒,什麼態度!”
公家嫂子李玉芹說:“當脫產幹部幾年了?說你呢!五年?五年還不懂唯、唯物主義辯證法啊?一點靈活性也不講,政策一變你怎麼辦?耷拉著腦袋寫檢查啊?寫檢查也寫不出好哲學!俺家老楊當脫產幹部二十多年也沒跟你們樣的!”她說著說著還哭了:“你這個死鬼啊!你眼一閉腿一蹬死了利索了,這一搞單幹,讓俺這孤兒寡母的怎麼活啊!”
摘帽富農王德仁說:“咱不是不聽各級領導的話,咱尋思好不容易堂堂正正地當上社員了,沒等稀罕夠的,就又搞單幹,咱確實是舍不得啊!”
業餘詩人劉玉華說:“‘集體勞動好,把愛情來產生’你們懂不懂?一個個的看著跟有點文化似的,其實沒啥水平啊!你是哪莊的?”
織布匠子劉來順就說:“你甭瞪眼,說你沒水平就是沒水平。這些年一個個的工作組,咱見得多了,沒一個好東西!還瞪眼呢,熊樣兒!”
……
工作組拿他們沒辦法,經請示上級同意,就保留了他們一個生產隊,他們的地當然也就沒分,大隊的集體財產也按人頭保留了他們應分的一部分。
隊長劉玉華為此賦詩一首:社會主義三十年,一夜退到解放前。強製命令一刀切,全然不顧三中全。集體道路是鵬程,誰來動員也不行。團結友愛發揚光,體現個社會主義優越性。
他還有注解呢!他說:“‘三中全’就是三中全會,為了押韻我少說了一個字。後邊兒的‘發揚光’也是這個道理,是發揚光大的意思,嗯。”
公家嫂子接著說:“誰還不知道三中全就是三中全會呀!跟積極分子叫積極分,人民日報叫人民日一個意思不是?還‘一手拿著煎餅吃,一手拿著人民日’呢!怎麼編的來。”
王德仁說:“社會還是進步了,擱前幾年咱要這麼不聽各級領導的話,那還不打你個現行反啊!”
何永公就說:“他敢!他要打咱個現行反,不毀他這些婊子兒的來!”
大夥兒就哈哈一陣笑。
門外有幾個人看熱鬧,聽見屋裏的人笑也咧著嘴笑。劉玉華說:“韓富裕同誌,進來坐唄,生產隊的會又不保密。”
韓富裕不好意思地說聲“不了”就走了。一邊走一邊嘟囔:“不來不來嘛,沒尋思地又來了。”
別的看熱鬧的也走了。這個說:“走順腿兒了這是,人家開會,咱來個什麼勁兒!”
那個說:“這個麼兒得兩方麵看,嗯!”
還有的說:“一下子散了夥,有點不習慣不假。”
屋裏的劉來順就說:“這個韓富裕也是邪門兒。過去是有名的紅管家,最講個集體主義,還喜歡開會什麼的,可到了關鍵時候就頂不住了。看著個子不矮豎插著跟個漢子似的,原來也是個假積極分啊!”
王德仁說:“他也是窮怕了,想發家致富呢!”
劉來順說:“看他能富到哪裏去,還‘富裕’呢,富裕個雞巴毛啊!”
公家嫂子李玉芹嘻嘻地說:“不文明呢,也不注意個團結性兒,‘團結起來力量大,唯物主義辯證法’不是?”
劉曰慶說:“這話對,玉華的詩後邊兒一句最要緊,要體現個社會主義優越性往後那些分了地的人家遇到什麼困難,咱該怎麼幫還怎麼幫,那些烈軍屬五保戶,該怎麼照顧還怎麼照顧!”
劉來順說:“大隊黨支部還能不照顧?”
劉玉華說:“那些人的水平你還不知道?沒個覺悟性兒?都當發家致富的帶頭人去了,還照顧呢,照顧他們自己好樣兒的。”
劉來順說:“看來情況就這麼個情況了,明天幹什麼呢?”
劉玉華說:“拾掇拾掇地吧?修修西山的地堰,夏天讓山洪衝塌了不少。”
二
公家嫂子李玉芹不是釣魚台人,她是跟著她丈夫楊稅務來釣魚台落戶的楊稅務在公社稅務所工作,老家是膠東,因不夠農轉非的條件,就將她落到釣魚台了。李玉芹剛來釣魚台的時候,劉曰慶還當著書記,莊上的人問他:“楊稅務怎麼把老婆安到咱莊上了,又無親無故的?”
劉曰慶就說:“當然是咱莊縣裏有名省裏有聲啦,咱莊是省裏的先進典型不是?楊稅務看中咱們莊,主要是咱莊的村風好啊!坐地戶外來戶一視同仁,宅基地一分不少,自留地照劃不誤。要體現個社會主義優越性兒嘛,嗯。”
“人家是脫產幹部,你還劃給人家自留地!”
“他老婆又沒農轉非,不劃給她自留地吃菜你幫她解決?一個月靠他那幹巴巴的四五十塊錢的工資讓人家怎麼活啊?人家對革命有貢獻呢!還會抓中心工作什麼的,民兵訓練也能指導。”
“他不就是收個稅嗎?”
“操,公社一級的幹部哪能分工這麼細啊,主要是圍繞著中心開展工作,什麼都抓。”
“他老婆長得倒是不錯,也怪年輕,跟他女兒樣的,他倆年齡相差不少吧?”
“你管人家年齡相差多少幹嘛?楊稅務肩膀上有眼兒和小鼻兒什麼的,還不該娶個年輕漂亮點的老婆?”
“遇見他倆叫什麼?”
“當然是管楊稅務叫大哥管他老婆叫嫂子了!”
“咱爺倆都管她叫嫂子?”
劉曰慶就說:“公家的嫂子哪能跟老百姓一樣淪哪,叫就是了。”
釣魚台的男女老少就統統管她叫嫂子。若是在場的還有本莊的嫂子,為了區別起見,你當麵叫她公家嫂子她也不嫌。
那個楊稅務確實特別能抓中心工作。無論什麼樣的工作組,諸如學大寨了,抗旱了,計劃生育了,打狗了等等,都少不了他。工作組的工作都是在酒席桌上安排的,喝到一定程度,他就開始安排工作:“打狗很重要,啊,打狗是我黨我軍的光榮傳統。戰爭年代,你正要采取個夜間行動,狗叫了,你說咋整?現在呢,又有狂犬病,你不打,讓它一咬,毀了,神經兮兮的了。一個莊要有那麼三十五十的狂犬病人,還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呢,屁也建不成!當然嘍,抗旱也是很重要的嘍!我看你們村的地都幹得跟鱉蓋子樣的了,那還不抓緊抗旱?還打狗呢,分不出個主謂語來!”有時候,正趕上莊裏放電影,開演之前他也要拿著話筒囉囉上一會兒。他說:“要堅決把山羊消滅光,一個山羊就是一個吳化文,不殺山羊怎麼封山造林?你造的還不夠它啃的,那還造個屁啊?當然嘍,大積農家肥也是很重要的嘍!莊稼一支花,全靠肥當家,你把山羊都殺了,怎麼積農家肥?沒有肥怎麼打糧食?打不出糧食你吃雞巴毛啊?還看電影呢,不懂個唯物主義辯證法!”
由此你就能想到,公家嫂子為什麼也經常說個唯物主義什麼的。
楊稅務這麼三囉囉兩囉囉就把中心工作給囉囉走了樣兒。本來是要打狗,他囉囉上一會兒就成了抗旱。總之是什麼重要什麼緊急就先抓什麼。時間長了,人們就有了經驗:“他前邊兒說的是上級的指示,那個‘當然嘍’後邊兒是他自己的精神,你按‘當然唆’後邊兒的精神幹沒錯!”劉曰慶對他很崇拜。說他對農村工作熟悉,工作作風有靈活性,不強製命令,有一定的哲學思想。公社黨委卻不得意他,說他是個酒暈子,一天二十四小時八個小時睡著,十六個小時醉著,腦瓜子不清醒,賣矛又賣盾,拿中心工作當兒戲。加之他的本職業務也不怎麼樣,稅收任務完不成,還經常受個小賄什麼的。有一次就借著一封人民來信停了他的職,讓他在家寫檢查。
楊稅務沒多少文化。他能囉囉,但不能寫。公家嫂子就請劉玉華去替他寫。劉玉華有“初中肄業之文化”(劉玉華語),還會寫詩什麼的。她對劉玉華寫的那首“集體勞動好,把愛情來產生,個體勞動則不行,不管你多麼有水平”的詩特別感興趣,還不時地背上那麼一兩句。以這樣的文采替楊稅務寫個小檢查那不是小菜一碟嗎?劉玉華替楊稅務寫檢查的時候,公家嫂子就在旁邊酒肉侍候。他捏著小酒盅說:“還是冬天好啊!外邊兒雪花飄著,屋裏火爐生著,豬肉白菜豆腐粉皮兒地那麼燉著,小酒盅這麼一捏,小錯誤那麼一犯,小檢查這麼一寫,真是神仙過的日子啊!楊大哥每年要是多犯上它幾回就好了。”
楊稅務嘿嘿著:“你這個同誌,缺乏個嚴肅性呢!”
公家嫂子就說:“什麼思想!不盼著人家進步,還盼著人家犯錯誤,不懂個唯物主義辯證法。”
釣魚台有看望犯錯誤的人的傳統,就像別的村有看望病人的風俗一樣。那年何永公那個南下的兒子,讓人家打成了走資派跑回來了,全莊一戶不漏地都提著雞蛋掛麵去看他,送去的東西吃不了,何永公還賣了不少。劉玉華一給楊稅務寫檢查,莊上的人知道他犯錯誤了,也不問犯的是什麼錯誤,就都提溜著東西去看他,讓他“好好吃飯把心放寬,千萬不要想不開,要是想不開就會窩囊出病來,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有的就說:“現在的中心工作確實也是不好抓,神仙也得犯錯誤!”
還有的就憤憤不平:“這麼好的一個同誌,怎麼能隨便讓人家寫檢查!是公社書記搗的鬼吧?操,他那個熊樣兒!長得跟蒜臼子(砸蒜泥用的器具)樣的,還讓人寫檢查呢,脹得他不輕!”
就把楊稅務兩口子安慰得熱淚盈眶。
劉曰慶還照常找他請教:“去公社開了個會,要咱割資本主義尾巴呢!”
楊稅務說:“資本主義尾巴那得割,這是當前的中心工作嘛!”
“兩隻雞可以喂,三隻雞不能喂,工作量還怪大哩!”
“三隻雞不能喂,那就喂四隻!”
“恐怕夠嗆!”
“留兩隻頂什麼用?秤了鹽打不了油,繳了學費買不了書,要是生個病啦,來個客人啦,吃雞巴毛啊?”
“那你說這尾巴怎麼割?”
“殺狗!殺狗是我黨我軍的光榮傳統,戰爭年代……”
“殺狗行!莊上跟資本主義尾巴沾點邊兒的我尋思別的也沒什麼了,就是劉來順那台織布機可能有點問題!”
楊稅務說:“有什麼問題?現在還穿家織布的你看看都是些什麼人?還不都是家庭困難的?把他那個織布機給割了,讓那些家庭困難的穿什麼啊?”
公家嫂子在旁邊兒說:“劉來順還是手工業者呢,跟工人階級差不離兒呢!”
楊稅務說:“我和支書研究中心工作,娘們兒家別插嘴當私人秘書,毛主席都不讓自己的老婆當私人秘書!”
李玉芹就臉紅了一陣兒。
支書說:“行,就這麼辦!”
楊稅務說:“以後抓中心工作要注意個靈活性兒,啊?那年我帶著工作組到玉芹她娘家那個莊上抓以糧為綱,上邊兒有人提出要把棗樹全砍了,退林還田種糧食,我讓他們砍了幾棵意思意思算了。轉年怎麼樣?又提封山造林了吧?又讓殺山羊了吧?所以一定要講個唯物主義辯證法。這樣做對個人有什麼壞處呢?無非就是寫個小檢查,檢個查也比一天一個樣兒地瞎折騰強啊!把老百姓折騰煩了,他不囉囉你了,你還領導個屁呀?”
劉曰慶佩服得五體投地,說:“那是,領導個屁不假,嗯!”
劉玉華那個小檢查寫得不錯,公社黨委比較滿意,非但沒給楊稅務什麼處分,還讓他改行當了民政助理,他就又繼續參加各種各樣的工作組去了。楊稅務那個家也很快成了莊上的一個玩場兒。不管他在不在家,你都可以在那裏扯閑篇兒、喝茶水、打撲克、隨地吐痰。李玉芹也不嫌亂得慌,她說:“咱們釣魚台多好啊,有點事兒誰都往前湊,俺那個莊就不,沒事兒他還巴不得你出點事兒,出了事兒都躲得遠遠的,根本不懂個團結起來力量大,唯物主義辯證法,要不是俺們老楊,那些棗樹早砍個×的了,還吃大紅棗兒呢,屁也吃不成!”
這一對兒老夫少妻關係很不錯,每天不管多晚,楊稅務總要騎著自行車從某個工作組趕回來。一到家,第一件事兒就是把公家嫂子給掀到床上,忙活上小半天。有一回何永公去他家扯閑篇兒,剛進院子就聽見屋裏的聲音不對頭,老家夥乃是過來之人,經驗豐富,聽其聲即辨其事兒,遂讓他聽了個全過程。過後他跟劉玉華說:“這個楊稅務,也不知哪來的勁兒,年紀也不小了!”
劉玉華說:“你也是個老不著調啊,還聽這個!”
“他兩個長不了,早晚得出事兒!”
“為啥?”
“好過頭兒了!所謂親極則疏,酒極則亂,樂極則悲,故樂不可極,極樂成哀,欲不可縱,縱欲成災,這才叫唯、唯物主義呢,嗯。”
何永公的嘴真臭,可也真準!轉年夏天,沂蒙山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山洪暴發,沂河暴漲,楊稅務去沂河那邊兒開會來著,讓大水給堵住了。他在那裏住了一夜,雨還沒有停的意思。傍晚的時候,他喝了個小酒就急著往回走,別人勸他不要走:“離開一天就撐不住了?”他不聽,說是雷鳴電閃的娘們兒在家害怕,“武裝洇渡咱都泅過,陰溝裏還能翻了船?”結果過沂河的時候就讓大水給衝走了,三天之後才在下遊的水庫裏打撈上屍體來,誰都不尋思的。
劉玉華為此又賦詩一首:楊稅務死亡非正常,天地為之久低昂。他本脫產一幹部,賣矛賣盾怎久長?若是讓我來評價,三七開你看怎麼樣?玉芹大嫂實哀傷,小女嗷嗷待成長。盡管有點小撫恤,生活還是夠她嗆。魚台本是好村莊,團結互助發揚光。關心體貼多照顧,寡婦跟不寡一個樣兒。
劉玉華當時當著團支部書記,他組織一幫小青年就把她家的活兒給包了。你稍微一怠慢,他就不高興:“劉來順,沒看見玉芹嫂子的菜園該澆了嗎?當初要不是楊稅務,早把你那台織布機當資本主義尾巴給割了個球的,不知道個所以然。”
劉來順顛兒顛兒地就去給李玉芹澆菜園了。
在這種形勢下,公家嫂子李玉芹堅持走集體的道路那還不倍加堅定?
三
生產隊的章程還是老章程,敲鍾出工,吹哨放工,地頭兒評分兒,會計記分兒。隻是比先前自由了些,隻要不是農忙季節,假很好請,想不出工就不出工。劉玉華說:廣播上說大鍋飯有什麼毛病,咱就注意克服什麼毛病。他們說吃大鍋飯不自由不是?那咱們就自由一點兒,別管得那麼死,你趕集上店走親串門兒,打個招呼就行,當然嘍,還是要講個自覺性的嘍!
劉玉華早晨敲鍾敲得格外響,把那些分了地的單幹戶們也敲醒了。那些人聽見鍾聲一骨碌爬起來,尋思尋思又躺下了。韓富裕爬起來之後沒再躺下,他想看看生產隊的人幹什麼,爾後再參照著去幹自己的活。韓富裕是放羊出身,當了幾年兵回來也還放。他對農時農活那一套不怎麼懂,什麼時候該幹什麼心中無數。他見生產隊的人扛著撅頭去西山修地堰了,就覺得自己的地也應該修,過一會兒就也扛著撅頭到自己的地裏去了。
天很冷,生產隊裏幹活的人不多,但很活躍,有說有笑。劉玉華在一處豁口壘地堰的時候,李玉芹給他打下手,兩人一遞一壘一字一句地打哈哈。劉玉華說:“玉片嫂子你怎麼長的來,越長越年輕似的!”
李玉芹嘻嘻地說:“小嘴甜的你,還年輕呢,哪有小調妮幾年輕啊!”
小調妮兒是劉玉華的老婆,整天跟生氣似的,特別能罵人。劉玉華說:“她年輕是年輕,可是不如你溫、溫暖哩,好像天越冷你就越溫暖!”
李玉芹笑得格格的:“淨胡囉囉兒!”
他兩個這麼嘻嘻哩哩的窮磨嘰的時候,韓富裕在不遠處的責任田裏不時地往這瞅。劉玉華見了,說笑的聲音就更大:“這個天兒要是豬肉白菜豆腐皮兒的那麼燉著,小酒盅那麼一捏,小錯誤那麼一犯,小檢查那麼一寫,那就更恣了。”
不想李玉芹一下子不吭聲了,表情也黯暗的。劉玉華自知失了言,小聲說:“剛才是我的錯誤,我不該提這事兒,但你要高興一點兒,韓富裕看著咱們呢,咱們饞饞這個單幹戶!”
一會兒,劉玉華吆喝一聲:“同誌們哪,咱們歇一會兒吧?抽袋煙!”
十來個幹活的就湊成堆兒了。
劉來順說:“操,幹活的不多呀!”
王德仁說:“是不多。”
劉來順說:“一個個的耍嘴皮子好樣兒的,幹起活來就白搭×。講社會主義優越性,光從享受的角度講啊?”
李玉芹說:“看看,又不注意個團結起來力量大唯物主義辯證法了不是?”
劉來順說:“你拉倒吧,還唯物主義辯證法呢!過兩天我也請假,去東北俺大哥那裏呆兩天!”
劉玉華說:“行,農閑季節甭這麼認真,有點活幹就比抄著個手在街上閑逛強,三逛兩逛就逛出事兒來。”
韓富裕從他的責任田裏湊過來,恬著個臉說:“還是這裏熱鬧,天怪冷,是吧?”
劉來順說:“當然冷了,還能不冷?”
韓富裕說:“這個天兒排練個節目不錯。今年不成立個宣傳隊宣傳宣傳‘三中全’呀?”
劉玉華說:“還沒研究哩,抽空兒研究研究!”
韓富裕說:“要是成立宣傳隊,需要我幹什麼說一聲!”
王德仁說:“五十多了還熱這玩藝,小孩一樣!”
韓富裕嘿嘿著:“農村嘛,也就是敲個鑼打個鼓什麼的還熱鬧點兒,再說莊上還有那麼多小光棍兒,不成立宣傳隊怎麼把愛情來產生?”
劉玉華說:“你這是經驗之談,值得重視。”
韓富裕臉上就紅了一下。
農閑季節,釣魚台向來都是一天吃兩頓飯幹半天活的。生產隊的人歇完了,又幹一會兒就放工了。
四
李玉芹還在家為姑娘的時候劉來順就認識她了,他是到她家刷布時認識的。
劉來順也上過初中,他小時候對劉玉華特別崇拜。劉玉華能將手電筒的小燈泡卸下來安到房梁上,把幹電池放到枕頭底下,中間拿銅絲兒那麼一連,讓它亮它就亮,不讓它亮它就不亮。劉玉華管這玩意兒叫共產主義生活的一部分,說是:“看看,共產主義生活的一部分就這麼提前過上了。”劉玉華說的“科學與技術乃兩回事兒也,有技術即可混飯吃,懂一點科學則暫時不能”的話對他影響也特別大,加之班主任老師對他沒好印象,說他“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看著怪聰明,實際一腦子漿糊”,就也“下學焉”。他下學回來跟他爹學織布。他爹對此還來了個理解萬歲,說是吃飯穿衣是最重要的兩件事。要吃飯須種田,要穿衣須織布,無論什麼時候種田和織布這兩件事都是失不了業的;官至七品,不如一藝在身。
織布這件事,劉來順從小耳濡目染不學自會,可刷布他不會,待再有人預約織布的時候,他爹就帶他去刷了。這就認識了李玉芹。
那個莊叫棗樹行,三三兩兩地坐落在一處處綠樹掩映的山坳裏。滿山遍野的全是棗樹。正是棗花飄香時節,到處蜂飛蝶舞,走在路上一不小心就會碰一家夥,連空氣都甜絲絲的。他爺倆到李玉芹家去的時候,少女模樣的李玉芹就端出一盆放了蜂蜜和石榴枝的水給他們喝,又甘甜又清涼。劉來順認為那是全世界最好喝的水之一,那姑娘長得如此俊美;眼睛特別大,酒窩特別甜,皮膚還怪細,身材也不錯,肯定就與經常喝這玩意兒有關。
所謂刷布實際上就是刷線。將做經的線先放到漿糊裏用手揣,爾後將線的一頭兒纏到羊角狀的木拐子上,再慢慢地拽開,用刷子刷。這就須好天氣,有好太陽。這樣邊刷邊曬邊纏,得寸進尺地就將做經的線刷好了。他爺倆兒在離她家不遠的打麥場上拉開架勢刷布的時候,那個漂亮得要命的姑娘就在場邊兒的樹蔭裏紡線。她紡線的姿勢很好看,演節目似的,紡線的聲音也很好聽,小蜜蜂似的。劉來順的爹將關鍵工序弄弄好,在旁邊兒指導了一會兒,就跟那女孩的爹喝茶拉呱去了,他自己刷。
太陽很好,但很曬人,而且他覺得旁邊兒有個比太陽更熱的東西在時時炙烤著他的脊背,讓人一陣陣拔火罐兒似的麻熱。他手中的刷子也不好使喚了,接連刷斷了好幾根線,他的汗下來了,他悄悄地從草帽底下看一眼那女孩,發現人家並未注意他,仍在很稔熟地紡線。小手一牽出來一條銀線,亮光閃閃;小手一鬆,那線又沒了,留下一道光弧,既神奇又好看。他很快就平靜下來,有條不紊地刷起來,並充滿著獨立工作的自豪感。這實際是一件工作的兩道工序呢,你紡線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他想唱上兩口,但沒好意思。沒好意思是沒好意思,心裏可是怪恣來。他想到七仙女也是個手工業者呢,她那六個姐姐全是。天上一批手工業者,地上一批貧下中農,集體勞動好,把愛情來產生。操,不押韻了,讓劉玉華來刷布,肯定就會說得很押韻。崩!又斷了一根線,他忙不迭地又接上了,刷著刷著,他開始覺得這手工業者的工作原來這麼枯燥,沒有多少新道道兒。太陽火辣辣地當頭照,那個紡線車哼嚶哼嚶的很單調。他想跟那姑娘拉拉呱兒,一時還找不著由頭。他就拚命地喝水,如果把那個小瓷盆兒裏的水喝完,那姑娘就會來添水了,這樣就可以順便跟她說說話,談談一件工作兩道工序的問題,七仙女也是個手工業者的問題。問題是水喝得太多撐得要命老想撒尿,而且撒一次還不行不一會兒又要去撒。待他再一次撒完尿回來,那姑娘說話了:懶驢上磨屎尿多,沒把你個鱉肚子撐破啊!劉來順一下子讓她罵愣了,你想不到這麼漂亮的女孩怎麼會開口就罵人!待回過神兒來,趕緊顛兒顛兒地刷布去了。那點手工業者的自豪和想跟她說說話的野心全讓她打擊沒了。待把所有的線刷完,他再也沒喝一口水。那姑娘來送水的時候還盯著他刷過的線看來看去呢,滿臉不信任的表情,唯恐不合格似的。操她的!罵人太狠了!沒有文化啊,缺少教養啊!
劉來順開始織布的時候,那個女孩不斷地來送做緯用的線穗子,劉巧兒似的提著籃子,蹦蹦躂躂很活潑。她第一次來送線穗子的時候,還給他家捎來一小罐兒蜂蜜。劉來順他娘過意不去,留她吃飯,她說行,吃就吃。問她吃羊肉嗎?她說她什麼也能吃,狗屎頭子不能吃,狗屎頭子能吃她也吃。劉來順就不計前嫌了:這人說話原來就這麼個說法,上回她不一定是有意罵他。
這樣的三來兩往,兩人就熟了。劉來順就給她講紡線和織布是兩道工序的問題,七仙女也是個手工業者的問題:“《天仙配》你看過嗎?”
她說:“沒看,光聽說過,俺那個莊又小又偏僻,誰屑去那裏放啊!”
“以後俺莊裏再放,我去叫你!”
“那敢情好!長了這麼大,就看了一回《紅日》,還跑了二十多裏地,把我嚇得了不得,死那麼多人!”
劉來順說,那不是真死,全是假裝的!
她說:“跟真的一樣哩,怎麼演的來!”
他知道這女孩叫李玉芹,他則告訴她自己叫劉來順,“因為排行老二,小名乃叫二順子,你知道‘乃’是什麼意思嗎?”
李玉芹胸脯縮了縮:“這個還能不知道啊?小孩子家說這個不好!”
劉來順說:“這說明你就是不知道,乃就是”就“,乃叫二順子,就是就叫二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