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兩個一塊兒出去聯係業務的時候,小賣部的門當然就關著。劉來順跟李玉芹商量:“招個女孩子怎麼樣?幫著站站門頭!”
李玉芹不同意,說:“堅決不要女的!”
“為什麼?”
她瞪一眼劉來順:“女的毛病多,再說咱也不指望那個門頭,那隻是個招牌,咱們主要做門頭上看不見的買賣!”
劉來順就不知道什麼是門頭上看不見的買賣。他開始覺得這個女人有點神秘,不可等閑視之。那次他兩個去縣城聯係業務,如果抓緊,當天就能趕回來。但她故意磨磨蹭蹭,這裏轉轉那裏逛逛,待把事兒辦完,就非在那裏住一宿不可了。她還會喝酒呢,她喝起酒來臉色紅潤醉眼朦朧,格外迷人。她像換了個人似地說說笑笑很活躍。兩人的房間當然是分著開的,但喝完酒他把她送回房間去的時候她不讓他走了,她要他陪她說說話。他說:“生意上的一套你還怪懂哩,你怎麼懂的來著?過去好像沒發現你有這方麵的天才呀!”
她笑笑:“你沒發現的多哩!我過去賣過大紅棗兒還賣過細麻繩什麼的,你沒發現吧?我還會抽煙呢,來,給我一根兒!”他遞給她一根兒,她就人五人六地抽起來,還挺像回家兒,那煙確實就是從她鼻孔裏出來的。他問她:“跟楊稅務學的?”
她說一句“不會說個話”之後就說起了楊稅務。她說她當初認識他就是因為賣紅棗兒。你知道賣東西的特別害怕搞稅務的,但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很好說話。他還經常讓地到稅務所裏喝水呢,就讓她很感動。後來他到棗樹行抓中心工作搞民兵訓練,能打出那麼好看的信號彈又讓她很崇拜。他到她家吃派飯的時候,喝完了酒,就拿出一疊人民幣在桌上摔,他管人民幣叫“國務院發的東西”,之後抽出一張大團結遞給她爹說:“李大哥,小意思,你收下!”就把她爹震得一愣愣的。他在她家管她爹叫大哥,待她打著燈籠,送他到大隊部休息的時候,半路上他就管她叫小妹了。他把手攬到她的腰上說:“玉芹小妹很美麗呀!不要緊張,哎!城裏人大白天在街上走就這樣呢,很大方的。沒有人的時候就這樣——”他扳著她的臉到處啃,咂咂有聲。爾後他說:“在公園裏談戀愛的時候還這樣呢——”他的手就探到她的胸脯上了。她一隻手打著燈籠,另一隻手根本抵擋不住,她讓他揉搓得籲籲氣喘渾身酥軟。那隻燈籠就在夜幕中的山路上搖曳著,一晃一晃……
劉來順聽了心裏竟然很不是味兒:“真不是個東西啊!”
李玉芹故意氣他似地說:“你是東西呀?我願意,你算幹什麼的?”
劉來順氣呼呼地說:“你願意你嫁給他就是了。”
“我就嫁了,怎麼著?還吃人家丈夫的醋呢,不要臉。”
他仍然氣鼓鼓地嘟囔:“你要臉呀?你多要臉!怪不得你那時候特別羨慕幹部家屬呢,敢情是早有目標了。”
她“噗哧”一下樂了:“小心眼兒的你,誰讓你當初那麼小呢,你要早占下不就是你的了嗎?”
劉來順簡直讓她撩撥得夠嗆呀!他嘟囔著:“我現在可是大了”就撲上去將她抱住了。她深深地喘一口氣,說:“你大了,我可老了。”
他又嘟囔著:“你根本不老!”
“你不嫌呀?”
“不嫌不嫌不嫌呀!咱們結婚吧,正兒八經地結個婚。”
她卻沉著起來了:“著什麼急呀,這不跟結了婚一樣嗎?”
“你還怪解、解放哩,不等結婚就有了事兒。”
“在外邊兒可以解放一下,回去就不能有事兒。”
“整天呆成堆兒,沒事兒人家也以為有事兒。”
“咱們就來它個有事兒也跟沒事兒似的。”
“搞得這麼複雜幹嘛呀!”
“工作需要!”
七
天大旱。一冬無雪,開春之後又滴雨未下。這種情況在別的地區也許算不上大旱,但在沂蒙山的北部地區那就是大旱。沂蒙山有“澇不死的北、水、南,旱不死的臨、蒼、郯”之說,意思是沂河上遊的沂北,沂水、沂南三縣再澇也不怕,而下遊的臨沂、蒼山、郯城三個縣則越旱越豐收。特別是沂河發源地的沂北縣,地勢太高,河床落差太大,有點雨刷地就流下去了,根本存不住水。所以一樣的情況在別的地方不怎麼旱,這地方就格外旱。
這時候,小麥剛剛灌漿,春播即將開始,正是用水的時候可就是不下雨。分田到戶的時候,大部分水利設施都破壞了,沒法用。生產隊的水利設施,雖然沒破壞,但也不配套了,麥田澆了一半兒也用不上了。劉玉華讓人在機井旁邊兒挖了個水池子,把水抽上來之後,靠肩挑手提地澆麥播種。單幹戶們也來挑水,他們說這機井是村裏的,不單單是你們生產隊的,你們用我們也能用。生產隊的人說,這水是我們花錢買柴油用抽水泵抽上來的,你們不能白挑。單幹戶們說:“我們繳錢還不行嗎?”可過後誰去挨家挨戶地收那三毛兩毛的錢呢?一個莊上住著整天碰頭搭臉的。盡管如此,單幹戶們澆上的地仍然不如生產隊多,他們老婆孩子一起上陣哭天喊地也還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而機井裏的水還不能全抽光,你這裏抽得厲害了,村裏的那口井就沒水了,全村的人畜用水也要成問題。大夥兒又都到五裏地以外的沂河去挑水。挑著挑著沂河也沒水了,季節眼看也要過了。生產隊的麥田勉強澆了一遍,春播基本上搞完了,單幹戶們的地卻大部分沒種上。最後不管地幹不幹了,埋上種子就算完,完了就等著下雨。這時候,人們就覺得澆地這件事還是集體著方便些。
在這種情況下,李玉芹的那一畝半麥田卻全都澆上了。是生產隊幫她澆的。倒是有人說過“不囉囉她了”的,可劉玉華說:“她孤兒寡母的你讓她怎麼弄?還講不講個‘團結互助發揚光’?”
“她不是跟劉來順合居了嗎?劉來順不會澆?”
“你聽誰說他倆合居了?領證了嗎?你看著像合其實還沒合,等他倆正式成了一家人再不囉囉她就是了。”
劉來順的地就沒人給他澆。他自己吭哧吭哧地挑水澆了一點兒,李玉芹疼得慌,不讓他澆了,說:“我的就是你的,夠吃的算完,最費力的是種地,最不值錢的是糧食,有功夫多做一筆買賣就有了。我還想把咱倆的地再回包給生產隊呢。”
劉來順就體會到她為什麼不急於和他結婚了。她還在品嚐著集體道路的優越性,享受著幹部家屬的殊榮。
天老不下雨,大夥兒都怪急得慌。單幹戶李守陽說:“這麼幹靠著還是個事兒來,咱們得敬天祈雨啊!那年敬了一回不就挺管用,頭天敬了第二天就下了。”
大夥兒都說行
可誰來挑頭張羅呢?單幹戶們願意湊份子出錢,可不願意挑頭,個別願意挑頭的也覺得沒有權威性,於是就想到了劉玉華,覺得還是生產隊組織有號召力。劉玉華還不囉囉兒,說:“我是共產黨員,怎麼能囉囉這個?”
李守陽說:“你看天旱得這個樣兒,群眾也有這麼個要求,你就出出麵組織組織吧啊?黨員也不能脫離群眾不是?”
大夥兒也都說是呀是呀,這個麼兒還就得你來弄。
說得劉玉華也有了點小同情,就說:“你們問問韓富裕幹不幹吧,也隻有他能張羅!”
不想韓富裕也不幹。韓富裕說:“頭年生產隊讓你們演個節目熱鬧熱鬧,你們一個個牛皮烘烘,請了一圈兒沒人囉囉兒,現在想起生產隊了,沒門兒!”
大夥兒沒辦法,最後公推何永公領銜挑頭。李守陽說:“那年就是他挑頭的呀,怎麼把這個碴兒給忘了呢!”
革命老人何永公叫是叫革命老人,其實他本人並沒具體地參加過什麼革命,隻不過他兒子參軍較早,後來又南下當了大幹部罷了。他外號叫何大能耐,上過幾天私塾,懂一點陰陽五行,滿腦子的偽科學。有一年何永公確實就領著祈了一回雨。全村男女老幼滿當當地跪了半裏地,把交通也堵塞了。有一個騎自行車的脫產幹部模樣的人打此路過,站在旁邊兒看熱鬧,何永公就過去將他摁到地上跪下了。後來才知道那人是縣長,縣長也沒怪罪他,隻是作報告講到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時經常提到這事。
這次大夥兒推選他挑頭祈雨,他就又精神抖擻地領著大夥兒殺豬宰羊,買紙備香。遊行祭祀過後,又是鋪天蓋地地跪倒了一片,宣誓般地哭天喊地,呼風喚雨,很有氣勢的。
完了,眾人感慨不已,都說像這類群眾自覺自願的事情,還是有組織地進行好一些。
八
李玉芹和劉來順收購了一宗去年各家賣不出去的花椒,托運到東北大順子那裏去了。爾後李玉芹打發劉來順去一趟,看看銷得如何,順便再讓他大哥批些木材回來,說是拿蘋果換他的。劉來順去了之後,他大哥還挺高興,說:“你也開竅了?不‘毛澤東思想深人人心,集體的道路地久天長’了?那些花椒是按兩塊錢一斤批出去的,你們收購的價格是多少?”
“一塊一!”
“這三噸就賺五千多,這點子出得還行來!你們要我批木材,那個李玉芹能給我多少回扣啊?”
“回扣?什麼回扣?”
“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我還真不知道哩!”
“你個土掉了渣兒的傻老帽兒!還做買賣哩。我這裏給你平價木材,她那裏議價賣,這中間的油水兒有多大你知道不?她不給我回扣,誰囉囉她呀?你以為我批木材就那麼容易?就算我打著支援老區的名義批了條子,從買出來到運回去,需要打通多少關節你知道不?哪一個關節不打點一下行嗎?銷那些花椒也是我四處打點了的,別心裏沒數。”
“我們不是給你平價蘋果嗎?”
“你拉倒吧,你那個蘋果根本不存在平價議價的問題,全是市場價格,那裏便宜這裏貴,不是因為平價議價,而是由於地區差兒,懂嗎?”
劉來順說:“那你按人家給的回扣數拿就是了。”
大順子就批給了他們三十方木材,按較低的一個比例拿了他們的回扣,並囑咐他:“以後搞商品流通要注意建立一種感情聯係,互惠互利,別放進不放出。”
劉來順回來跟李玉芹一講,李玉芹說:“我尋思他不好意思拿哩,還真拿了,外邊兒的人就是狡猾。”
這花椒一倒,木材一銷,生意一家夥做大了。這時候劉來順就知道什麼是門頭上看不見的買賣了,他對李玉芹很服。
李玉芹越發自豪、豐滿和漂亮了。她像剛剛成熟的大紅棗兒,臉兒紅潤,身體飽滿,透著一股迷人的魅力。她當然就不時地慰勞他一番,說:“怎麼樣?幸福吧?脫產幹部的生活就這麼過上了。”這個沉浸在幸福中的女人重新獲得愛情之後,懷著唯恐再失去的心理,仔仔細細地品嚐著享受著。劉來順呢,因為剛知道點滋味,而且這愛情來得晚了些,也拚命地補償著,樂此不疲地跟她耳鬢廝磨。
生意做大了,影響出去了。那些穿製服戴大蓋帽兒分不清是工商還是稅務方麵的人來檢查指導的多了。劉來順分不清,李玉芹分得清。來人當然就酒席侍候,她作陪。酒喝到一定程度,那些人就對她動手動腳,她也不惱。她還跟人家稱兄道弟呢!她把人家送走的時候,一個眼的眼皮還節奏很快地抖動呢!他怎麼也不能像她那樣節奏很快地抖動一隻眼的眼皮,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他當然不悅:“你幹嘛這麼賤哪?”
她還裝糊塗:“怎麼了?”
“你以為我沒看見?”
她不在乎地笑笑:“又吃醋了不是?你懂個屁呀?”
“我是不懂,永遠不懂!”
她一下將他抱住:“我就歡喜你吃醋!”
他將她撥拉開:“算了算了,你拉倒吧!”
她鍥而不舍地擁著他:“還認了真呢!這些人哪個能得罪呀?不把這些人籠——團結住,咱幹啥能幹成呀,你以為錢掙得那麼容易呀?那些木材是國家統配物資不準倒買倒賣呢!人家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沒事兒,認起真來就夠咱嗆呢!”
劉來順的心就軟了。他笨拙地學著她抖動眼皮的樣子:“就這麼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呀?”
她嗔怒地打他一下:“去你的!”
“可你是我的!”
“所以我不急著跟你結婚呀!”
“就為了這個?”
她嘻嘻地說:“小心眼兒的你,你的終歸是你的,還能跑了?還生氣呢?俺向你賠不是還不行?”說著就把晴綸羊毛衫和襯衣一起脫了。昏暗中她將羊毛衫和襯衣拽開的時候,就劈啦作響閃著火花,這是化學的東西。他不知怎麼就想起了何永公以十五斤小米換來的那個棉大敞兒。那種細微的劈啪作響的聲音真是難聽得要命,那火星也像鬼火一樣,鬼鬼祟祟挺隔應人。他一點情緒也沒有了。她問他:“怎麼了?”
“你穿的什麼狗屁衣裳啊!劈啪作響還冒火光,簡直是死人穿的東西,什麼好心情也讓它弄壞了。”
她有點氣惱地說:“沒見你這樣的,睡不著覺了怨床歪,不怨自己本事不濟還怪這怪那哩,毛病不少!”
他氣呼呼地說:“拉倒吧,反正咱是沒本事。”
她又撫慰他:“誰說你沒本事啦,還能每回都行啊?”
像這樣的隻圖新鮮而又缺乏責任感的夫妻般的生活,很容易就會發生些不愉快,慢慢地就會產生小隔閡。而當她妥協一下,不穿那些又響又冒火光的東西的時候,他就又行了。這時他又覺得她根本不好好地顧惜他,像是人家的東西不用白不用似的,很鋪張。他又跟她商量結婚的事情,她說:“不急著結婚是因為死鬼老楊的關係還可以用,人家還能格外高看咱一眼,結了婚,人家認識咱是幹什麼的呀?”
劉來順說:“原來如此!結了婚人家就不認識咱是幹什麼的了,不認識咱是幹什麼的了是因為跟我結了婚,那就趁早拉雞巴倒吧,你讓人家認識你高看你去吧!”
她又軟纏硬磨:“看看,又使小性兒了不是?小男人什麼都好,就是愛使小性兒不好!我這樣做還不是為了咱好哇!等咱成了當當響的人物不是咱求人家而是人家求咱的時候,再大鳴大放地當你的老婆不好嗎?”
劉來順就又軟下來了。他猜想正常的長久的夫妻大概都是這樣的吧?
這年的年景不錯。春天大旱的時候,何永公領頭祈了那麼一下雨,此後就基本上風調雨順。秋後糧食豐收、蘋果豐收,家家戶戶吃的問題基本解決,那些承包了果園的則連花錢的問題也解決了。劉玉華說:“關鍵是今年公糧和統購糧賣得少了。”
細算起來,生產隊的人收入不如單幹戶們多,原因當然就在於那個大鍋飯。韓富裕有點小後悔,說:“早知這樣,還不如不進來哩!”摘帽富農王德仁也有點小動搖:“看樣子政策不會變了,這個分田到戶還行來。”
李玉芹又收購了大宗蘋果,連同她承包的那些一塊兒運到東北,又賣了個好價錢。春天她低價收購花椒賺了一家夥的事,劉來順有一次無意中說漏了嘴給傳出去了,加之他兩個明鋪暗蓋婚又不結卻形同夫妻,莊上的人就對他倆議論紛紛,說:“這個女人屬母狗×的,放進不放出,大夥兒對她那麼好,她賺當莊人的錢還這麼狠!”
“那片果園根本就不該包給個外來戶,她走起路來仰著個臉,熊樣兒!”
“這個劉來順也不是什麼好衙役,成她的麵首了。”
李玉芹聽見了一句半句的就一肚子委屈,說:“一個個沒良心的東西,那些花椒他們燒了火不疼得慌,你費勁巴力地給他銷出去了,他又嫌吃了虧。我承包果園是簽了合同的呢,想欺負我個外來戶呀?沒門兒。”
李玉芹也買了個大彩電,她要跟那個姓曹的競爭一下,也要賣票來看,劉來順堅決不同意,李玉芹聽了他的。可後來即使不賣票也沒有誰願意去她家看了,劉來順覺得很尷尬。
九
李玉芹問劉來順:“你有個大叔在省城當作家是不是?以前我怎麼沒見過他呢?”
劉來順說:“他從小就在外邊兒上學,你上哪裏見去?又不是親叔。”
“不是親叔也不要緊哪,他總該有點家鄉觀念吧?他要是給咱來上一篇兒,報紙電台的一宣傳,那名氣可就大了,以後要跟他加強聯係,咹!”
“他又不是記者光寫好聽的,你要犯了錯誤嘛,他說不定能給你來一篇兒。”
“那就更不能得罪呀,更要加強聯係呀,我讓你聯係你去聯係好了,就這麼定了。”
劉來順去省城他那位作家大叔家加強聯係的時候,就發現了一樣他非常熟悉的東西:帶格子的家織布。沙發的靠背上扶手上全是,他大嬸穿的旗袍兒和牆上掛著的小挎包也是那種家織布做的。在一圈兒很洋氣的擺設中間顯出一種樸素的美。他問他大叔:“您還有這種東西呀?”
他大叔說:“是你大嬸娘家送來的,好看嗎?”
“好看!”
“這就叫織錦,也叫魯錦。實際上咱們沂蒙山織的這個才最正宗啊,我看見這些東西就會想起沂蒙山,它在時時提醒我是沂蒙山人,可惜現在失傳了。”
劉來順的眼睛一亮:“我就會織呀!”
他大嬸就說:“你織啊!現在這些東西又開始時興了。”
劉來順說:“會不會過段時間又過時了?”
他大叔說:“民族的東西永遠不會過時,偶爾過時一下也是暫時的,過段時間還會時興,頂多形式上變變罷了,東西還是那些東西。”
他大嬸說:“你們織了,我幫你們聯係推銷,你看這個!”她指指牆上掛的一幅孔子畫像,“就是在一般的白家織布上印的,還出口呢!”
劉來順就激動得要命,當即表示回去馬上辦個織錦廠。
他大叔就說:“好啊,這個想法好的、好的,我全力支持!”
回家的路上,劉來順就把建織錦廠的細節想好了。他還決定此事暫不告訴李玉芹,先悄悄地準備著,待一切就緒之後再跟她攤牌。她若同意,就讓她突然高興一下,她若不同意,就跟她拉雞巴倒。作為一個男子漢,你不能一點後手也不留,把底全交給這個女人,僅僅做她的助手……哎,莊上的人怎麼說我是麵手呢?是助手吧?老百姓沒文化,淨說錯別字。
可一回到家,他就聽他娘說,韓富裕、劉玉華和另外三個單幹戶讓公安局給提溜走了。他問娘:“為了什麼?”他娘說:“你去問問李大經理就知道了。”
他去小賣部找李玉芹,就見李玉芹正在陪幾位戴大蓋帽的人喝酒,歌頌當前改革的大好形勢,感謝有關部門的大力支持,那些人就說她是“女強人,企業家”。她一隻眼的眼皮就又節奏很快地抖動起來,作和藹可親狀。劉來順在黑影裏瞅了半天沒驚動她,待那幫人走了才露麵。她見了他就趔趄著站起來要跟他幹杯,說:“怪恣來,慶祝慶祝!”
“慶祝什麼?”
“嘿嘿,老娘我是女強人,企業家!”
她醉了。他把她扶到床上,她就哇哇地吐了,吐完了就哭,哭夠了又笑,把劉來順折騰得不輕。他沒敢離開,他要侍候著她繼續吐或喝水什麼的。她睡了一小覺醒來,見他趴在床沿上睡著了,就把他的腦袋緊緊抱住了,她嘟囔著:“小親親咱們結婚馬上結婚!”
他一下醒了:“你不是說醉話吧?”
她幽幽地看著他:“不是不是不是啊!”
“韓富裕——”
“別說話!”她一下用她濕潤的唇將他的嘴堵住了。這時候也確實不宜說別的話的。
完了,她說:“跟你說的事兒你還沒表態呢!”
“什麼事兒?”
“結婚呀!”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韓富裕——”
“不嘛不嘛,你先回答我嘛!”
“我的態度你還不知道嗎?”
“沒變化?”
“除非你變了。”
“那好!”她就說起韓富裕他們為啥讓公安局給提溜走了,“因為果園的事,你知道那些人議論栽的不如包的,包的不如賣的已經好長時間了,憑心而論,當初承包額是偏低了些不假,可當時他們為什麼不包?人家包了就害紅眼病。韓富裕這個私孩子借著喝醉了酒就領著一幫人去刨果樹,一下刨倒了二十多棵,多疼人啊!那些人一邊刨還一邊罵呢,‘地是我們開,樹是我們栽,為何讓個外來戶子破鞋發大財?’罵得還怪順口哩!這不純粹破壞改革嗎?也不看看老娘我是誰!老娘一個電話打過去,公安局就來人把他們抓走了。你沒見公安同誌一來嚇得韓富裕那個熊樣兒啊,公安同誌問他姓什麼,他哆嗦了半天還說不姓什麼呢!”
“跟劉玉華有什麼關係?”
“韓富裕梗梗著脖子去刨樹,就是他在旁邊兒激起來的,一塊兒喝個熊地瓜幹子酒還胡囉囉兒呢!說是‘蘋果樹大家栽,一人發財不應該。雖說承包有合同,不合理的應該改。公家嫂子實可愛,近年變得有點壞。作風問題還在其次,關鍵是鑽進錢眼兒裏出不來’。韓富裕一聽,就說‘給她刨了個球的!’他說‘你不敢’。韓富裕一聽,就說‘你看我敢不敢!’說完真格地就刨去了。”
“就為了這個?”
“嗯,情況就這麼個情況!”
劉來順就不吭聲了。這時候他就發現躺在身邊的這個女人安靜的時候是漂亮的,可發起狠來就不怎麼好看了,也不顯年輕了。她感覺出他的冷淡,又以女人的方式感化他:“把劉玉華提溜走你疼得慌了?他也怪流氓呢,還管我這裏叫‘全世界最溫暖的地方’!”
他忽地坐起來:“你溫暖個球呀!”
她也惱了:“你幹嗎跟我這麼說話?人家欺負我你也欺負我?我哪點對不起你了?”
他說:“你沒對不起我,隻有釣魚台對不起你,而你沒對不起釣魚台!”說完,走了。
第二天,劉來順以自己不適合做買賣為由從那個小賣部裏退出來了,結婚的事自然也就告吹了。李玉芹冷笑了一下,算了。
三天之後,劉玉華跟參與刨樹的那三個單幹戶回來了。四個人還挺樂觀,一路有說有笑,有人問劉玉華:“以腳踢其腿讓你站好否?”
他笑笑:“哪能呢!”
韓富裕就留在那裏了,拘留十五天,罰款四百元。劉玉華安排生產隊的人輪流給他送飯,罰款則由劉來順主動給墊上了。
劉來順又進到生產隊了。他跟劉玉華商量辦織錦廠的事,劉玉華很高興,說:“我早就想搞點企業,就是想不起上什麼項目來,這下可太好了。”
釣魚台第一個隊辦企業織錦廠很快就建起來了,生產隊的所有閑散勞力都有了活幹,劉來順的那台織布機也安了起來。劉玉華說:“怎麼樣?植物性質的棉皮又吃香了吧?還是毛主席說得對呀,社會要走S型,有時候說不定還要走O型!”
後來,一位當過電影演員也當過作家的很有名氣的人拍電視係列片《中國一絕》,生產隊的織錦廠就上了電視,作為《中國一絕》中的一集,叫《沂蒙織錦》。劉來順的那位作家大叔就答應給他來一篇,叫《最後一個生產隊》。
這年,那三個參與刨果樹的單幹戶也進到生產隊了,與此同時,摘帽富農王德仁和另外兩戶則退出了生產隊。
現在這個生產隊仍然存在著,不少人還是單幹的時候想集體,集體的時候想單幹,這麼出來進去進去出來地循環著,看樣子還要這麼無休止地循環下去,怪有意思的。